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蛇
回到家,楊氏正在廚房裡做飯,見寶如來了,連忙將她叫進廚房,悄聲道:「你個傻孩子,你大伯娘今個滿世界的誇,說昨個明德在大房圓房了。胡蘭茵只怕要比你先早得孩子了!」
寶如愣了片刻,點頭道:「好!」
她腦海中浮現胡蘭茵那細細的腰肢,暗道像胡蘭茵那樣的年紀生孩子,恰恰合適,畢竟她已經有可以做母親的資本了。
而自己,寶如低頭瞅了瞅空蕩蕩的衣襟,暗道就憑如今這平坦坦的樣子,只怕是永遠也不會再長大了。
楊氏一幅恨鐵不成鋼的樣子:「你怎麼就不明白了,明德不是不行,他能行的,只是你還一團的孩子氣,他不好動你,若你再不主動,那邊孩子生下來,明德可就真的歸到那房去了。」
若不是從方衡那裡聽說季明德是季白的兒子,寶如還不能深切體會楊氏的焦灼,她怕季白忽而公然宣稱季明德是自己的兒子,二房就會絕後,丈夫的棺骨會被清除季氏祖墳,她死了以後無人埋葬。
寶如不禁可憐楊氏,也覺得自己該和季明德坦牌了,遂說道:「那我今晚試試!」
楊氏從后灶上一鍋子的雞湯里盛了一碗出來,遞給寶如道:「將這個給他喝了,好補身子,他不行也得行!」
寶如見上面還飄著紅紅的枸杞,自己先吹開枸杞嘗了一口,楊氏連忙捉住寶如的手:「這是給男人喝的,婦人們喝不得,你一定要看著他一口氣喝完了才行!」
寶如連忙笑:「媳婦明白!」不用說,楊氏必定跑了趟寶芝堂,這裡面必定有大補的藥材。
端著那碗湯回了房,季明德大約去了隔壁,還未回來。寶如拿起補子綉著,時不時望眼窗外,楊氏就在廚房屋檐下坐著,顯然立等著她和季明德兩個成事。
終於季明德匆匆去隔壁回來了,楊氏先就起身問道:「你大伯他如何了?」
季明德道:「我瞧他很好,精神很足!」分明就是在裝病,鞋上還染著未乾的泥砂,待他進門時,卻趟在床上呻/吟,一聲比一聲大。
想想也是天真,從未給過一口飯的孩子,丈著一點血脈親情,到如今理直氣壯的想要將他從二房奪回去,替他生孫子,替他做孝子,任他擺布。
楊氏放心了不少,推了兒子一把道:「快去,寶如等著你了!」
*
寶如就坐在窗邊笑,趁著楊氏走的空兒,端著那碗雞湯出門,準備要將它倒掉。
季明德見寶如端著碗湯,順手就接了過來,低眉問道:「你熬的?」
寶如連忙搖頭:「是娘,我還不會熬雞湯。」
季明德恰口渴,端起湯碗便一飲而盡,笑的有些揶揄:「蒸魚不掏腸肚,若叫你熬雞湯,是不是要連毛一起熬?」
楊氏恰好瞧見兒子將湯一飲而盡,暗道今夜兒子媳婦必定能成事,遂夾了塊鞋面在院門上喊道:「明德,娘今夜給瓦兒娘做個伴兒,陪她睡一夜去,你們倆自己關上門睡就好,不必給我留門。」
寶如連忙奪過碗,一瞧已是空的,伸手指便去掏季明德的喉嚨:「不能喝,這湯裡面放了不好的東西,快把它吐出來!」
季明德舔了舔唇,也咂過味兒來了,這裡面放了草蓯蓉和鎖陽,全是補腎之物,看來楊氏果真跑了一回藥鋪,買好東西回來替他補身了。
他自認定力頗好,丟了碗道:「不過兩味中藥而已,無事,你先睡,我再練會兒字。」
寶如揩著自己的手指,見季明德笑的風輕雲淡,以為果真如此,指著正房道:「娘不在,要不我去那屋睡?」
季明德本在潤筆,停了停道:「好!」
