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弱水三千
因非但僥倖活了下來,還得了只小鮫人,楚曦不敢在白日靠岸,只得在夜間把船划進一處荒廢漁港,把小鮫裹在漁網之中,偷偷潛回自家府邸。他的住所極為偏僻,位於渤國西南海岸,人煙稀少,他渾身透濕,抱著一團被漁網行走的奇怪之態才未嚇到誰。
不想驚擾到府中其他人,楚曦未敲門,徑直翻牆而入,活像梁上君子。府內已是一片素色,設了靈堂,若有人撞見他深夜回來,不知會作何感想。他匆匆走進走廊,便見楚曦那管家元司揉著眼睛迎面而來,避之不及,他大叫一聲,一屁股跌坐在地。
「你你你你你——」
感到小鮫在漁網裡不安的扭動,楚曦一把將它扛到背後,噓了一聲:「元四,別怕,我不是鬼,是人。」
元四傻住,張大嘴:「啊……」
「啊什麼啊,讓開,我要回去歇息。」
元四看了渾身濕淋淋,頭上還掛著水草的楚曦半天,才晃晃悠悠站起身來:「那,那條魚,奴才給你放廚房燉鍋鮮的……」
小鮫哆哆嗦嗦地往楚曦胳肢窩裡鑽,魚尾不住抖動。楚曦使勁兒把它夾緊:「誰告訴你我打回來吃的?是養著賞的。」
進了房,楚曦便將門栓死,衝進后苑那池塘前,抖抖漁網,把小鮫放入水中。它魚尾當空一甩,竟劃出一道虹光,躍入池中仍久久未散,一尾鱗片將水面耀得宛如藍琉璃一般,流光溢彩。
楚曦驚愕不已,見它在池裡來回遊了一陣,適才想起什麼,從書架上找出那本厚厚《穹廬異志》,翻到記載鮫人的那頁,果見其中一行寫著:「鮫中之王,尾色墨藍,見之則現虹彩」……
他救起來的這條小魚仔,竟乃鮫中之王?
不是吧,鮫中之王會被逼到跳上船來向人求助?
又翻一頁,見:「鮫王乃水中魔王,身懷妖力,容貌奇美,見者易被其所惑,淪為鮫奴。鮫奴需奉鮫王為神,唯命是從,一生不可背棄,否則非但大難臨頭,更將引發天下大亂……」
楚曦:「…….」
他……這是攤上了個祖宗了?
扭頭看了一眼池塘,小鮫正趴在池邊岩石上,水藍的雙眼的瞅著他,修長魚尾在水中一甩一甩的,攪起道道水痕,撒嬌也似。
「你看著我做什麼?」楚曦問。
小鮫伸出蹼爪攀住他的雙腿,咂巴了一下嘴。
楚曦心下一軟。他現在是被這小鮫當娘了,它正向他討食呢!他嘆了口氣,轉身出了院子,剛到走廊就遇上了送飯菜來的元四,見他步履匆忙,元四奇道:「公子,你又要去哪?」
楚曦沒答,接過飯菜就進屋了。
藏在水底的小鮫聽見腳步聲,立時竄上了水面。
「這些都是人吃的飯菜,也不知道你愛不愛吃。」楚曦在池邊坐下,夾了一筷子粉蒸肉遞到小鮫面前。它鼻頭抽動幾下,卻沒張嘴吃,卻順著筷子一路嗅了上來,停在他手腕處,深深吸了一口。
楚曦心裡「咯噔」一下,沒來得及收手,頓覺腕部一陣刺痛,竟被這小鮫張嘴咬住了。尖尖撩牙扎破皮膚,血一下涌了出來,盡數被柔軟的舌尖舔去,如饑似渴的咂吸起來。
「喂,你!」他頭皮發麻,忙使勁一甩胳膊。
小鮫摔回池中,一瞬凶相畢露,卻在楚曦抬頭之時,已變回了一副楚楚可憐的模樣,整條魚縮在池邊一塊岩石后,瑟瑟發抖。
楚曦看它這般模樣,著實氣不起來,手腕上兩個小洞也不深,沒滲多少血,可看來這鮫人喜食人肉卻一點不假。他回屋洗了洗傷口,沒叫管家來,自己上了點葯,心下有些忐忑,要不明日便將這條鮫王放回去?這念頭一起,便聽外頭又傳來「哇」的哭聲。
楚曦一陣頭痛,又想起在船上他說的話來,罷了,他既承諾護它,不能失信,再者那書里所言他……雖不大信,但還是謹慎為妙。
它咬他,莫不是因為渴求新鮮血肉?
