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局

殺局

掌柜不由心軟,哈哈一笑道:「原來如此。私售官服,那怕壽衣店裡,那也是犯法的,不過即你相公做官的願望心切,咱們也得滿足他這點遺願是不是?來,你隨我進到裡間,咱們慢慢說!」

寶如抱著個小包袱,從掌柜翻起的貨柜上繞過去,轉而進了內間。

*

對面寶芝堂二樓,季明德一身風塵朴朴,還是那件深藍色的直裰,正在窗前站著。屋子裡還坐著個鬚髮皆白,眼明而熠的老人,這老人正是整個秦州在官場上最有影響力的前廬州刺史,人稱成紀老人的李翰。

他交一腿坐著喝茶,正在談論當初丞相趙放父子被貶一事。他道:「前年先皇大行不過三日,李少陵即位,王定疆以宦官之身,被太後任命為遼東都督,率兵出征勾麗國,那時候,我就知道白太后親信宦官,只怕朝堂要起血腥,明哲保身而退。

趙放是個咱們秦州人的老實性子,不肯適時而退,結果一府全滅。若不是李少源求太後娘娘一力相保,王定疆是決心要攛掇著小皇帝誅趙放九族的。」

季明德唔了一聲,目送寶如進了對面的壽衣殿,勾手叫個小夥計過來,耳語幾句,那小夥計轉身跑了。

他轉到桌邊,替李翰添茶:「先生繼續說下去。」

李翰眼中略帶責怨:「王定疆之所以網開一面放出趙相府兩個孩子回秦州,並非他大人大量,應當還有別的目的。

李少源的退婚連我都沒有預料到,沒了他護著,王定疆才敢動趙寶如。你倒好,狼群里叨肉,就把她給叨回來了。那是個很招人疼的小丫頭,幼時我曾抱過多回,配你,太委屈她了!」

季明德還在看對面的壽衣店,寶如剛剛走進去的地方,唇角一抹笑意,陽光灑在他年青俊朗的臉上,酒窩深深,眉目笑的又暖又溫和:「我會努力,不辜負先生的期望,也好配得上寶如。」

李翰又道:「季白是咱們秦州的老地頭蛇,殺他容易,但他身後所盤根錯節,牽扯的範圍太廣,若你冒然殺他,我怕王定疆會盯上咱們秦州,派重兵來圍剿土匪,你乾爹勢力再廣他也是匪,輕易動季白,秦州會生亂。」

季明德眉間掠過一絲青,卻還在笑:「我會找個妥善的法子,屆時也會隨時跟您商量,咱們照情形,邊辦邊看。」

就算季白非他爹,只是他的大伯,但也是連著骨頭帶著筋的血親。但聽季明德的口氣,殺季白,就像一件於已不相關,但非得要辦的公差一樣。

*

對面壽衣店最里一進,掌柜神秘兮兮捧出一套綢質綠色官服,質地差到寶如不忍心看,上面的雙鸕鶿補子,繡的歪歪扭扭,像是撲了兩隻鴨子在上頭。

寶如問道:「這一套官服,要值多少錢?」

掌柜笑道:「官服並不貴,不過是尋常壽衣的材料罷了,只這補子卻是一針一線綉出來的,最少要值二十兩銀子,所以這套官服,連靴帶裡衣,我要賣它二十五兩銀子一套兒!」

寶如一聽這樣難看的補子都要值二十兩,心下暗笑:「掌柜莫要哄我,我也見過當官的,您這補子太假,太難看了,到了地府,閻王大老爺能認么?」

掌柜嗨一聲笑:「小丫頭,官服那東西尋常,這補子卻難得。尋常作官的人,這東西都是要穿到墳裡頭去的,咱們白身的人,拿張假的湊和湊和,也就完了不是?」

寶如又道:「這不過是套六品官服,我家相公人雖病了,卻也年青好像貌,不愛穿這綠衣,您拿套紫袍出來可好?」

大魏官制,六品文官穿綠衣,三品以上大員穿紫袍,所以寶如會有此一說。

掌柜笑著擺手:「紫衣好辦,但那補子孔雀補子卻不好綉,說白了,除了欽差大老爺,咱們秦州人誰見過三官大員穿什麼樣的衣服?大多數人也就弄套綠袍子湊和湊和完了,又不是真的要做官,計較那些作甚?」

寶如跟他較上勁了:「我家相公非得要套紫袍,掌柜您說個價兒,多少銀子能得?」

分明趙寶松那套六品官服,都賣了十兩銀子,寶如要套這掌柜一個準話兒。

掌柜不知寶如誘自己,以為果真遇到了敢出錢的,展著五指道:「至少五十兩子,才能弄來一套,也不能立刻就得,我必須得派人往京城,至少瞧瞧大品大員們的補子,找個人綉出來,才能給你東西!」

寶如笑笑嘻嘻,立刻就解開小包袱,捧出方補子來,笑問掌柜:「掌柜的,您瞧我這方補子它能值多少銀子?」

這是一方三品文官的孔雀補子,背綉金色雲紋,雲海之中,兩隻孔雀開屏而翔,絲線層層堆疊,綉工精緻,簡直以假亂真。

掌柜一眼之下當了真,連忙蓋上寶如的小包袱皮兒:「小娘子,你這是真傢伙吧,這東西可不敢亂拿出來。」

寶如嫣然一笑:「不瞞掌柜的說,這皆是我自己繡的,非但三品孔雀補子,就是二品錦雞補子,一品仙鶴補子,只要掌柜您要,我都能給您綉出來,但不知我這補子它能值價幾何?」

掌柜沉吟許久,卻不說話。

為何?

