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4.
老鍾露出受驚的表情,面子有點掛不住,半是瑟縮半是不甘地糾結著。
但他不敢問為什麼不能。
沒人敢問為什麼,大家一齊噤了聲,氣氛沉下來。
只有孫道然臉上掠過微妙的笑影,晃著酒杯說:「君子不奪人所好,今晚何小姐是他的女伴,別管他打什麼主意,老鍾你就不要打何小姐的主意啦!」
「是是是,剛才有點上頭,陳先生別介意。」老鍾如蒙大赦地附和,朝東家遞去感激的眼色。
陳招財略感無奈,只得寬慰似地笑:「不介意。」
他一笑,飯桌上的空氣重新流動起來。指間的香煙點燃,碰杯聲不絕於耳,若有似無的爵士樂也調大了音量。一張張被酒精催紅的臉亦真亦假,都在亂鬨哄地鬧,迅速覆蓋剛才那段小插曲。
能坐到這張桌上的,誰不是練就一雙慧眼,看老鍾碰了壁,就知道對天仙似的何小姐,陳招財怎麼可能不動念頭。
風向不對,趕緊轉舵。
然而他們挖空心思也不會想到,陳招財不過記起何風晚那句「一頓飯而已,吃了就散」——這話帶著一點韌性和骨氣,比起這桌人的小心翼翼,實在有趣多了,他便想遂她的意,吃完就散。
正好忍了她一晚上的玫瑰香水味,早已撐不住。
「你們別看陳招財愛擺臭臉,搞得自己多了不起,也有吃癟受窘的時候。」
待眾人緩過勁,房裡唯一對他不忌憚的孫道然悠然靠上椅背,拉長了調子,「上禮拜一個朋友的公司在紐交所敲鐘上市,我們都猜首日股價報收能超九十美元,就他不看好,說超不了。結果還真超了!於是我們罰他……嘿嘿,你們猜罰他幹什麼?」
這樣的八卦當佐酒料再好不過,見陳招財饒有興緻地環抱雙臂,其他幾個人也興奮得兩眼放光。
「那天,紐交所附近一棟樓里有群超模在排隊面試,我們讓他找個人送花。我盯著他抱花被保安攔下,然後進電梯,十分鐘后空著手出來。」孫道然樂不可支,「你們是沒見他,臉上都有殺機了!」
經他一番描述,大家眼前有了畫面,再看陳招財,也不像之前那麼遙遠。
可有人問:「那陳先生送的真是模特嗎?」
孫道然被問懵了一秒,隨即拍桌叫道:「操!讓這小子鑽了空子!」
這話逗得一桌人哄堂大笑。
連陳招財也忍俊不禁,對他調節氣氛的能力很是佩服。身為東家,孫道然自然不願客人們忙著拼演技,適時讓他們鬆口氣,明白他陳招財這尊菩薩,說到底也不是真正的菩薩。
另一個人問:「孫總說的超模面試,不會是那個什麼秀吧?」
立馬有人接腔:「何小姐那天應該在場。」
哦,何小姐,看來確實動不得。
陳招財莫名頭疼。
那天他隨便按下某層樓,把花隨便留在某個公司前台,掉頭就走。怎麼到了這,線索愈發理不清楚?
而身邊的空位告訴他,唯一能理清楚的人,此刻蹤影全無。
陳招財叫來樓煥,低聲問何風晚去哪了。
樓煥鏡片后的神情略為複雜,「……何小姐喝太多,去吐了。」
*
何風晚昏天暗地吐了好一陣,整個胃都掏空,才勉強止住。她虛弱地蓋上蓋子,抱著馬桶沖水。
水流聲似有千軍萬馬之勢,頃刻消失。她閉上眼,靠牆歇了好一會兒,撐著一點點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到盥洗台前洗臉。
雙手掬一捧水,她擔心把臉弄花,便轉為漱口,再抹了把嘴。
站定片刻,何風晚視線總算對上焦,從鏡中打量這間奢華的盥洗室:有外面主廳一半大小,大面積的鏡面綴以雕花,門邊兩把紅色天鵝絨軟墊座椅,鍍金水龍頭旁擺放仿古燭台,馬桶前還掛著一台寬屏電視。
多浮誇。
可她不就沖著這浮誇來的嗎?不就夢想有一天枕在砌好的金山銀山上,酣然入眠嗎?
