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24.
身後玫瑰色的粘土質石膏拱門經射燈投出清幽的冷光,昏暗的觀眾席里,人手一隻懷爐,腳下的地燈似螢火蜿蜒。
這是個氣溫回暖的好天,何風晚端坐著,眼睛追向上台的卓藍,卻聽不見她。耳朵被身畔那人分走了,偏偏他是寂靜的,襯得一方觀眾席格外的空廓。
間或傳來潺潺的流水聲,仍未落盡葉子的枝條在風中簌簌地搖。
「為什麼叫福拜?」
誒?
何風晚大腦亂七八糟地響,被江鶴繁這一句問懵了片刻,遲疑地轉過臉,「福拜?」
他微微垂著頭,昏昧光線摹出他狹長的眼尾,睫下投出深色的陰影,整張臉有種觸目驚心的動人。
隨後看向她,他聲線似流水緩緩地淌:「那家麵包房。」
短短兩句話已引得前方轉來幾張臉,何風晚索性把椅子后拉,悠然靠上拱門。等江鶴繁也依樣坐過來,才笑著解釋:「本來叫『小月麵包屋』,但我嫂子總覺得不夠洋氣,後來有個德語系的男生建議取這個名字,我記得是一個介詞的音譯。怎麼了?」
「就是覺得有點……」江鶴繁薄唇微抿,打住了。
何風晚扇扇手,語氣快活地說:「我知道,你是覺得那行小字有點喪嘛,但要這樣看,『一切都結束了』不正代表『一切將重新開始』嗎?好兆頭啊!」
一切重新開始嗎?像這樣愜意自在地聊天?
聽上去不錯,可要是一切還沒有結束呢?
江鶴繁眼裡罩上一層暗影,音色沉冷幾分,問:「你嫂子?」
何風晚毫無防備地說:「是啊,不過沒和我哥結婚,只是交往過的女朋友。但她對我非常好,我早就確定她是我嫂子了。」
江鶴繁問:「那要是你哥娶了別的女人,你確定她能接受這種稱呼?」
「不會的,我哥哥已經……」何風晚話音戛然而止,驚懼從心頭一掠而過。
大意了,怎麼就真的以為在和他談情說愛。
她隨即將臉轉向光亮處,媚出貓眼的神態,問:「怎麼,江先生還關心我的哥哥?」
江鶴繁盯著她,臉上依舊和月色一樣靜,客客氣氣地說:「隨便問問,是我唐突了。」
何風晚示以寬宏的笑。
她表情找不出破綻,可先前攢起的好心情已如蠟燭熄滅后殘餘的輕煙,散得渺渺茫茫。
江鶴繁移開目光,低聲說:「既然我知道何小姐是有意接近我,那不妨直說你的目的,興許我能幫你。」
何風晚冷笑。
孫道然告訴她,哥哥何灝是在南蘇丹執行雇.傭兵的任務時,被江鶴繁誤殺。而江鶴繁也因此受到處分,提前退伍。
這說法與她了解的部分吻合,但她不信。
在外行走多年,何風晚對不信任的人始終懷著審慎,尤其殺人這樣的大事,怎麼能全聽別人一面之詞。但見孫道然言之鑿鑿,她打算親自查出真相。
孫道然也不勸阻,只說想查清這件事非常困難,畢竟過去那麼多年,相干的人都落入雲深不知處,他也是費盡周折才拿到結果。最好的辦法,是讓親歷者坦白,反正江鶴繁又不知道何風晚的真正身份,接近他,再伺機幫孫道然撈出想要的那筆錢。
眼下江鶴繁依舊疑慮重重,何風晚斷然不能隨意交底。
於是她冷笑染上花好月圓的艷色,在他眼裡明晃晃地招搖,還放柔了嗓音:「等你喜歡我了,我就告訴你。」
台上嘉賓的長篇大論不停,像要說到天明。
台下觀眾心事叵測,無人察覺幾步外一對男女正玩著語言的迷藏,憑心神與意志角力。
撤離視線的時候,何風晚一隻手撫上胸口,似在回味江鶴繁剛才走來時心跳的巨響。那心跳是真的,一瞬的失神也是真的,想到這,她不由得繃緊臉。
而江鶴繁始終凝視她。
想不出何風晚經歷過什麼,對他隨意的提問如此警覺。
同時也黯然,之前那番話出自他真心實意,無論她有什麼目的,他都盡量滿足。
讓一切結束后,或許可以重新開始。
重新開始?
江鶴繁茫然地轉過頭,手指摩挲座位號碼牌。
從什麼時候,連她咄咄逼人與精於算計的那一面,也不覺得討厭了?就為和她自然不刻意地說上兩句,專門從前往後地繞了半圈,他何曾有過這種心機?
*
冗長的發布會結束后,現場燈光通明地亮起。
賓客們言笑晏晏,合影或是碰杯,無不高聲闊談。
何風晚遇到上封面時合作過的攝影師,開懷暢聊起來。對方是美國人,認出她,驚喜地與她貼面擁抱。他們各自晃著酒杯,避開人群,走向草地一角。
可惜沒多久,卓藍走來,附向她的耳朵說:「給你介紹一個人。」
何風晚面露歉意:「不好意思,我遇到老朋友了。」
卓藍有了為難的表情,改口:「那位江氏的江總想認識你。」
聞聲望去,遠處的江鶴繁也看著何風晚,神情晦明不辨,挺拔的身影罩住一旁的賀公子。
何風晚笑了一下,與攝影師說抱歉,然後跟著卓藍走向他。
就是好奇,一向對女人不感興趣的江鶴繁,要是讓人傳出想認識她,該怎麼解釋?
