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海上紀事
——我們兩個賭了一輩子,竟然從來沒有在賭桌上真正玩過一把牌,這真是令人羞恥的事情。
——《攤牌》·史蒂文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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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船頭,清晨凜冽的海風吹得方懷辛的衣角獵獵作響;看著海平面那一線朝陽緩緩升起,他不由得自言自語道:「人生如鼠,不在倉,便在廁。」
「方先生,你說什麼呢?」身旁的那個小男孩揉著惺松的睡眼,嘟噥著問道。
方懷辛搖了搖頭,沒有作聲。
上船前,在那些小男孩們苦苦哀求下,方懷辛終於選擇了年紀最大的、被其他男孩們稱為「濤哥」的他,做自己的跟班。還專程去了一趟他家,給他瞎眼的老娘,留了一筆錢。
而那個一直苦苦守候在旅館房間里的女孩子,拿到了另一張船票;當然,他也為她的家裡,留了一筆錢。
就在紅日躍出海面的那一瞬,方懷辛的肩頭突然一沉,一件從北平帶來的狐皮外套,被那雙纖纖小手披到了他的身上。
一個柔柔的聲音從背後傳來:「先生,海上風大,你要小心著涼。」
方懷辛轉過身來,看著這兩個前一晚吵著鬧著要看海上日出,但到末了,卻賴在床上裝死,還得他一個一個從床上提起來的孩子。他們的衣裳極其單薄,在廣州那種地方,還沒有什麼所謂;但到了海上,被海風一激,兩個人都凍得渾身發抖。
「我的箱子里,應該還有些衣服,小玲,你拿兩件來,和小濤先披著吧。」方懷辛淡淡的吩咐道;然後他又轉過頭去,看向海天交際處,那一輪紅日。
這紅日越升越高,來到船舷上的旅客,也就越來越多。認識的、不認識的旅客們相互攀談著;在這茫茫大海上,說話,是最好的打發時間的方法。
僅次於……賭博。
方懷辛不是沒有聽到身後兩個小孩拉拉扯扯的聲音,但他並沒有在意。可是,當這聲音消失很久之後,他的身後又傳來小濤的哭泣聲時,他就沒辦法不轉身過來問一句為什麼了。
趙艷玲幫他回答了方懷辛的問題,她用一種恨鐵不成鋼的語氣說道:「我一開始就叫他不要去賭……現在好了,他把先生給他的錢,都輸光了。」
「哦?你玩的是什麼?」方懷辛點著一支煙,在吐出一口煙霧后,輕聲問道。
「就是骰盅……我一開始只是在旁邊看著,沒打算落注;可他連著開了十二個大,我以為不會再有大了,一時頭腦發熱,就把所有的錢都壓在了小那一邊……」
「結果還是開大。」方懷辛冷冷的總結道。
小濤的頭都快要埋進褲襠里了,過了有那麼一會,他才「嗯」了一聲。
看了一眼小濤,方懷辛繼續說道:「接著下一把,你拿身上的衣服又壓了一把小;結果出了第十四把大。」
這一次,不光小濤,就連一旁的趙艷玲,也把頭低了下去。
方懷辛又抽了一口煙,悠然的吐出煙圈后,他輕聲說道:「你不用這個樣子,我那件衣服是五塊錢買的;以後,會從你的人工里扣掉。不過……還有另一個辦法,你想聽嗎?」
不等小濤回答,他就接著說了下去:「我再給你借五塊錢,你去把衣服贏回來。」
最開始,兩個孩子都以為方懷辛是因為生氣,而在說反話;但當他掏出五塊大洋,放進小濤手裡的時候,他們終於意識到,方懷辛是認真的,他既不是在說反話,也不是在開玩笑。
「這五塊錢,你要等到他把骰子搖停,再一次壓下去;如果壓大的那一邊錢多,你就壓小;如果壓小的那一邊錢多,你就壓大。明白了嗎?」
方懷辛很仔細的說著,而小濤也一邊很仔細的聽著,一邊不停點頭。
「好了,去吧。」方懷辛拍了拍他的肩頭,微笑著說道。
「可是先生,這樣……真的一定能贏嗎?」等到小濤走遠,趙艷玲忍不住開口問道。
「賭這種事情,哪裡有一定的?」方懷辛把手裡的煙頭隨意彈進海里,悠然說道,「只要骰盅沒開,就沒有任何一個人,敢說自己一定能贏。」
