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6章 老同學劉英
村裡新班子成立后,王梓明立即著手把雷黑子原先確定的低保名額都收了回來,要求各村民組根據實際情況推選,公示之後如果沒什麼意見的話再發放低保款。雖然是一件小事,卻有效地樹立了他在群眾中的威信。村民紛紛說,這個王書記沒有私心,我們觀音台有希望了。
王梓明看到名單中有謝長志的名字,想起了自己宿舍樑上的那口棺材,就問劉英說,這個謝長志現在身體怎麼樣?劉英說,身體還湊合,但是有時糊塗有時清醒。王梓明抬頭天色尚早,說這樣吧,你帶我去他家看看。
謝長志老人住的有點偏僻,出了村部大門,向南走過坡上的小道,在坡頭南邊的小山坳里,獨門獨戶。王梓明和劉英一前一後走在闃無人跡的山道上,劉英給王梓明講了謝長志的身世,說他是個老紅軍,腿受過傷,行動不便。二十年前,妻子帶著女兒離家出走,再也沒有回來過。
謝長志一人過了二十年,這些年健康狀況惡化,有點神智不清,生活幾乎不能自理。王梓明聽了,心情比較壓抑,說難道像他這樣的也不符合低保指標?劉英憤憤不平地說,雷黑子作為村長,最該吃低保的人他不給,反倒把低保指標都給了自己富得流油的兄弟們,真是壞透了良心,要我說,他是死有餘辜。
兩人說著話,走到了坡頂。往西邊天空一望,不禁齊齊地驚嘆了一聲。原來那西方的天空,儘是絳紅色的晚霞,把連綿的群山都鍍成了紅色,彷彿一派童話世界。剛才還耀眼的太陽,這會竟像個小姑娘似的羞紅了臉,收起了萬道光芒,變得溫柔無比。迎著落日,一雙大雁伸著長長的脖子展翅飛翔,正是「落霞與孤鶩齊飛」的意境。
兩人不由得停住了腳步,都被大自然的神奇震撼了。王梓明說,記得上高中的時候,聽語文老師朗誦的散文:一直往西走,你就會走到這裡……劉英接過來說,沒有哪裡的黃昏比這裡的黃昏更黃昏。
王梓明呀地一聲驚叫,說劉英,你也知道這篇文章?劉英的臉龐在晚霞里生動異常,說,你別忘了,你從青龍一高畢業,我也是。我們的語文老師應該都是李莘老師吧。
王梓明沒想到劉英竟然是自己的校友,激動地差點拉了她的手,說太好了太好了,真沒想到你還是我的師姐呢。劉英眼睛的光芒忽然暗淡下來,伸手拽了一棵草梗放在嘴裡咬著,說是啊,可惜我們的命運是多麼的不同。王梓明心裡忽然升騰起一種別樣的情緒,想說句什麼話來安慰一下她,但什麼也沒說出來。
謝長志老人的茅舍掩映在一片楊樹中,這個時候,應該有裊裊炊煙升起來才對,但一切都靜悄悄的。走到院子里,王梓明一眼看到一個頭髮雪白的老人坐在屋子裡,正彎腰拿著什麼。進了屋,才看到地上放著一口鐵鍋,國內泡著的半鍋麵條,已經穠得不像樣子了。老人正用勺子把麵條往地上放著的一隻破碗里盛。看到來人,老人一慌,碰翻了碗,那泡的白慘慘的麵條就撒到了地上。
看到這一幕,王梓明一陣心酸。他彎腰把碗扶好,手裡沒有感到一點溫度,原來是涼的。劉英大聲地說謝伯,王書記來看你啦!老人抬頭看著王梓明,不說話,只是笑。王梓明問他,謝伯多大年紀了?老人跑風漏氣地說:不冷。
王梓明看他一隻腳朝內翻著,褲腿拉起老高,就幫他把褲腿往下放了放。老人伸手比劃著說,踩著地雷啦,洋鬼子的地雷。王梓明說謝伯,聽說你上過朝鮮戰場?老人耳朵雖然聾,卻聽清楚了王梓明的這句話,說是啊,機槍連,嘟嘟嘟嘟,連長死了,排長開始嘟嘟,排長死了,就輪到我了。老人說著,眼睛里忽然放出奇異的光來。
王梓明看了看他的屋子,才知道了什麼叫做家徒四壁。除了一個不知道什麼年代的三斗桌,一把太師椅和一張彎成弓樣的木床外,再無任何起眼的物件。三斗桌上,竟然放著一箱康師傅桶裝面和一箱火腿腸,兩壺花生油。
劉英已經把地上的麵條收拾乾淨了,在院子里的灶台上升火燒水。她進來取速食麵和火腿腸,說九月份,幾個男女驢友從這裡路過,發現了老人,照了不少照片發到網上,後來又來了好幾撥人來看謝伯,帶了這些東西和錢,但錢都被雷黑子收走了,說要幫謝老買東西,但什麼也沒買過。王梓明聽了,在心裡又把死去的雷黑子罵了一遍。
想了想,拿出電話,撥通了鄉民政所秦所長電話,問他鄉里的傷殘軍人有沒有什麼補助。秦所長說,撫恤金一直發著呢,今年提高了,每人每月120。王梓明說觀音台村有嗎?秦所長說不是有個叫謝長志的老紅軍嗎?這十來年了,沒斷過他的啊。不過都是雷村長替他簽字領走的。王梓明心裡說草泥馬雷黑子啊,你家財萬貫還要剋扣一個傷殘軍人的撫恤金,你他媽不死誰死!