身後的弦樂隊兢兢業業地演奏門德爾松的四重奏作品,樂聲隨夜的暗流涌動,匯入煌煌燈火,炒熟被酒液烘暖的聲色,讓人們把慾望都寫到臉上來。
江鶴繁一身考究西裝,下頜微斂,視線追著何風晚由遠及近。他周身讓燈光鍍了一層,眉目如畫中人的俊逸。
賀公子忍著笑,眼睛在何風晚與江鶴繁之間轉來轉去。
及至四人都站攏,卓藍對江鶴繁說:「江總,這位是你們鼎藝新簽的模特何風晚。」
接著轉向何風晚,說:「晚晚,這位是江氏集團總裁江鶴繁。」
何風晚恍然大悟。
哪裡還傳得出去,他們都在聯合演戲呢。
江鶴繁這一手棋下得真妙,從現在起,他們不再是私密飯局裡上不得檯面的主顧關係,變成了晚宴上結識的朋友。他們之間有了新的起點,這是在無數眼睛注視下經人介紹相識,半點話柄不落的。
卓藍這番介紹便不再是簡單的介紹,而是為他們將來再遇見時的熟稔鋪路。
何風晚暗忖,他不會真想和我發生點什麼?
江鶴繁向她伸手,唇邊一縷薄笑:「晚上好,何小姐。」
何風晚回過神,縴手握住他的,重複過去說了許多次的那句:「晚上好啊,江先生。」
他手掌大她一圈,掌心散著乾燥的暖意,完好包裹她寒涼柔軟的五指。交握的手指貼合,皮.膚輕微地摩挲,那暖意便十倍百倍地膨脹,似要用溫度記取彼此手骨的形狀。
他是值得依靠的人。
這樣的念頭一冒出,何風晚就忍不住覺得可笑,於是當真垂了眼。
明明她今晚裙裝素淡,如垂枝的白碧,卻把張揚做到暗處。而江鶴繁全看到了,不論她蓬鬆的長發,亦或靴面的蛇紋,連同此時低垂的濃睫,悉數落進心裡,拼出一個大寫的「勾人」。
賀公子捂嘴,瞟一眼這雙遲遲不願分開的手,幾乎隨時就要笑出聲來。
他好半天憋回去,咳嗽兩聲。
握攏的手這才分開。
當然也不能少了賀公子,卓藍正要開口補上,被他抬手打斷:「哎,我就不來那套了,反正你們都認識我。」
隨後他笑意盈盈地拿手指著何風晚,說:「你呀,剛回來就走大運了。今晚這種活動我這兒以後還有很多,有空常來玩,我就喜歡熱鬧。」
何風晚疑惑。
「走大運」是指走秀嗎?還是過來參加晚宴?
不過看起來兩者都與賀公子有關,於是她笑著向他道謝:「謝謝賀總賞識。」
賀公子再也受不住地大笑,然後拍拍江鶴繁的肩,施以「長路漫漫啊」這般鼓勵的眼神。
何風晚莫名其妙。
*
這一晚,何風晚拿出全部的智慧,盡心儘力地與人交遊,誓要把握每一次稍縱即逝的機會。
起初確實僅僅抱著查出哥哥死因真相的決心,做好了一年半載沒工作,靠存款坐吃山空的心理準備。誰知回來后,總有一隻看不見的手不住地將她往前推,似乎不想她停下。
途中何風晚接到成珠珠的電話,線那頭驚慌失措地叫嚷:「晚晚!黑你的文章出來了!還發了三篇!你你你你又上熱搜了!」
何風晚心裡一沉,聲音也冷下來:「你別慌,和經紀人商量一下,等我回家處理。」
掛了線,她四顧茫然。
連應付別人笑容的心力也欠缺,何風晚從侍應生手中的托盤抓過酒瓶。
江鶴繁此時走到酒店外面,正和樓煥通電話。
樓煥問:「先生,要我開車接你嗎?」
江鶴繁說:「不用,我不喝酒。而且……我開了車過來。」
樓煥對此很是不解,壯著膽子問:「先生,為什麼今晚不要我開車?」
「好久沒開了,再不開手就生了。」似乎不願糾結這一點,江鶴繁立即掉轉話頭,「阿煥,你去查福拜麵包房的老闆。」
樓煥一愣:「那是誰?」
「何風晚的嫂子。」
「……」
樓煥的一言難盡順著手機信號傳給江鶴繁,他難得有了些下不來台的尷尬,清清嗓子,說:「不是從孫道然那不好入手嗎?我們查查其他人。」
「……哦,好的。」
掛了線,江鶴繁若有所思地收起手機,慢慢走回去。
還是想捋清她在謀划什麼,說不定是受孫道然的威脅,不得不這麼做。無奈何風晚口風太嚴,連他下手的餘地都不留。
正好除了孫道然,他今晚又得知,她還有個嫂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