如此琢磨,他走到桌案邊,將青瓷魚缸里的一條鯉魚撈了出來。大頭芙蓉鯉在他手心不住扭動,嘴唇一翕一張,像在罵他。楚曦有點捨不得,這條鯉魚他養了幾個月了呢,可這會兒夜深人靜,他又不能派人去買魚,那小祖宗又哭又鬧,真是沒法。
楚曦回到池邊,蹲著把魚遞過去,手一滑,鯉魚落進了池裡。
嘩啦一聲,水花四濺,他還沒看清,那魚便已被一雙纖細尖利的蹼爪攥住,小鮫埋頭狼吞虎咽。楚曦這才瞥見它後頸至肩部竟赫然有幾道長短不一的傷口。白生生的皮肉外翻著,猙獰得很。
——不消說,定是那條追著它的大鮫幹得。
楚曦頓生憐意,取了方才用的止血粉,小心翼翼地為它搽上。還未碰到,小鮫便一扭頭又咬住了他手腕,喉頭嗚嗚有聲,目光兇狠,儼然就是只受驚的小獸。他養了只棄貓,剛撿來時也是如此,因為老被宮裡的小太監欺負,所以防備心理格外的重,他自己當初也一樣。
他忍痛沒縮手,把藥粉塗在了那幾道傷口上,又用生肌膏貼好。這些藥品都是他自己研製的,藥效比外面藥店里賣得好的多。
絲絲涼意從傷處襲來,似乎不那麼疼了。
小鮫猶豫地鬆開嘴,仔細打量起眼前這隻雌鮫來。
這雌鮫生得白白凈凈的,有一雙黑亮的眸子,像海底的夜明珠,有著很柔和的光亮,在鮫族裡算是很漂亮的長相,只是沒有魚尾,而有一雙腿腳,這沒什麼奇怪的,以前他聽他的同族說過,他們在發情期后是能化成人形的,只是無法蛻去鮫人的尖耳,聽母親說,他的姐姐就是因為這個被專販鮫的人抓走了,再也沒回來。
可這隻雌鮫的耳朵是圓而小巧的,和他完全不同。
這不是他的同族所化的人,而分明是只人類啊!
他又看了一眼楚曦的胸口,他雪白的衣袍濕透了,貼在身上,胸膛平平坦坦,沒有雌性的雙乳——還和他一樣,是個雄的。
他不禁有點後悔跟這個人類上岸了,但他又喂他吃的,又給他療傷,不像是要害他的。比起這人,海里更危險。他剛喪母,年紀又小,雖是鮫王後裔,卻無力一統現在分崩離析的鮫族,那些異母兄弟們會活撕了他,不容他有化人上岸的機會。
他須得等,在一個安全的地方汲取力量才行。
聽說人類都很傻,很好誘騙,他們在海里吟唱幾句鮫人的歌謠,便有人跳下來。他見過他的同族怎麼對待那些人類,他們通常會先與他們交合,等他們孵化出鮫卵來,就撕成碎片分食。
他不會這麼對這個救了他一命的人——如果他及時餵飽他的話。
見那人還低著頭給自己的手上藥,他湊了上去,撐起身子,討好地舔了舔他手腕上鮮血淋漓的牙印子。
楚曦冷不丁被嚇了一跳,差點仰面摔倒。
但見小鮫委委屈屈地縮了縮頭,琉璃眸子水汪汪的,似在認錯,跟那隻被他撿來的小貓伸爪子撓他以後一模一樣。
楚曦嘆了口氣:「好了,沒怪你,你不必怕我。」
小鮫便立馬湊上來了,咂著嘴,拱了拱他的手,表示還要。
楚曦:「……」
給點顏色就開染坊了這是。
半個時辰后。
楚曦看了看空蕩蕩的魚缸,心裡有些惆悵。得,以後是不用養鯉魚了,他養了條大的,一晚上能吃掉一缸子魚。現在這鮫王還小,以後可怎麼辦?一直養在後院池塘也不是個事啊。
罷了罷了,以後再說。
目光掃過桌案,桌案上仍是他臨走前的模樣,筆墨紙硯,整整齊齊的,只是蒙了一層薄灰。他用撣子掃了掃,一疊畫卷里掉出片東西來,落到地上。撿起一看,卻是城隍廟裡的蓍竹籤子。
裂了一半,是個大凶卦,他卻當真沒死。
當日有位神秘老僧將這與他,只道他命中有劫,卻會大難不死,說得倒真一點不假。
將簽子隨手放到一邊,他磨了點墨,提筆寫信。
明明沒多少要寫的,寫著寫著卻困倦起來。
夢裡,他伏卧著巨大的鯤鵬掠過天際,雲翳在身下翻湧如海,萬千小魚便在雲海上下騰躍,搖頭擺尾,競相爭寵,而他視若無睹,手執一玉龍頭,朝雲海間一粒星辰舀去,嘴裡笑吟:
「龍頭瀉酒邀酒星,金槽琵琶夜棖棖。洞庭雨腳來吹笙,酒酣喝月使倒行。」唱罷,他醉醺醺地提起龍頭來,裡面卻無星子,反倒有一尾小魚,是條幼小的鮫鯊,通體墨藍,唯尾鰭有一點紅,似有人無心點綴,卻甚是可人。
「弱水三千,我只取一瓢,怎麼就取著你這小東西了?」
他點了點那小魚腦袋,卻被它一口叼住了指尖,痒痒的,親吮也似,他心下大悅,一彈指送它躍入前方的天門。
但見它化出人形來,成了個黑袍紅履的幼童,俯身朝他跪拜,抬頭時,四周變了景象,天門前的幼童身形也變高變大,成了個挺拔少年,天穹電閃雷鳴,足下雲海燃起熊熊烈焰,猶若煉獄。
鯤鵬仰天長鳴,他向下墜去,但見那少年一躍而下。
黑袍當空飛舞,在烈焰中化成暗紅如血的夜幕,遮天蔽日,一雙灼熱的手將他緊緊擒住,他一掌劈去,天地崩裂,日月無光。
唯一雙血紅妖異的眼,在他下方的黑暗中倏然睜開。
撕心裂肺的陣陣狂笑當空響起,貫徹雲霄。
「師尊,原來你給我的承諾,全部都是哄騙我的么?」
「哈!」
楚曦驚醒過來,身上冷汗涔涔。
腦子是一片混沌,做了什麼夢亦是想不起來了,只有些支離破碎的零星片段,也拼湊不個什麼,心卻狂跳不止,似有餘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