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桃花之變(三)
張瑞文帶著兩名管家將一堆賬冊、契書呈給陳瑞瑜。
許是張家管束有方,一張紙上大致列著屬於張家的全部家產。一百多頃田,宅院倒只有一大一小兩處,各地店鋪.....總計二十三間,看後面羅列的細項,大致分佈在本方五省。最後一項,是現銀十萬八千六百七十五兩。
那整數,想必就是窖藏的積銀。
這總計二十一萬多兩的現銀,算是將五家數代積累的存銀盡數抹去。
陳瑞瑜身邊帶著眾多錦衣衛,讓五家家主沒有絲毫不舍,反倒覺得陳瑞瑜的手段較為溫和。
看著手中的一疊子契書,陳瑞瑜有片刻的走神。
這種勒索手段,依仗的便是朝廷。這些沒有功名的商人,在一群皇家親軍的腳下,連聲反抗的聲音都沒有。這算是讓陳瑞瑜見識了,沒有功名,或是一個普通的家族,會是何等的脆弱。
張家的下人,丫鬟、僕從總計七十六人,此時已全都集中站在院子里,另一邊,則站在張家族人,瞧上去,約莫二十來人。這不算是大家族。
「這些下人,」陳瑞瑜晃了晃手裡一疊身契,道:「都打發了吧,嗯,每人發十兩銀子。」
「是。」張瑞文應了聲,便招呼兩名管家下去辦理。
不多時,便有人抬來幾箱子碎銀、串錢,有管家一一唱名,取錢走人。那些下人有的還全不知究竟出了何事,但無一不小心翼翼的收拾起身契文書,捧著銀錢儘快出了大門。不到兩刻的功夫,便走了個精光。
院子里只剩下張家族人。陳瑞瑜起身來到門前台階上,俯視眾人,見老老少少、男男女女全都低著頭,有人顯然還在強忍著抽泣。張瑞文跟出來,下了台階,站在自家人前面,喝了聲:「跪!」
張瑞文帶頭,二十多個張家族人一齊跪下。
「謝大人開恩。」張瑞文代表張家,連連叩頭。
陳瑞瑜俯視著眾人,一時沒有開口,讓張家族人無法揣摩心思。
直接遣散了張家下人,便算是砍去了張家的手腳,就算張家有什麼打算,一時半會兒的也興不起風浪。
「這般處置,你們可有話要說?」陳瑞瑜冷冰冰的問道。
「大人,張家絕無怨言。」張瑞文道。
陳瑞瑜盯著張瑞文,問:「誰來了了這事?」
「大人,小的承擔。」
張家人里頓時響起竭力壓抑的哭泣聲。
「你可想妥了?」
「是。」
張瑞文決定用自己的命,換來整個張家的延續。張家族人已經被張瑞文說服,雖不知那位少年錦衣衛大人用什麼法子保住其餘人的性命,但既然那少年能這麼做,必是有所依仗,張家族人也唯有相信。
看著張瑞文兩鬢白髮,僵直的挺直著身子,對身後傳來的哭泣聲充耳不聞,神情堅毅,陳瑞瑜猛然腦子裡浮現出熟悉的面容,但一閃,又消失了。
是哪個長輩?陳瑞瑜細想,卻仍無頭緒。
「張家......什麼人落在建奴手裡?」陳瑞瑜不得不承認,有了惻隱之心。
張瑞文顯然十分意外,抬頭望著陳瑞瑜,張了張嘴,頓了下方道:「是小的次子。」
陳瑞瑜默想片刻,輕聲道:「或許,還有個法子。」
張瑞文渾身一顫,似乎失去了適才的鎮定,道:「請大人,賜教。」
陳瑞瑜卻又沉默良久,張家族人悄無聲息,靜靜等著,唯恐擾了面前的轉機。
忽然,陳瑞瑜搖搖頭,面上神情一沉......