這麼想著,全身的力氣又回來了。何風晚直起背,整理淋濕的額發,包里的手機震動起來。
捏著手機出門時,外面正在猜孫道然罰了陳招財什麼,沒人注意她輕手輕腳地躥到走廊。露台花園太冷了,她索性曲腿坐在門外的地毯上,正好醒醒神。
「何小姐嗎?抱歉抱歉!我手機沒電了,下午陪公司模特在郊區拍片,才剛到家。」
元氣的少女音提振了何風晚的精神,讓她很受用,笑道:「不要緊,我們現在聊,隨你方便。」
「太好了!何小姐真是大好人!」
線那邊窸窸窣窣的,傳來水流聲和物件的碰撞聲,何風晚好奇地問:「你沒事吧?」
「沒、沒事……掛毛巾的架子掉了,我習慣回家先卸妝洗臉,再洗澡,最後舒舒服服地躺在床上,敷個面膜,一邊玩遊戲,一邊喝酸奶。那才是一天最開心的時候。」
何風晚聽得有點出神。
她幾乎沒有這樣愜意的閑暇,所有生活都被工作填滿,要麼走秀、拍廣告、上電視節目;要麼被品牌拒絕,陷入自我懷疑的無限循環。
兩種狀態交替,永遠走在路上。
想說點什麼,記起對方還沒自我介紹,她便問:「小姑娘,你叫什麼?」
「我叫成珠珠。」成珠珠頓了頓,遲疑地說,「那個……何小姐,我比你長兩歲呢。」
何風晚:「……」
兩人沒聊多久,何風晚打開話匣子,壓根煞不住尾,連陳招財走來站在身後也沒留意,一勁地向成珠珠打聽新公司鼎藝。
「所以公司老闆就是田經理?」
「這……他是小老闆,還有大老闆。」
「……怎麼有兩個?」
「當然了,鼎藝歸江氏,你要問江氏集團負責文化藝術這塊的,是江鶴繁。你要只問鼎藝,當然是田經理嘍!」
何風晚揉揉太陽穴,腦子緩慢地反應。
今晚她喝得太多,頭暈,眼也花,看牆上那排壁燈裹著一層昏黃的光圈往遠處延伸,像山洞兩側綿延的火把。隔了好一會兒才想起回答:「哦,那必須是江……江什麼玩意兒?」
陳招財無意偷聽,正要走,不想腳下被這話絆住。
成珠珠一字一頓地糾正:「江鶴繁,長江的江,仙鶴的鶴,繁茂的繁。」
「江鶴繁!就是他!」
成珠珠困惑:「那可是大老闆,我們平時都見不到的,何小姐問他做什麼?」
何風晚大笑:「泡他啊!把他吃干抹凈、扒骨拆皮!泡小老闆不是浪費時間嗎?」
陳招財:「……」
成珠珠嗅出了不對勁,忐忑問道:「何小姐?你喝酒了?」
「嗯,喝了挺多。」
「那……那辛苦你了。」
「哈哈,不辛苦。他們以為喝酒會難倒我?幾塊餅乾會嚇退我?不會的,吐出來就好了。像那些跳芭蕾舞的女孩子,總嫌自己不夠瘦,稍微吃多一點就要摳著吐出來。」
「可那樣對身體很不好。」
「我心裡有數。」
畢竟經歷過五十二公斤還被人當作航空母艦的日子,合租的室友一天要跑兩、三場試鏡,而她一場都沒有,連經紀人都下了最後通牒要她繼續減重,不得不對自己狠一點。雖然那次狠過了火,折騰住進醫院,從此便也曉得邊界在哪。
不礙事。
成珠珠不知道該不該把她泡老闆的決心當真,為難地吞吐:「那可是江老闆啊……」
何風晚側過身,不想對上陳招財的冷臉,粲然一笑:「要定就定個大一點的目標,不然多無聊,萬一我跟江老闆很合得來?你說是不是?」
最後那句在問成珠珠,也在問陳招財。
誰知她仰頭時手機落下,一瞬黑了屏。
何風晚醉倒了,倚靠牆根,身子軟得像麵條。旖旎紅裙遮不住兩條白皙的長腿,就肆意地敞在他眼裡招搖。她眼梢染著艷,眼尾挑著媚,眼底波光流動,閃閃熠熠。
聲音是多餘的,她輕展笑靨,已是最含而不露的撩撥。
陳招財臉上起了一絲微妙的變化。
這變化一閃而過,還是被何風晚捕捉到——那種異性眼裡才有的意思,對她懷了慾念的興趣。
然而他開口,依舊冷似雪天,「何小姐,這頓飯吃完了,該散了。」
「散吧!」何風晚揮揮手,渾不在意,「陳先生你太乏味了,這樣討不到女孩子歡心……等等,你不姓陳吧?好像姓……」
在混沌的腦中打撈許久,還真讓她撈到孫道然錯口說出的那個「江」字。
她拍手笑:「你也姓江?那麼巧?」
陳招財不願和一個醉鬼糾纏,正好樓煥走來,說裡面的人都要散,司機也到樓下了。
「好,我們走。」
「要走?等等我。」何風晚費力地扶牆站直。
陳招財退兩步繞開她,交代了樓煥「給她支票」便大步流星離去。他雙手揣在褲袋裡,土耳其藍襯衫的袖口外翻,正面嚴整地系起領帶。
高挑挺拔,利落寸頭配清俊面孔,壯闊胸膛撐平衣料,走上伸展台便是混合了冷冽陽剛氣的雅痞風。
何風晚眯眼盯了一會兒,晃動支票朝他背影大喊:「謝謝老闆!老闆慢走啊!」
在他看來,她不過是個愛財的女人,索性把這樣的設定貫徹到底。這世上千千萬萬種人,她總要是其中一種。腳下千千萬萬條路,她恰好挑了今晚這條,逢場作戲罷了,不為入他的眼。
「何小姐。」樓煥叫住發怔的何風晚,「你沒法獨自坐電梯,請跟我們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