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59.第455章 匣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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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桂揚帶著剛剛兩歲的兒子去認趙瑛夫妻的墳墓,「這個是祖父,這個是祖母,這個是二叔祖,他們姓趙、姓孫,咱們姓胡。他們已經去世,以後我也會死掉,再往後就是你了,小樹。」
懷中的兒子突然哭起來。
「別怕別怕,人死燈滅,先死的人不會回來害你。」胡桂揚笑道,「掃墓就是一個儀式,表示活人還記得死人……」
蕭殺熊走來,一把奪走小樹,惱怒地說:「你嚇唬他幹嘛?」
「沒有啊,他聽不懂我說什麼,大概是餓了。」
一次出城掃墓,胡桂揚帶來二十多名隨從,浩浩蕩蕩,外人看到,還以為是王公出遊,其實真正的主人是胡桂揚身上的神玉。
過去的幾年裡,沒人再嘗試奪取神玉,但也沒人離開,反而又有幾名從前的異人過來投奔。
胡桂揚帶隊回城,剛轉到官道上,就見從通州城方向有十餘名騎士疾馳而至,他這邊人多,但不願惹事,於是勒馬讓路。
「一群死太監。」蕭殺熊在胡桂揚身後呸了一聲,他從三年前開始喜歡聽書,經常在茶館里一耗就是一天,聽慣了忠義故事,對太監的印象越來越差。
「死太監你也惹不起。」胡桂揚笑道,抓起兒子小樹的雙手,「快看,死太監在路上騎活馬,多有趣。」
蕭殺熊又呸一聲。
「死太監」們明明已經跑過去,突然又都調頭回來,其中一人來到眾人面前,大聲道:「前面那位可是錦衣校尉胡桂揚?」
胡桂揚沒穿官服,竟然也被認出身份,「正是在下,對面是哪位公公?」
「前西廠汪公,請胡校尉借一步說話。」
胡桂揚大吃一驚,沒想到這麼巧,竟然會在路上遇見汪直,將兒子交給蕭殺熊,自己拍馬過去,跟隨傳話者去見故人。
「哈哈,果然是汪公,你長大不少,我卻開始老了。」
汪直騎在馬上,眉頭一皺,隨即舒展,罵了一句,「你小子還跟從前一樣狂妄,見我也不下馬?」
「西廠都沒了,我還拜什麼?」
西廠早已遭到裁撤,汪直在外監軍數年,被攆到南京,算是就此失勢,可是從來沒人敢當面揭他傷疤。
汪直愣了一會,又罵一句,「我差點忘了你有多討厭,你幾句話就讓我想起來了。」
「汪公好記性,汪公怎麼回來了?是要重開西廠嗎?我最近倒是閑著沒事……」
「重開也不會再找你,盡給我惹事。」汪直揮揮手,示意隨從太監退到一邊去,他要私下與胡桂揚交談,「京城要出大事,你一點也沒聽說?」
「火藥局要造出新機匣了?」胡桂揚心目中的大事就這一件。
「那算什麼大事?胡鬧而已,但是沒準會受影響。」汪直突然壓低聲音,「陛下卧病在床,招我火速回京。別的我也不多說,只告訴你一件事:等到西廠再開,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毀掉機匣、放逐妖婦。」
「咦,汪公與機匣有仇嗎?」
「你真是什麼都不懂啊。回去問別人吧,收好神玉,很快我就會調用。」
「調用幹嘛?」
汪直卻不理他,招呼隨從,揚長而去。
胡桂揚回到城裡時已是傍晚,可他仍要出趟門,向小草道:「我要去趟何家。」
「哪個何家?哦,我知道了,去吧,記得活著回來。」
胡桂揚笑著離開。
