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人心志向
當夜,入駐五家店鋪的漢子們並未閑著,清點倉庫、收集賬冊、登記店鋪人頭名冊,這些事做起來是有條不紊,竟然是做熟了的模樣。令陳瑞瑜吃驚的是,那些還不太熟悉的小頭目們居然都識字,不僅如此,當看到幾個莽漢那捉刀的大手握著細細的筆桿兒寫字,陳瑞瑜初時還擔心會不會捏斷了毛筆,但旋即意識到,這些兵里,也有能讀會寫的。
那字雖說根本稱不上個「好」字,但也不是歪歪斜斜的「筆走龍蛇」,顯然,並非粗識。
這都是一幫子什麼樣的兵?
當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說出能聚攏的逃軍亂兵人數時,陳瑞瑜只是略疑,只從遼事戰敗的潰兵數目上自解,卻並未深究為何有這麼多人馬散布在周圍,甚至新到數百人的來歷,也沒多問一句。但眼前這副模樣......要在大明朝的軍伍之中尋到識字的人,說九牛一毛並不算過分。
但眼下活生生就能見到,且不是少數,陳瑞瑜原打算讓徐維宗的人手到了之後再行審問,原就是想著沒有人手記錄。陳瑞瑜只是下令讓那些小隊分駐五家店鋪,但隨後,那些小頭目主動便做了下去,瞧上去便像是紮營一般理所當然。
還不到午夜,各處小隊便送來了清單,所有倉房商貨以及金銀一一列出,一目了然。
陳瑞瑜捏著一疊子清單名冊,卻不忙細看。
「你們哪兒尋到的這些人?」
秦振武、楊一志、趙天寶一時不明所以,只怔怔的看著陳瑞瑜,誰也沒有回答。
陳瑞瑜揚了揚手裡的紙張,道:「這能文會武......你們也都進過衛學?」
大明衛所里,可也是有學校的,朝廷可也給衛所旗軍提供了讀書上進之路,除了武學,類似地方府縣的官學也是有的。
「是。」果不其然,三人都是讀過書的。
秦振武三人雖是低級武官,可這進衛學也不算難事。秦振武大約是明白了陳瑞瑜的疑問,便道:
「按營里哨隊的分派,每隊哨官身邊都有識字的兵,這回也是這般安置的。」
這雖沒答對陳瑞瑜的心思,卻讓陳瑞瑜知道,秦振武在劃分這些小隊時,是格外用了心思的。
「我是說.....這些識字的兵,可是不易。」
「是不多。」秦振武想了想,看向陳瑞瑜,道:「公子是問這些兵的來處?」
楊一志倒也爽快,直接插言道:「若是這仗不總是敗,在遼東尋這樣的兵也不是難事。」
「哦?」陳瑞瑜看向楊一志。
「別處不說,就說蓋州衛,旗軍里只要家境稍好的,也都會想法子讀書。雖說也不多,可怎麼也有百八十戶的。」楊一志僅是舉了例子。
秦振武又看了看陳瑞瑜,低聲道:「遼東都司.....當初留下來的,都是久經戰陣的衛兵,這麼多年,興的興,敗的敗......可也有不少沒有丟下祖宗本事的。」
「不然怎能留下命來?」楊一志道:「前些年遼東去了多少人?號稱幾十萬,結果如何?哼.....這怎麼打咱們可說不上話,也沒人聽,可這命怎麼保?還不得靠自己的本事?」
就算是逃亡,在兵敗如山倒的戰場上,可也得有一身不錯的武藝,當然,也得長腦子。陳瑞瑜相信目前暫時聚集在自己名下的這些兵,定然都是有腦子的。就說由遼東到這白水鋪子附近謀食,近千里的路,光是走一趟便已不易,更別說沒有給養來源的情形下。
秦振武頓了下,又接著道:「這些人家......原也是有武職在身的,不過沒幾代便也丟了。這武藝是祖傳,可這武職,軍功卻是難得......」
「就是有了軍功,也落不到自己頭上。」楊一志又道。
秦振武難得嘆了口氣,道:「便就有了去衛學的念頭。」
這便是一文一武兩手打算的意思了,不過,這從文,就算是鄉紳世家也不是大道,更別說這軍戶出身,當然,唯一的好處,便是識字。
「有多少人?」陳瑞瑜沒有跟著去多想大明朝的弊處。
「七十五人。」秦振武似乎早就等著回答。
「這些人.....就是你說的那些人家?」
「有一半是。」
「能文能武?」
秦振武遲疑了,能文能武,可不是什麼人都當得的。不過,打識字上看,也算吧。便點點頭。
這就是說,這一半的人,都是當年也曾有過「威風」的家族,當然,也都是想能重得祖輩武職的人。大明朝衛所里旗軍到此時怕是早已成了農夫,而有這等志向的,那家境是不會差。這繼承祖輩武藝的同時,想必還有些旁的什麼也都會繼承下來。
至於另一半是什麼來由,陳瑞瑜沒有去想,秦振武這般強調,自然也是有用意的。能短時間內將人召集在一起,除了平日里有所聯繫外,也說明這些人早就相互認識,或者說,是一群有著共同志向的人。等的,就是機會。
這成為逃軍,是不是也有這個緣故?