山裡的天黑的早。從謝長志家出來,暮色像一隻溫柔的毯子,早已經悄悄蓋下來了。王梓明和婦女主任劉英走在山道上,默默無言,心情都很沉重。不是親眼所見,誰能相信一個有著戰功的傷殘軍人,竟然會過著如此凄慘的晚年生活?仔細想想,也不是國家把他們遺忘了,而是他們應該享受到待遇被人為地剝奪了。也許這就叫做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吧。
王梓明想到這裡,又想起了橫行鄉里,魚肉百姓的雷黑子。有句話叫做「別拿村長不當幹部」,村長雖然不在任何行政級別,卻是直接面對老百姓,是許多政策執行的最末端。他們的素質,他們的良心,也直接決定著老百姓的命運。正所謂經是好經,被那些歪嘴和尚們念歪了。感慨之餘,也暗暗慶幸。如果不是自己來到觀音台,如果雷黑子繼續做村長,觀音台的百姓何時才能重見天日,何時才能享受到國家惠民政策的陽光雨露?剛才劉英說雷黑子是死有餘辜,此話再貼切不過。
走到坡頂的時候,王梓明對劉英說老同學,謝老的生活起居你多操點心,咱們不是有一萬元的救濟金嗎,你負責給他購置一套棉褥棉被,另外他穿的也太單薄,棉衣棉褲也是必須的。過罷年我聯繫下鄉敬老院,看謝老願不願意去。
劉英說,我明天就去落實。說罷,又不好意思地說王書記,你別叫我老同學了,讓別人聽到,不小你身份嗎?王梓明說看你說的什麼話,我們確實是老同學呀。再說我也是槐河人,也是農民出身,咱們的身份是一樣的。劉英說,可我還是覺得彆扭。要不沒有旁人的時候,你再這樣叫我。王梓明啞然失笑,說,好吧。
兩人一前一後往坡下走,王梓明問劉英說,你怎麼不考大學呢?劉英嘆了口氣,說,我沒參加高考。高考前,母親忽然生病住院,做手術需要一大筆錢。家裡只有幾分薄地,父母供我上學已經是捉襟見肘了,哪有錢做手術?我急的直哭。村上的金貴——我現在的丈夫把這筆錢拿出來了,前提是我答應做他老婆。唉,那時候是昏了腦袋了,就答應了他。可惜我的命運,也從那一刻發生了改變……劉英聲音越來越小,說不下去了。
王梓明知道她現在過的不好,就說你有沒有想過改變一下自己目前的處境?劉英苦笑了一下,說想過,不止一次地想過。可我當初答應過他的,怎麼能食言?
王梓明說,虧你還是高中生,竟然還有這樣愚昧的想法。金貴本身就是趁火打劫得到了你,他並不是出於什麼良心和道義,相反應該受到良心和道義的譴責。既然這本身就不是一件多麼高尚的事情,你又何必用自己的一生去守著這紙違心的諾言?
王梓明的這番話顯然深深打動了劉英。她沉默了一陣,說,你說的有道理,我會再仔細考慮的。謝謝你老同學,從學校出來后,還從來沒有人這麼推心置腹地和我說過話。這些年,我以為自己的心早就死了,只剩下了一具軀體,沒想到今晚聽了你的話,我忽然有種重生的感覺。
這是路旁的山溝里呼啦一聲響,王梓明條件反射地大叫:野豬!
觀音台野豬多,多的成災。由於獵槍被收繳,村民們只能採用驅趕的方法趕走它們,並不敢和這些畜生正面接觸。野豬看上去笨頭笨腦,但被激怒后兇猛異常,山裡素有「一豬二熊三老虎」之說。
王梓明小時候就聽愛打獵的四爺說起野豬的厲害,說有個獵人在山裡打死了一頭野豬崽,沒想到遭到一頭母野豬的瘋狂報復。那母野豬身子大得像個汽油桶似的,兩根獠牙像兩把寒光閃閃的匕首。獵人朝它身上連開兩槍,但野豬毫髮無損。原來這山裡有一種漆樹,野豬喜歡在上面蹭癢,沾了一身的漆后,去沙地上打滾,再沾上一層細沙,然後再去蹭癢再去打滾,日積月累,身上如披了一層厚厚的鎧甲,獵槍的散彈干本傷不著它。獵人被野豬狂追,慌亂中爬到一棵高大的楝樹上。野豬就用身子去撞樹,撞的山響。又圍著樹轉了兩圈,張嘴就開始咬那樹根,牙齒像鋼鋸似的,咬的木屑亂飛。獵人知道樹被咬倒后自己難逃一死,在樹上篩糠。楝樹皮苦,野豬咬了一陣就跑到旁邊的山溪里漱嘴,回來接著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