何氏姐弟與阿寅仍住在南城的小宅子里,幾年沒來,院子里更顯破舊,似乎很長時間無人打掃。
何五瘋子開門,也不吱聲,像是不認識來者。
「我,胡桂揚。」
「知道是你,來幹嘛?」
「來要債。」
「嗯?我們什麼時候欠你錢了?」
「現在沒欠,很快就要欠了。」
「這是什麼話……」
胡桂揚擠進去,站在門外,拱手大聲道:「宮中生變,你有準備嗎?」
何三塵開門出來。
胡桂揚心中暗驚,幾年不見,何三塵的模樣沒怎麼變化,神情卻與從前大為不同,再沒有當年的溫婉,越顯堅毅,像是被無數難題所困擾,她卻拒絕放棄或是退縮。
「你也聽說了?」何三塵問。
「嗯,聽說皇帝病重,怕是熬不過去。太子登基,對你和新機匣不利。」
「不過是重新討好一位新皇帝而已。」
「沒那麼簡單,十年之期差不多到了,天機船一直沒有再臨的跡象,新機匣也沒製造成功吧?皇帝的長生夢就此破碎。至於太子,你能想出他這些年來遭受多少折磨嗎?」
皇帝的長生夢就是太子的噩夢。
「那就等,等新皇帝也做起長生夢的時候,我又可以繼續造機匣了。」
「唉,你不再堅持十年之期了?」
「天機船的一個循環未必是凡人的一年,你說得沒錯。但是天機船肯定會再回來,肯定會。」
胡桂揚拿出神玉,「還給你,你很快就會用到它。」
何三塵微微一怔,「人人都知道神玉在你手裡,你交給我,不怕得罪太子嗎?」
胡桂揚笑道:「不得罪一下新皇帝,怎麼算是胡桂揚呢?」
何三塵上前接過神玉,喃喃道:「六年前,它是神力,現在卻只是一枚機心而已,可惜我的機匣還用不到它。」
「對那些仍視它為神力的人來說,此玉還有大用。」胡桂揚拱下手,告辭離去。
何五瘋子開門,忍不住道:「你以後會常來嗎?」
「你家太小,去我那裡吧,我請你喝酒。」
何五瘋子看一眼三姐,含糊地嗯了一聲。
回到家裡已是深夜,胡桂揚躺在床上,好入沒有睡著。
小草轉過身,輕聲問:「又要有麻煩了?」
「再大的麻煩也比不上小花、小樹兩個淘氣孩子。」
「誰把他們教成這樣的?都是你、趙阿七、蕭殺熊護著,讓我打也打不得,罵也罵不得,你們本事這麼大,當初怎麼不自己生孩子?」
胡桂揚將妻子摟在懷裡,「我將神玉還回去了,再有麻煩我也不會參與。」
「唉,你倒是不想,就怕別人不同意。」
次日上午,袁茂與樊大堅到訪,這兩人往常總是下午登門,喝到傍晚才走,今天來得早,胡桂揚猜測有事。
果不其然,今天樊大堅沒有叫叫嚷嚷,從進屋開始就保持沉默,由袁茂開口。
「我是代東宮來的,東宮一直欣賞胡校尉,希望你能重回錦衣衛做事。」
「呵呵,錦衣衛人才濟濟,我能做什麼?」
「降妖除魔,還世間一個清靜。」
胡桂揚想了一會,「請袁兄回去轉告東宮,你親眼看到我仔細思考,但我還是不回錦衣衛了,沒有別的原因,懶人一個,頹廢多年,養出一身懶肉,想動也動不得啦。」
袁茂對這個回答一點都不意外,笑道:「東宮知道胡校尉一直閑居,不可能馬上出任要職,所以希望你可以先去掌管火藥局。」
「火藥局是太監管的地方。」
「錦衣衛通常會派駐一人坐鎮,此職一直空缺,胡校尉正適合。」
胡桂揚還在猶豫,樊大堅開口道:「同意吧,你不接管火藥局,機匣就造不下去了。」
「東宮想要繼續造機匣?」胡桂揚有點意外。
「東宮不同意,是我倆勸說東宮,以為機匣將成,毀之可惜,不如再給一點時間。可東宮不信任何太監,所以才要你去管事。」樊大堅道。
「你倆幹嘛趟渾水?」胡桂揚還是很意外。
「記得丘連實嗎?」樊大堅一旦開口,就不給袁茂機會。
「當然記得,在瓊華島上他逃了,這些年一直沒露面。」
