第三十三章 真身
忽然,一陣狂風劈頭蓋臉撲下,程牧游只覺自己被這陣風壓得睜不開眼亦透不過氣來,他用手擋在頭頂上方,勉勵支撐了一會兒,終於還是抗不過去,腿一軟整個人朝後仰倒在台階上。
「轟」的一聲巨響,石階被震為幾節,碎石飛散中,他的脖子被某樣冰涼的東西卡住了。程牧游咬住嘴唇,用盡渾身力氣把眼睛張開。
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兩隻巨大的黃色的眼珠子,裡面含著怒氣,威儀棣棣,不可一世。再往上看,是兩根飛舞的銀須和一條粗長的身子,身軀上布滿了青鱗,另一端深陷在頭頂的密雲中,讓他無法將她全身收進眼底。
雖然他曾想象過曾夢到過這樣的場景,可是,在親眼看到她的真身時,他還是被深深的震撼了:它昂首揚髯、瞪目振鱗,威風不可一世,卻又鬚髮長飄、蜿蜒多姿,優美得極富神韻。
陰和陽在她體內交匯融合,化成這樣一個美麗的有些不真實的樣子,即便她鋒利的爪子正死死卡住他的脖子,他卻依然從心底發出了一聲喟嘆。
她將他卡在兩爪之間,中間那根最長的尖爪則抵住他的喉嚨,讓他半點也無法動彈。
她沒有說話,不過他腦袋裡卻傳進一個聲音,如雷鳴,似巨浪,震得他耳膜生疼。
「程牧游,你看到了嗎?這才是我的真身,我殺你比殺一隻螞蟻還要容易,若是知趣,就不要再勸阻我,否則,我會把你碾成塵土。」
程牧游張了張嘴巴,卻發現自己的喉嚨被她壓得死死的,根本發不出一點聲音,他只能看著她,眼神中的震驚化成點點憐憫,他希望她能感覺到自己的心意,他知道,若是現在回頭,一切都還來得及。
「姑娘,姑娘,算了,都是自己人,斗個你死我活的幹什麼?你看看嘛,程大人的傷口又開始流血了,這大冷天的,你是想讓他死在這裡啊。」右耳在一旁著急得抓耳撓腮,一邊還去扳那根鋒利的爪子。
巨大的眼珠子彷彿動了一下,程牧游甚至能感覺到它們盯在自己身上,盯著那片越擴越大的血跡......
忽然,身體上的壓力不見了,他俯在地上猛咳幾聲,忙抬頭朝上空望去。可目及之處,只有一根碩大的尾巴,在雲端忽隱忽現。
未幾,晏娘的聲音從高空飄下,「右耳,幫我看好他,別讓他來壞我的事。」
***
王時雲蹲在院子中央,手握一把泥鏟一下一下的和著地上的一攤稀泥。他本來就生的瘦小,現在又蹲坐下來,遠望過去,竟然完全隱沒在院牆的影子下。
王衛亭也沒看到他的父親,此刻,他正慌張地從屋裡走出來,一路小跑朝院門溜去,所以當冷不丁撞在王時雲身上,他「啊」的一聲叫了出來。
在看清楚地上蹲著的是父親后,王衛亭大大鬆了口氣,可是旋即,便把緊攥在手裡的包袱藏到身後,慌慌張張道,「父......父親,這大晚上的,您怎麼不歇著,倒在這裡和起泥來了呢?」
王時雲的目光從那個包袱上一掃而過,不過,他很快垂下眼皮,重新把注意力集中在地上的那攤爛泥上,嘴裡不緊不慢道,「我見牆面上的縫子越來越深了,便想補一補。衛亭,你若是沒事,就幫我打個下手。」
王衛亭本就焦急,現在聽他這麼講,不耐煩道,「這大半夜的,您怎麼想起補牆來了?再說了,以您現在的地位,根本犯不著親自做這些苦活,明兒,我找幾個泥瓦匠,讓他們把家好好整理整理,這幾間破房子,也實在太不合您的身份了。」
王時雲還在一下一下的和著泥,「身份?什麼身份,咱們王家從我往上數,幾代都務農,我記得小時候住在鄉下時,家裡只有一間破瓦房,可就是這麼一間房子,卻是幾代人住了幾十年的家。那房子破啊,牆上都是裂縫,你祖父便經常讓我補牆,我那時每天都要讀書,朝九晚五的,困得睜不開眼,所以便不願意再做這樣的累活,經常找各種借口,什麼下雨了,什麼太熱了。你知道你祖父怎麼說的,他說,雨天和泥,晴天抹牆。」
他輕聲一笑,「我不理解,他為何要對我如此嚴苛。所以,當你出生后,我便寵溺著你,凡是你想要的東西我都給你,哪怕我和你母親節衣縮食,也要讓你活得恣意。可是後來,我終於理解了你祖父的苦心,也終於明白,我錯了,只不過這一步步走來,我已經無法回頭。」他看著王衛亭,「你知道我是何時開始後悔的嗎?」
王衛亭雖然不懂父親為何忽然與自己說起從前,但他隱約能聽出他話中有話,於是勉強耐著性子說道,「何時?」
「你死的那一天,」王時雲站起身,扭頭看著王衛亭,深邃的目光里夾雜著一縷寒流,「我看到滿床的血,我看到你們夫妻兩個躺倒在血泊里,我看到我那剛剛成形的孫兒被扎得滿身都是血洞,那一刻,我才知道我錯了,我也終於明白了你祖父的苦心。衛亭,我不怪你,我怪我自己,因為你的死,是我造成的。」
王衛亭聽到自己死時的慘狀,背後猛地竄起一道涼意,他沉默了半晌,深吸一口氣,勉強定下心神,一步步朝院外退去,手裡的包袱卻被他擰的更緊了,「父親,您說這些做什麼,我現在不是好好的嗎,我......我出去一趟,一會就回來。」
王時雲看著兒子,看著他那雙在黑暗中閃爍的眼睛。他極力想在裡面找出一點狠厲來,因為王衛亭死後,他曾聽到過別人對他的議論,他們都說,王衛亭這個人心狠手辣,苛待下人,所以死有餘辜。
可是,他失敗了,因為他從王衛亭閃爍的目光中,只看到了一樣東西,那就是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