這房子矮,他頭幾乎要頂到橫樑,在那塊青磚上臨帖。寶如夾上自己的綉片本欲要走,默了片刻又坐下來,說道:「明德,我有個事兒欲要跟你說。」
「何事?」季明德頭也不回,問道。
寶如道:「我聽小衡哥哥說了,你是大房季白的兒子。」
「那又如何?」季明德仍在臨貼。
寶如吸了口氣道:「親爹也敢殺,你究竟是怎麼想的?」
季明德筆停了停,復又動了起來。
寶如又道:「我覺得娘怪可憐的,養你二十年,卻是給別人養兒子,如今唯一的指望是我能趕緊給她生個孫子出來,可我又做不到。要不這樣,咱們還是快快兒的合離,合離了你再找個年齡相當的婦人回來,替娘生個孫子出來,好不好?」
她本是低著頭說的,說完抬頭欲看季明德,卻發現他屈半膝而跪,已在床邊。他一口白牙笑露在外,聲腔帶顫:「怎麼,你是想替娘生個孩子,還是想離開我?」
寶如叫他圈著,怕他笑,又怕他惱,強撐了一絲笑道:「我想離開你!」
季明德忽而捉住寶如握針的手,如捏毛毛蟲一般一點點的揉捏,忽而抬眉:「然後嫁給你的小衡哥哥?」
寶如連忙搖頭:「倒也不是,他不會娶我,這我知道。」
季明德心說瞧著她面憨,心倒還是清亮的,還知道方衡不會娶她。
「你怎知方衡不會娶你?」他故意問道。
寶如抽回手,兩寸長的小細針兒在綳布上來來回回的穿梭,莞爾一笑道:「方伯伯是個開明大義的人,小衡哥哥也是個好孩子,可方家伯母是來自晉江的世族大家,晉江盛產茶,他家是晉江有名的茶商,與皇家都是沾親規矩極嚴的,她若知道小衡哥哥要娶我,只怕拚死也會阻止我進門。
小衡哥哥性子太溫,抗不過他娘,所以你瞧,雖他一個勁兒要我脫離你,卻從來不敢給承諾,因為他知道,自己沒那個能力能娶我入方家。」
季明德轉身又去臨貼了:「那你為何非得要與我合離,這樣過著不好么?」
寶如道:「可是娘想要個孩子,而我……」
季明德手中的筆忽而掉入水碗之中,他僵在那裡。他艱難轉過身,寶如仍坐在床頭,脫了繡鞋,兩隻軟綿綿的小腳丫兒一併一翹,在空中輕輕盪著。
他一步步走過去,屈半膝跪在地上,閉了閉眼,雖自幼嘗遍百葯,熟知每一味葯的藥性藥理,但草蓯蓉的威力,卻是頭一回嘗到。
她的臉看起來份外圓,甜甜笑著。
「唔……」寶如哼了一聲。
他嗓音嘶啞,兩眼通紅,鼻息著兩股灼熱的燙熱之氣:「多簡單的事,那咱們就給她生一個!」
寶如怕自己手中的針要戳到季明德,慌慌亂亂將它插到窗台上。
「明德……」
就像上一回,寶如發現他不會更進一步,只是緊緊箍著她的腦袋。
寶如不敢驚動這條緩緩遊走的毒蛇,腦子裡將所有能求的神佛菩薩都求了一遍,希望季明德能冷靜下來。
「還要不要合離?」季明德笑的頗為詭異,越發叫寶如混身發抖。
她連忙搖頭,柔軟的身體隨著腦袋一起擺動。
季明德一遍遍的跟自己說著:不是現在,現在還不行……
這小小的四合院,就算夜晚吹熄了燈,也不止他和她兩個人。胡蘭茵彷彿一抹幽靈一般,無時不刻不派著人在隔壁窺探。
王朝宣雖還沉迷於朝顏種子給他帶來的那種奇幻快感而忘記了一切,但遲早會想起自己的正經差事,他若此刻要了她,目前微妙的平衡將打破,胡蘭茵首先會瘋狂,她會催促王朝宣明搶,寶如也會陷入惶恐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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事實上季明德比如今這世上所有的人,都多活了九個月。