「他又回到谷中仙身邊,一塊收集天機船之夢,後來谷中仙去世……」
「谷中仙死了?」
「三年前的事情了。丘連實聚集一批所謂的『神仆』,繼續收集夢境,最後得出的結論與何三塵一樣,天機船必會再臨,只是時間難以確定。」
「東宮沒做過類似的夢嗎?」
「東宮不說,誰能知道?但東宮已經說了,天機船蠱惑人心,若連皇帝都以為那是神船,百姓該做何選擇?國之根本不可因一條船而毀。」
「嘿,跟我的想法一樣。」胡桂揚笑道,轉向袁茂,「一定要將我的原話轉告給東宮。」
「嗯,我會說你跟東宮的想法一樣。」
樊大堅繼續道:「讓你掌管火藥局,不是為了將機匣造好,而是要做得悄無聲息,沒有痕迹。」
胡桂揚起身,「我接受這個職位。但我要多問一句,汪直不會再掌權吧?」
「不會再有任何一位太監掌權,東宮登基之後,最先解決的就是此一弊端。」
十天之後,皇帝駕崩,太子登基,次年改年號為弘治。
胡桂揚拒絕陞官,仍以錦衣校尉的身份進駐火藥局,放歸大部分工匠,只留少數人繼續製造機匣。
弘治皇帝在位十八年,英年早逝,三十六歲駕崩,終生沒有給予火藥局太多的人力、物力。
又一位新皇帝登基,生性貪玩,好大喜功,卻從來不知道火藥局的真正目的,自然也不會過問。
正德皇帝同樣英年早逝,接下來的嘉靖皇帝在位四十多年,火藥局越發顯得尋常。
嘉靖十一年,當機匣終於造好的時候,波瀾不驚,沒有留下片字記載,只有何五瘋子感到高興,拎著一壺酒來找胡桂揚,「這回三姐可以放下心事了,來,咱們一醉方休。」
兩人狂飲一通,沒什麼好菜,就挨個回憶那些早已過世的故人。
「現在已經沒人相信過天機船啦。」何五瘋子雖老,身板倒是硬朗,「連我也懷疑,當初在鄖陽府見到的場景究竟是不是真的?」
「你希望那是真是假?」
何五瘋子喝下一杯酒,「實話實說,我希望那是假的,我還希望咱們從來沒去過鄖陽府,三姐或許早就嫁給你……算了,說這些沒用。你還記得梅娘子嗎?」
「記得,多少年沒聽到她的消息了,你怎麼突然想起她?」
「是三姐,幾個月前出門,碰到一名老婦,像是梅娘子,帶著兩名孫兒逛街。三姐在那之後很是感慨,總說天機術害人,不可流傳,可是沒人會天機術,機匣也就沒用了。她為此苦惱不已。」
胡桂揚也老了,嘴卻沒變,「你三姐也是糊塗了,梅娘子跟天機術有什麼關係?」
「不知道,反正她最近感慨比較多。機匣已成,我說過來一塊喝酒,她不同意,說自己一生毀在天機術上,如今總算成功,不能離開半步。」
胡桂揚一愣,突然起身,向隔壁房間跑去。
房內橫著碩大的機匣,何三塵站在前面,聽到聲音,轉身露出笑容,恍惚之間,歲月盡消,又露出掩埋多年的溫婉聰慧。
「此機一發,神船必毀。」
「咱們連天機船何時再來都不知道。」
「無需知道,天機船在凡間埋下種子,我也給它埋一粒,大家彼此彼此。」
「這麼多年了,你還是不服氣。」
「在我之上,不可有未知之神。」
何五瘋子也跟過來,一臉的莫名其妙。
何三塵向自己最親近的兩人說:「不必再找傳人,讓天機術失傳吧,沒有點血機心,匣子的威力不值一提。唯一的神玉就在此匣中,它不需要操縱,只要天機船出現在京城,它自會施放。你們要做的事情就是保住它。」
「咱們一塊保護機匣。」何五瘋子道。
何三塵微微笑了一下,說:「將我火葬,片骨不留。」
胡桂揚命長,活到萬曆初年,臨終前委託自己的一個孫子看護機匣。
又過數十年,火藥局白光衝天,地震數十里,時人多歸因於鬼神。
(全書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