張家族人中猛地爬出一人,跪著行到陳瑞瑜的面前,先是重重的三計叩頭,道:「大人,小的願替祖父承擔,求大人成全。」
不待陳瑞瑜發話,張瑞文猛地喝到:「滾回去!」
那人年紀不大,不到二十,看上去與陳瑞瑜相差無幾,想必是張家孫輩的人物。
聽到張瑞文的喝罵,那年輕人似乎極為害怕,但旋即一臉的倔犟,仍然對著陳瑞瑜叫道:「求大人成全。」
張瑞文是又急又怒,指著那年輕人一時說不出話來,過了片刻,猛然落下兩行老淚,道:「你......你這孽障,你......」
那年輕人仍然不管不顧,道:「大人,祖父是為小的父親,被逼做下此事,小的願替祖父承擔,求大人成全,求大人成全!」
眼瞧著要鬧出更大的動靜,陳瑞瑜喝到:「都住口!」
院子里又靜下來,張家族人中有位婦人顯然是那少年之母,臉上掛著淚,將唇咬得鮮血直淌,卻一動不動,緊緊盯著少年的背影。
一直在一旁旁觀額那四家家主,似乎也被這場面震動,面色慘白,也不知琢磨著什麼。
「落在建奴手裡的,是你父?」陳瑞瑜問。
「是,大人。」
「你多大?」
「十九。」
陳瑞瑜沉吟片刻,又問:「張記走遼東的商路,你可熟悉?」
那少年不防有這一問,一時不知如何作答,抬頭望著陳瑞瑜。
「那就是沒走過了?」陳瑞瑜搖搖頭。
那少年也不知陳瑞瑜打的什麼主意,卻不想再放棄機會,忙道:「大人,小的祖父最熟,小的可以問祖父,小的定全都記在心裡。大人。」
張瑞文也不知何意,遲疑地望著陳瑞瑜。
「我們.....」陳瑞瑜望了望四周佇立著的錦衣衛大漢,道:「很快便會去遼東,殺建奴,復國土!」
張家族人盡都面露驚色。
「你們張家的家產,不會落在那些貪官的手裡,是我們的軍費。」
這話明顯帶出幾分傲氣,卻令在場的人猛然間發覺,這位少年錦衣衛大人,似乎與想象中完全不同的人。
「大人的意思是......」張瑞文似乎猜到些什麼。
「或許,能用得上你們那條線兒。」陳瑞瑜道:「若是如此,將功抵罪也未必不可。」
張家人再一次驚詫,這般轉機難以置信,這麼說,可以不用死人了?
「但得真的有用才可。」陳瑞瑜道:「若是你家的人還活著,沒準兒還能救出來。」
「大人,小的願往!」那少年大聲叫著,跪著又行了一步。
張瑞文再次怒罵:「閉嘴,你給我退下!」
旋即又轉向陳瑞瑜,道:「大人,若能用得上,小的隨大人去就是,任憑大人差遣。」
「不,大人,讓小的去。小的腿腳利索,祖父年歲已高,行動不便,還是小的去最合適,求大人成全。」
那少年急了,已然不顧上下尊卑的禮數,直直就嚷著。
「大人......」張瑞文還要說,卻被陳瑞瑜止住了。
陳瑞瑜待安靜下來,才道:「你們可願將功抵罪?」
「願意!」張瑞文與孫子一同答道。
「好,你們兩個留下,其餘的人,尋個客棧住下,這裡不準再留人。」
「是。」張瑞文立即答道。
有生的希望,便任何事都不必在乎了。不過,那位被潘百戶帶走的管事,卻未必有生的希望。
由一隊錦衣衛看著,張家族人最後一次踏上門前石階,離開張家祖宅。陳瑞瑜又讓管家取了兩千兩銀子,算是給張家的安家費。
廳內只留下張氏祖孫,以及那四家的家主。六人仍是待罪之身,在廳內中間青磚上跪著,靜等陳瑞瑜說話。
「張家的事,按前面說的,每人留二十畝地,那兩千兩足夠買座新宅子安身,這就算了了。至於去遼東一事,就由孫子去吧。」
「是。」
「遼東的情形,你最好儘快讓他記住。一日,只有一日。」
「是。」
「至於你們四位......」
「願憑大人處置。」這四人已然知道陳瑞瑜不會殺人,且有寬大的跡象。