朝廷在遼東用兵,屢屢戰敗,可有名字的、最終得到朝廷關注的,也唯有高級武官,甚至投敵的,也只有武官的名字,至於這些兵,在朝廷那邊僅是撫恤銀子的數目而已。想必這些有志向的人,是早明白這個道理,絕不會當「炮灰」。
陳瑞瑜立即想到,這些人倘若有一日能領兵上陣,會不會在乎自己手下的「炮灰」兵?旋即,陳瑞瑜清晰的意識到,自己似乎.....不怎麼在乎。或者說,是承認炮灰存在的必要。
這似乎正是來自昔日的「傳授」。
陳瑞瑜若有所思,不經意間卻是面朝著趙天寶。
那趙天寶一直默不作聲,此時卻以為陳瑞瑜在問自己。這幾日的接觸,秦振武、楊一志說得要多些,趙天寶卻沒怎麼交待自個兒事情,眼瞧著一種「不可能」漸漸有了雛形,趙天寶當然也有些急了。
這回到的三百多人,三人商量著均分為三隊,各領一支,可其中多半都是遼人,趙天寶的浙江兵也沒幾個。這同在軍伍之後,趙天寶自然知道這是秦振武、楊一志的「大方」,可自己若不拿出點本事來,這日後......「不可能」若是真成了「可能」,總不能還指望別人的大方。
那各處商鋪的盤查清點,便是趙天寶的主意。
不過,這會兒陳瑞瑜沒開口,趙天寶也一時不知說什麼好,卻又不能不將陳瑞瑜視為「沒看見」,便咳嗽了一聲。
陳瑞瑜正想著,自己一個「奇想」,竟然真的召集了一幫子有「志向」的官兵,這當然是好事,至少要比想象中的難處容易些,但這卻僅是一個前提,最終還要依仗錦衣衛成事,倘若.....陳瑞瑜還真沒想過倘若不成如何。此時知道了秦振武的心思,這「倘若」可就有些重了。
這聲咳嗽,倒是將其拉了回來。
「你回不了浙江?」
這句早該問的話,也是趙天寶一直等著的。
「嗯,」趙天寶道:「本想回去的,可半路上遇到一位同鄉,說是家裡已當自己是個死人,朝廷也發了撫恤銀子,賞了幾匹布。」
陳瑞瑜便明白了,這樣一來,趙天寶不死也得死了。倒不說不能「翻案」,但趙天寶逃出戰場,卻沒回山海關入營登記,而是直接打算回家,這便說不清楚了。回去那衛所指揮可定然要真按逃軍處置,還得連累家人,若真是這樣的結果,不提趙天寶的家人,就是趙天寶自己,也乾脆還不如死了的好。
「你帶了幾人?」陳瑞瑜問。
「十來個......我原有個哨官的職位,這十幾人都是跟著我的。」趙天寶頓了頓,又道:「都一樣算做陣亡的。」
哨官說是職位,怕也至今在座的幾人這麼看,按戚繼光戚總兵改制傳下的慣例,這哨官也就管著百多人,相當於一個百戶,可百戶是世襲,哨官可出了軍營便什麼也不是。自然,這哨官陣亡,給了撫恤、賞賜,已經算朝廷恩典了,若還鬧出個「隱匿實情」......