看著趙艷玲若有所悟的點頭,方懷辛又笑了笑,接著說道:「只是,像這樣的街頭小賭,十有九騙;敢開攤練賭的,手裡肯定會有點花活。如果沒有意外的話,一般來說,莊家都會吃大賠小。所以,你不用為小濤擔心,他的贏面,還是很大的。」
他的話剛剛說完,就看到小濤興高采烈的從船艙里走出來,他的手裡,還握著那五個大洋;而他的身上,也還披著那件方懷辛的衣服。
就像這衣服,從來都沒有從他身上脫掉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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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約晚上十點左右,船到上海。在經過兩個小時的加煤和上下客后,這船便緩緩掉頭,駛離碼頭。
但很快的,這船就不得不再停了下來。
無數探照燈強烈的光線,照射在這艘船上的每一個角落;一直站在船頭的方懷辛,也不得不低下頭去,把雙眼隱藏在那漆黑的夜裡。
一個穿著警察制服的人從這探照燈的間隙走了出來,他手裡握著喇叭,大聲說道:「我們是上海總巡捕房的,叫你們船長出來說話!」
船長很快就被請出來了,雖然表面上,他還能保持鎮定,但已經變得顫抖的聲音,卻徹底出賣了他些:「有什麼事情嗎?我的船,廣州海關已經檢查過了;沒有帶違禁品!」
「行了!」總巡捕房的人不屑的搖了搖頭,接著說道,「違禁品的事情,不歸巡捕房管!找你來,是要用你的船,幫著搭個客人!」
比起違禁品,這只是件小事情罷了。鬆了一口氣的船長,馬上命令水手們放下輪梯;然後看到,一個年輕人順著這輪梯,爬上了甲板。
「麻煩你再等一下,我還有一些東西。」年輕人笑著,對船長說道。
很快的,這「一些東西」就順著輪梯,也被人送了上來。那是整整六個漲得鼓鼓的、高可齊膝的皮箱。
年輕人看著腳邊的這些皮箱,嘆了口氣,俯在船舷上,對下面叫道:「我一個人,怎麼拿這些箱子;馬老大,你好人做到底,就再借給我兩個小弟提一下箱子吧!」
「馬老大?」聽到這個名字,方懷辛不禁暗暗重複了一次;他悄悄抬眼看去,果然,在探照燈的光線后,隱隱站著一個肥胖的身影。
身為一個賭徒,方懷辛當然聽說過這個名字——南霍北楊中肥馬,向來並稱為「三大賭王」。而如果論起權勢和財富,身為上海灘賭王的馬元彪,更是穩穩壓住南霍北楊一頭。
只是,這個時候,他也只能躲在探照燈后,有些尷尬的笑著;方懷辛分明看到,那個胖子揮了揮手,原本在他身後站著的兩個小弟,便走上前來,順著輪梯爬上了這船。
船長親自帶路,把年輕人迎入了頭等艙。那兩個小弟則一趟一趟的,把箱子分別提了進去。
只是,在提最後一個箱子的時候,那個小弟卻出了點狀況;不知道是什麼原因,他突然腳底打滑,跌倒在甲板上;而那箱子,也脫手而出,重重的砸在了甲板上。
一陣海風吹過,花花綠綠的鈔票,突然從箱子里如潮水般噴薄而出。在這海風中翻滾、飛遠……
「真好看,不是嗎?」
不知道什麼時候,年輕人從船艙里也走了出來,他全然不顧跪在甲板上、痛哭求饒的小弟;就那麼站在方懷辛的身邊;看著那一張張漫天飛舞的鈔票,由衷的感嘆道。就像根本就不知道,那些錢是自己的一樣。
原本,方懷辛是不打算接這句話的;但鬼使神差般,他卻點頭說道:「五萬塊的鈔票,確實很好看。」
「哦?」年輕人的目光,頓時從那些鈔票中收了回來,他扭頭看向方懷辛,像是要從那張臉上看出點什麼;過了一會兒,他才笑著問道,「你怎麼知道,那是五萬塊?」
方懷辛突然也笑了起來,他看著面前的年輕人,嘴巴張合了幾下,像是在說話,但卻沒有發出任何聲音。
「海上風大,我聽不清。」年輕人一邊這樣說著,一邊走近方懷辛,把耳朵貼近了他的嘴邊。
像個惡作劇的孩子般,方懷辛突然提高音量,大聲在他耳邊說道:「我猜的!」
年輕人被這句話一震,幾乎是跳著離開了方懷辛的身邊。兩個人在這暗夜裡對視著,莫名的,突然都哈哈大笑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