在那已經消泯的九個月里,他和寶如在洞房夜就圓了房,而所有發生的事情,也與如今截然不同。
季明德輕手旋上寶如平坦的小腹,那地方曾經孕育過一個孩子。
他記得自己千辛萬苦在臨洮府找到她,她挺著鼓鼓的肚子,一手撫腰,一手教方衡該如何劈柴,鄉村小院之中,他兩生都未見她笑的那樣歡暢過。
可最終那些惡人們還是找到了她,孩子胎死腹中,他最終也沒求得她的原諒。
春雨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那是來年的三月,躍關山而下,季明德馬不停蹄,溯官道而上,過洛門鎮,在文峰調撥馬頭,連著一日一夜,想要在死之前馳回寶如和季棠的身邊。
「娘,什麼人沒有頭啊?」苜葤田裡正在捉蝴蝶的孩子忽而停下腳步,問那正在拿個小鏟剜苜葤的婦人。
春風不渡的臨洮府,苜葤才生了嫩芽。一冬不曾見過青意的婦人要弄點苜葤嘗鮮,頭也不抬:「什麼人沒有頭,死人沒有頭。」
季明德伸手摸了把脖子,果真沒有頭。他晝夜星馳,奔回了臨洮府,卻沒有把自己的頭帶回來。
撲通一聲,無頭的屍體跌落在那新土未乾的墳上。
黃土包裹著蜷身的寶如,她懷裡圈著盛著季棠屍骨的陶瓮。無頭的季明德蜷身,圈上那顆黃土未乾的新墳。
雖她厭棄,憤恨,不肯要他。他依舊執著的回到她身邊,最終死在她的墳頭上。
再睜開眼睛,他又回到了與她拜堂前的那個夜晚。這一回,季明德打算以季白祭刃,從秦州殺起,叫曾經一人一捧土,逼寶如入墳墓的那些惡人們,給他永遠都不會再回來的女兒季棠,陪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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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鬆開她的唇。過了許久,忽而說道:「永遠都不許再提合離,咱們是夫妻,永遠都是。也不許再那樣親昵的叫方衡,他是老幾,憑什麼你要叫他哥哥?」
不止方衡,還有王朝宣,她見了面也是叫哥哥。還有李少源,她也要稱一聲少源哥哥。
季明德不知道寶如在長安生活的那十四年中,究竟有多少哥哥。他覺得等將來到了長安,考場見面全是寶如的哥哥,自己得被活活氣死。
寶如忍著他毒蛇般的挑釁,連連應道:「好,好,我全答應你!你快放我起來,好不好?」
就在寶如以為今夜必定躲不過時,他忽而起身,轉身出了屋子:「你在這兒睡,我去正房睡吧。」
寶如咬牙躺了片刻,一會兒覺得季明德是個好人,君子的不能再君子,轉念一想,他連親爹都敢殺,又覺得他心機深沉手段毒辣,實在是個惡人。
如此躺了許久,眼看將要睡著,忽而梁聲一陣齒啃之聲,至少三隻老鼠同時出動,從樑上竄到了桌子上,相互吱吱亂叫著,小爪兒蹦蹦躍躍,也不知道在啃什麼。
寶如哎喲一聲,一把拉開門便往正房奔去。
她一把推門不開,冷靜下來又覺得季明德比老鼠更可怕,轉身欲折回耳房,便聽屋子裡季明德嘶聲啞氣問道:「為何不睡?」
寶如道:「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