除非,趙天寶立下大功,大到足以抵消罪過的地步,又或是,這趙天寶也不是真名?
這支隊伍......還真是複雜。
但,有志於建功立業,又各有一身武藝,便也不愁帶不出來。
「浙江兵不是擅長火器?」陳瑞瑜看向趙天寶的腰刀。
趙天寶一樂,淡淡的兩道眉毛一陣亂動,笑道:「沒錯。」
說著,便從背上解下尺許長的包裹,打裡面取出兩柄手銃來。
陳瑞瑜隨手拿起一支,細細一看,卻大吃一驚。
「這是.....燧發槍?」
秦振武、楊一志並不熟悉火器,倒也沒做聲,倒是趙天寶皺著眉頭,道:「遂發槍?」
「燧石打火,不用火繩。」
「是啊,」趙天寶才反應過來,忙道:「公子也熟知火器?」
陳瑞瑜未答,心中卻是一陣翻騰。
這遂發槍的研製,不說西方如何,在大明朝,據史料記載,該是1635年由畢懋康研製出來,陳瑞瑜知道這些,卻並不認為唯有1635年才出現燧發裝置,事實上任何發明都是不斷的試驗之後產生的,那不過是史料記載的年份。
但此時這位萬曆二十六年的進士,今年該是在右僉都御史的位置上,撫治鄖陽,怕是對這燧發槍還僅是個想法。眼前趙天寶手裡,可實實在在是一把遂發手銃。
「這是哪裡來的?」
「請工匠另打的。」趙天寶語氣極為平常。
「只有這兩把?」
「我的人人手兩隻。」趙天寶笑道。
「就這麼多?」
「正是。」
陳瑞瑜滿眼疑慮的看著趙天寶,道:「浙江兵擅長火器,看來不假。這是你想出的主意?」
「也不算是。」趙天寶道:「幾個人一起琢磨出來的。」
「你可知這其中的厲害?」
「知道。」趙天寶撇了撇嘴,道:「這若不厲害,也不用花了那麼多心思。公子的意思我也明白,這玩意兒前些年便曾提過,可沒用。」
「是沒啥大用。」楊一志插言道:「也就多放一槍,到了還不得用刀子?」
「多一槍也能多殺一人。」趙天寶也不在乎楊一志的口氣,道:「雖說要比鳥銃方便,可還是慢,楊兄說得也對,若是近戰,這玩意兒也僅能放一回。」
秦振武道:「好處還是不小,若是兩人對上,有了這東西,也不必練武了。」
楊一志張了張嘴,想了想卻又閉上了。這些人軍伍出身,對火器不管是否喜歡,卻都知厲害的,儘管在楊一志心裡,這東西不太管用。
陳瑞瑜瞧著手裡的遂發槍,問:「浙江那邊,真沒人看出好處?」
「有是有,」趙天寶道:「可說了沒用,朝廷不撥銀子,誰還能多造一支槍來?這麼多年,我也才弄到這些。」
大明朝火器管制極嚴,倒不說沒人能造,但花銀子改裝火器營,可不是尋常人說了沒用的?
驚詫於趙天寶這麼個不起眼的低級武官能造出遂發槍,陳瑞瑜旋即想到,這可又是送上門的籌碼。
「這把給我了?」陳瑞瑜瞧著趙天寶。
「兩把都拿去。」趙天寶大方地說道。「一會兒我在去底下勻兩把就是。」
陳瑞瑜也不客氣,將兩把都收了去,一併的連同火藥、鉛子甚至乾脆將包裹都裝了起來。
這遂發槍無人賞識,在此時的大明朝不算奇事,但到了陳瑞瑜手裡,可就不一樣了。這並非是陳瑞瑜想自己打造這等利器,就是想目前也毫無可能,陳瑞瑜辦不到,可不等於沒有人辦到,尤其是朝廷里某些急於擴展影響力的人。
「來吧,咱們看看這收繳的商貨,能值多少銀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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