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5章 【酒道大宗師】
大都皇宮,外朝正殿大明殿。
十一月的大都已入冬,殿以黃皮為壁幛,黑貂皮為座褥,每一廓柱之下,皆置一炭爐。整個大殿足有二十八鼎炭爐,爐火熊熊,一殿如春。此外,殿內最醒目的,是三件事物。
一是高一丈七尺,燈架純用黃金製成的這時代最先進的計時器——七寶燈漏。此物以流水為動力,其梁兩端飾以龍首,通過其張吻轉目之速度,可以觀察燈內平水流動之緩急。中樑上飾有戲珠二龍,隨珠俯仰,據此可以觀察准水是否流動均調。燈漏內分四層:上層環布四神;次為龍虎烏龜之象,依時辰跳躍;又次周分一百刻度,列十二手棒時辰牌之神象,屆時捧牌以出,另一木偶手指刻度;再次為執鍾、鼓、鉦、鐃四木偶人,依不同時辰發出不同音響,當真舉世罕有。
這集精密儀器和珍貴藝術品大成的七寶燈漏,製造者,便是著名科學家郭守敬。
如果說七寶燈漏代表著蒙元對先進科技的銳意進取,那麼,另一件事物則透露出這個民族蠻氣未脫的秉性。
在大明殿中,設置著一座巨型木質銀裹漆瓮,同樣高一丈七尺,寬達一丈二,重逾萬斤,憾人心神。不知道的人,第一眼看去,多半會以為這是個代表皇權正統的巨鼎。然而,它真正的作用卻令人噴飯——這就是個酒瓮,可貯酒五十餘石,裝滿一次,足夠這滿朝文武醉上一天。
雖說代表中原王朝正統的鼎,最初的用途也是食器,用來盛肉的,但當鼎這種東西放在皇宮大殿這樣的場合里時,誰會腦抽往裡放肉?而蒙元安放了個類似大鼎一樣的東東,卻實實在在用來盛酒,實在不知說他們是真性情呢,還是未脫野蠻……可是說上下幾千年王朝更迭里,算是獨一份了。
一方面對科技銳意進取,一方面又野蠻嗜血,蒙元王朝,就是這樣一個怪異的矛盾體。
此刻,大殿正中,山字形玲瓏金紅屏台上,一座寶光四射、流光溢彩的七寶雲龍御榻上,那胖大如肉山似地大元皇帝忽必烈,與他一手建立的王朝一樣,同樣也是一個難解的矛盾體。
作為一個馬上皇帝,以一國之力,力抗三大汗國,更力壓南宋,確確實實有過人的文治武功。然而,這樣一個前期還算得上是英明神武的開國皇帝,在進入後期之後,卻急劇下滑,成了個酒鬼。
察必皇后死了,中年喪妻的忽必烈開始大肆飲酒;真金太子死了,晚年喪子的忽必烈開始酗酒;如今,他的左膀右肩伯顏死了,再無人可分憂的忽必烈,已經被漫天憂愁壓得杯不離手。
如今百官上朝次數是越來越少,而那大酒瓮所貯之酒,卻也一樣越來越少,平均一個半月補充一次……忽必烈,這位薛禪汗、儒教大宗師,快混成「酒道大宗師」了。
然而,既便如此,其數十年積威尚在,早期打拚的底蘊猶在,哪怕再不理朝政,只要那七寶雲龍御榻上還坐著那個胖大的身形,整個王朝依然會如常運轉。或許日久天長會慢慢走向頹勢,但至少不是一朝之事了。
「砰!」斗大的銀花嵌金絲碗從七寶雲龍御榻滾落到鋪著白貂絨毯的丹坍下。
御榻上忽必烈胖大的身形動了一下,彷彿從夢中驚醒,嘟囔道:「酒……打酒!」
酒瓮邊的幾個宮女頓時忙開,一人急趨俯身拾起銀碗,回到酒瓮前,另一人則攀階而上,持玉柄長勺從巨大的酒瓮里舀出滿滿一勺酒,正好裝滿一碗。那宮女小心翼翼將酒碗呈上陛階,由一宦官接過,諂媚呈給忽必烈。
忽必烈歪坐在七寶雲龍御榻上,面如燒炭,滿身酒氣,在伸手取銀碗時,醉眼正落到看了一半的奏疏上其中一行,「……宋主詔命文天祥為臨安知府,主持重建事宜……」
「文天祥!」忽必烈腮邦子鼓起條棱,銀碗觸唇的一刻,猛地一頓,似是想起什麼,盯著那奉酒的宮女,倏地暴喝,「朕記得你,你是文逆的女兒!」
那宮女嚇得渾身發顫,噗嗵跪地:「大汗……奴婢……不、不是啊!」
忽必烈怒哼:「嗯,還敢否認?真當朕醉了不成!」
那宮女已經嚇得說不出話來了,只有眼裡露出驚駭哀求之色。
一旁的宦官戰戰兢兢道:「大汗,宮使里是有個文天祥之女,不過不在這裡,在北廡廷春宮侍駕。」
忽必烈聞言,眼睛死死盯了奏疏上的那個名字一眼,舉起銀碗仰脖一飲而盡,任由酒漬溢出,順著濃密的鬍子流淌沾濕五爪金龍袍。
砰!銀碗重重扔下丹坍,忽必烈森然的聲音在空曠的大殿響起:「宣文逆之女入殿,為朕侍酒。」
一刻時后,一個面色蒼白卻不失秀美的宮裝少女出現在殿門外,夕陽把她纖細的身影拉長,一直投影到丹坍之下。
文環娘。
在一道道或憐憫或輕蔑或惡意滿滿的目光環注下,環娘強抑緊張,先向御榻上的人施了一禮,然後默默接過銀碗。
在環娘雙手接過銀碗的一刻,幾乎所有目光都收回,不敢再看,唯有兩道惡狼一樣的凶光,肆無忌憚地上下掃描,更似要穿透她的身軀一般。
酒水注入銀碗,環娘開始還能穩定,但那種如芒在背之感,令她心越來越慌,手越來越抖,抖得酒水都溢出了。
一勺傾盡,本應恰好盛滿一碗,而此時,銀碗里的酒,只得大半,其餘全灑在地毯上。
執長勺的宮女呆住,不知是該添加好還是不添加,一時不知所措。
環娘雙膝跪地,顫聲道:「奴婢……罪該萬死……」
忽必烈帶著酒氣的聲音傳來:「喝下去,免你千死。然後照這個量來十次,就算免你『萬死』了。」
環娘呆住,盯著銀碗里的酒,抖得更厲害了。
眼見環娘遲遲不動,忽必烈眼角一抽,一直觀顏察色的侍宦立即大喝:「大汗賜酒,天大福份。文環娘,還不快快喝下!」
環娘快哭了,不斷搖頭:「環娘,不、不能喝酒……」
忽必烈把奏疏一合,冷然道:「喝下去,或者,領十鞭……選一個。」
環娘死死咬住嘴唇,幾乎咬出血,緩緩卻堅定地把銀碗放在黑漆托盤上。
那侍宦大怒,戟指斷喝:「大膽!小小賤婢,竟敢忤逆悖上!拉下去,鞭死……」
「有其父必有其女啊!」忽必烈眼裡閃過一道異芒,似乎發現了什麼有趣的事,截斷侍宦的話頭,淡淡道,「領完鞭刑之後,明日,繼續侍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