「所有的現銀,半月之內送到白水鋪子,包括張家的。」
「是。」
「至於你們四家的家產,」陳瑞瑜逐一看過去,停了許久,方道:「留一成給你們,其餘九成,都交出來。」
「是。」四人不得不答應。
「我沒功夫跟你們細算,」陳瑞瑜冷笑道:「不過,你們倒是摸著脖子好生盤算,看看我今日的心慈手軟,會不會落在你們各家的頭上。」
「不敢。」
「小的們絕不敢欺瞞、隱匿。」
陳瑞瑜擺了擺手,道:「這現銀我定是要拿走的。這剩下的田產、宅院,還有你們的商鋪、馱隊,包括你們張家......全都歸攏到一家,重新立個字型大小,嗯,就叫錦記吧。」
在場的人瞠目結舌,完全不相信自己聽到的是這樣一句話。
「你們都是商人,這立字型大小、建總店,都是熟手,這錦記,便由你們五人打理。回頭你們弄出個章程來,嗯,半個月也夠了,隨銀子一起送到白水鋪子來。」
眾人默不作聲,實在不知該如何應對。
「張家的家產,你們四家的九成,全都合成本金,這個總數......你們該不會讓我用殺個人立威的法子去核實吧?」
「不敢欺瞞大人。」
陳瑞瑜再次逐一看了個遍,才道:「這家錦記,由你們五人商量著定,做什麼我不管,我只要你們賺銀子。這賺得銀子,也不能讓你們白忙乎,你們五家佔三成,剩下的七成,還是那句話,是用作軍費,都給我送到白水鋪子去。」
這麼說話,可就像是在做生意了。但這位少年也過於聳人聽聞了吧?這沒收了五家家產,卻又讓五家再次掌總做生意......真不怕五人蒙了他?
「你們五人既然都是做的了主的人......想必也都有子嗣的?半月之後,每家送一人隨銀子一起到白水鋪子去。人,銀子,我都要見到!」
這就是人質了。
用罪奪產,以人質控商號,這位少年還端得是敢做敢為。
「大人,」周立松低聲道:「犬子如今......才三歲。」
「那就多帶幾個丫頭、婆子。」
「大人,小的尚未成親。」
「那就送你父親來。」
「大人,小的只有兩個女兒......」
陳瑞瑜揮了揮手,道:「長房裡嫡子嫡孫,要麼便是你們的長輩,就這麼定了。哦,張家也就罷了,你孫子我要帶走的。你叫什麼?」
「大人,小的張浩平。」
「讀過書?」
「私塾里讀書。」
「嗯,若立功多了,保不準還給你個出身。」
陳瑞瑜轉眼看著另外幾人,道:「你們都是商人,這回的事兒,也是為國儘力,若辦得好了,你們也會有個出身。」
「大人,」周立松顯然有些心動,問:「真辦好了,算是立功?」
「當然。」
「那......」
陳瑞瑜一笑,道:「這說不準。若按著軍功,弄個百戶世襲不成問題,若是要功名......你們若都讀過書,先弄個監生,然後再算功勞,隨後嘛,七品外放也未可知。」
眾人默然,最後是這個結果,誰人能夠料到?
「我後日便走。」陳瑞瑜道:「剩下的,便是你們的事了。嗯,你們四個,也該將後面跟著的人叫進來,多個幫手也方便。」
「大人......」四人詫異,這後面跟著的家丁、僕從,可都是遠遠的跟著,絕不敢靠近,誰曾想這少年大人一語道破。
「大人,」張瑞文已完全平靜下來,此時問道:「這五人共掌,以誰為首?」
那四人頓時望過來。
「五個人,不論何事,有三人贊同便可。」
「大人,這錦記字型大小,還得去官府備案,這怎麼落名?」
陳瑞瑜命人取來紙筆,寫下大大的「陳瑞瑜」三個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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