因為恰這些日子有個巧宗兒,讓這掌柜需要一方真正的一品重臣仙鶴補子。

那州知府胡魁的老爹眼看就要咽氣,老爺子貴為知府大人的爹,一輩子卻只做過個七品閑散朝奉朗,當然不願意穿著七品官服去見老祖宗。他想要一套一品重臣的官服,還想要真的,官服易做,補子難得。

本來,他謀的是丞相趙放的那一套,誰知趙放和兒子趙秉義在發往嶺南的路上,是被人燒死的,那套官服也沒饒了,被燒掉了。

老爺子心心念念要官服,胡魁給這掌柜打了招呼,銀子事小,只要有綉工能綉出來,多少銀了都給。

寶如覺得自己已經吊上了這掌柜,遂一把合上包袱皮道:「既掌柜無意,我再去別家問問!」

她轉身要走,那掌柜忽而說道:「小娘子,你果真能綉仙鶴補子?」

寶如回頭,從包袱里掏出另一張,恰是仙鶴補子。

掌柜捧著看了片刻,伸出五指道:「五兩銀子,不能再多,我收了這兩張,好不好?」

寶如笑著遞過補子,換了十兩一錠銀了裝在身上,頓時覺得自己財大氣粗。

臨出門時,那掌柜追了出來,一臉嚴肅:「小娘子,若你還有補子,我這裡,有多少,收多少,但只我一家,若你再問別家,就莫怪我翻臉不認人,將你告到官府了!要知道,私綉官服補子,可是死罪。」

掌柜覺得這個小綉娘,怕要成為自己的大財脈,是已不計手段,想要威脅她。

寶如笑著應了一聲,甫一出壽衣殿的門,便看見對面一個穿著深藍色直裰的年青人,與那寶芝堂小夥計站在一處,肩上一隻褡褳,似乎正在聽那小夥計說著什麼。

寶如剛才還在壽衣殿里說丈夫眼看要亡,出門就撞見季明德好好兒的站在那裡,欲避,已經叫他瞧見了,也不好再走,便站在壽衣殿門上等著。

季明德聽到小夥計說寶如是去壽衣殿給丈夫裁壽衣的,低頭笑笑,對那夥計說道:「我知道了,傳我的話,叫掌柜守好店,那一塊伽藍先不要分開,也不要入葯,我留著有大用。」

那伽藍本是他伯父季白給大太監王定疆辦的,如今季白還不知在那裡抓瞎找東西,卻不知那價值萬金的伽藍香,如今與自己家就隔著兩條街。

寶如脖頸上被粗繩勒出的那圈勒痕終於消了,她穿件交衽的短襖,純月白的底子,頗寬,襯著腰深空空蕩蕩,瘦的叫人可憐。

季明德記得這件襖子,當是去年他找裁縫給楊氏做的,想必楊氏捨不得穿,送給寶如了。

季明德穿過街道,對著寶如先笑了笑,問道:「我走之後,可有什麼事發生,你過的還好?」

寶如不知道尋常人家的丈夫們離家出遠門,回來之後婦人們都是怎麼答話的。她與他實在不算親密,而且季明德有時候狠,有時候怪,又有時候溫柔,總之那一樣皆叫她膽寒,也不知自己該如何回答,將那揣銀錠的包袱轉而藏到了身後:「我過的很好,你是那一天回來的?」

她暗猜他只怕早回來了,因這個月理當住在隔壁,怕老娘絮叨,索性不告訴她和楊氏,若不是她碰到,只怕他還會瞞下去。

季明德道:「我今天剛從成紀回來,還未進家門,恰好就撞見你。」

寶如半信半疑,也笑了笑,與季明德並肩走著。便聽季明德問道:「你好好兒的進壽衣店,可是你哥哥身體不好了,你要替他裁壽衣?」

趙寶松這一個月身體大好,都能拄著棍子滿院轉了,寶如聽季明德這聲咒,氣的險些忍不住要怒,卻又生生忍住,也不解釋自己為何而去,悶悶在他身邊走著。

她走的極快,季明德腿那樣長,走的袍簾翻飛才能跟得上。

先到自家門外,寶如掐算日子,今夜他還該到隔壁去,遂一笑道:「你還是別進去了,娘今兒心情不好,見了你必要排喧,不如直接到隔壁,熱飯也是現成的,蘭茵姐姐也等著你呢。」

胡蘭茵前幾日又是叫噁心又是叫頭暈,想必懷了身孕,寶如不敢叫楊氏知道,但直覺季明德知道了應該會很歡喜,遂也催他快快的去。

季明德忽而仰頭,盯著自家院子看了許久,再快步從旁邊的巷子穿進去,睜大兩隻眼睛茫然的盯著曾經西屋的殘垣,不可置信,指著問道:「咱們的屋子了?」

寶如低頭一笑:「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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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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