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紫山

荊紫山

季明德一直很從容,左躲右閃,被逼在大殿外的牆角時,臉上還帶著從容的,能激發李少源心底獸性的笑,酒窩神神,雙眸溫溫。

寶如喜歡的,就是他這個樣子吧,從容,像個書生一樣。他一直用這種樣子欺騙寶如,讓寶如死心踏地喜歡上他,李少源覺得自己簡直要瘋了。

在長劍刺來的那一刻,季明德兩手壓在兩側的壁畫上,忽而雙腿勁提,整個人竄上牆,躲開李少源刺來的長劍,腳蓄全部力道,踹上李少源的腦袋,將李少源踹翻在大殿的檐廊下。

再撲上來,膝窩抵上他的小腹,季明德提拳便揍,照準李少源的額頭,著著實實揍了三拳,便將他拎起來,壓在廊柱上:「清醒了不曾?」

見李少源還愣著,季明德又給了他三拳,每一拳都揍的李少源眼冒金星。

「尹玉卿死了你是不是特別高興?」揍一拳,季明德問一聲:「說實話,不然老子揍死你。」

血往鼻腔里不停的灌著,李少源被打懵了,下意識說的都是實話:「是,於她,或者於我,都是解脫。」

「那你為何不告訴她?身為一個男人,不能管束女人也就罷了,你他媽是故意的吧,故意縱著尹玉卿,她愈蠢,你就愈覺得自己所娶非人,自暴自棄,好找個理由去死,是不是?」糙繭粗礫的手,掰著李少源的臉,季明德笑的像魔鬼。

身為男人,他確實夠理解李少源,李少源的心底里最陰暗的角落,恰就是這麼想的。

李少源不停往外吐著血,兩手抓著季明德的拳頭,這一拳下來,他非死了不可。

但他的嘴不會軟:「寶如是我的,她是我兩隻眼睛瞅著長大的,我不可能不愛她,也不可能不去看她,你和尹玉卿算什麼,憑什麼覺得你們對人好了,人就一定得對你們好?

愛是可以用自以為是的好換來的嗎?你覺得肉好吃,可我是茹素的和尚,我因為你的愛,就非得被迫食葷嗎,你和尹玉卿都一樣,愚昧,自以為是,自私自利。」

季明德扼著他喉嚨的一隻手略松,李少源一拳搗來,搗在他的眼窩上。

眼前火星四濺,季明德去揉眼睛的時候,大殿的門咯吱一聲。一襲晚霞色的褙子在硃色的大門處飄著,居然是尹玉卿。

她看著李少源,深吸了口氣:「少源,咱們和離吧。」

李少源一隻拳頭揮到半途,生生收住。

快意恩仇只是一場夢,尹玉卿還活著,也聽到了他內心最真實的想法。

季明德鬆開手,揚著雙手,再受李少源一拳,拍了拍他的肩,道:「能過就過,不能過就和離,我替你們做主。」

*

穿過一重重的紫荊樹林,如龍脊伏首的山脊上,涼亭中唯有石几與桌子。

這是荊紫山的主峰,抬眼四望,晴空萬里,天色仿如叫雨水新洗過,碧波包裹著群山,會當凌絕頂,叫人心生一股暢意,仿如天地皆在掌握。

方才,稻生抱著塊裹著綢料的石頭,就是從這兒扔下去的。

季明德換了件青直裰,面朝黃河,就在亭子里站著。

李少源走了過去,與他並肩。

「你知道這山為何叫荊紫山嗎?」季明德回頭,一隻眼晴腫的格外突兀,倒是嚇了李少源一跳。

……

但李少源的樣子更可怕,因為他兩隻眼眶都是青的,兩隻眼球上全是血絲,雙眼腫到幾乎睜不開,唇角還有血跡,額頭鼓著幾個大包。

瞧背影,倆兄弟倒還人模狗樣。

「這山上花樹雖多,最多的是紫荊樹。」季明德指著身邊一株紫荊道:「我是男人,於花樹沒什麼研究,也不覺得它有什麼稀奇。但寶如曾說,紫荊樹還有一個名字,叫兄弟樹。古時人人家裡都要栽上幾株,以佑兄弟不反目,不鬩牆,不分家,和和睦睦。」

紫荊,春來開花,紫花遍山野,格外好看。

至於它為什麼叫兄弟樹,那故事也是寶如講的。

據說三兄弟要分家,諸物皆明,唯有庭中一株紫荊開的正好,三兄弟都想要,於是老大當機立斷,一人砍了一株回家,結果次日起來一看,三株樹全枯萎,沒有一株活著的。

這故事是教育兄弟多的人家,要兄弟和睦,妯娌和諧,不要反目成仇。

季明德道:「人心中都有惡業惡念,但這並不代表那個人就一定是個惡人或者罪人,我也並非分不清事非黑白,凡事總喜歡抽筋扒皮,寶如是你嫂子,這無可更改,修齊是我兒子,你視他如已出也沒用,那就是我的。

若和尹玉卿過不下去,就和離,沒必要非得往一塊兒強湊。咱們是兄弟,荊紫山不倒,就永遠都是兄弟,但我為長,這絕不可能改變。」

李少源忽而一跪,山風呼啦啦的吹著,他被打的厲害,風一吹嘴角發麻,口齒涎涎:「二哥,你把寶如讓給我,少陵的位置你去坐,我什麼都不要,我只要寶如,我們不要金銀不要爵位,我們歸隱田園,我們做對平凡夫妻。

你不懂,她不想做皇后的,你放了我們,好不好?」

他已經說出來了,他的執著,他只有這一次勇氣,就不想再錯過。

「寶如那麼笨,她坐不了那個位置,但她是個好姑娘,她是個好妻子,她只適合我,不適合你。」

季明德才出涼亭,被揍過的那隻眼睛半眯,不怎麼能睜得開,袍袂烈烈,天太藍,陽光太刺眼,刺的他眼暈。

升到半空的太陽,就在他的肩頭,李少源被籠罩在他的身影之中,袍袂烈烈,他看起來格外高大,那隻腫突在外的眼眶在不停跳躍,彷彿立刻就能濺開。

「那就削平荊紫山,老子與你割袍斷義。」季明德吼道:「你他媽想搶我女人,你不是我兄弟。」

李少源和季明德同時回頭,便見不遠處的函谷關烽火燃燃,如洪浪般的聲音滾滾而來:「河中路軍叛亂,洛陽被圍城啦。」

尹玉釗終於出現了,半年時間,季明德就在等這一刻,他知道尹玉釗總會來的,他按兵不動,一直在等,就是在等這一刻。

季明德一拳搗在李少源臉上,吼道:「昏昏綽綽,整日往槍口上撞,這就是你身為一個男子的血性和擔當?」

晴空蔚藍,黃河浩浩,倆兄弟就站在山之巔上,往前一步是懸崖,往後一步,無窮無盡,在山脊下綿延如獸的山脈。

「你以為朝臣面伏心服?你以為尹玉釗走了就不會回來?」季明德道:「王爺千般阻攔,為何宰相中書百般糾纏,非得要給少陵過繼修齊?那是因為尹玉釗在幕後的操縱。此番出長安,我本來是為了誘出尹玉釗,而你不為國事大局著想,只想著要與我打一場。」

一次又一次的亡國之禍,李代瑁晝夜不敢閉眼的盯著,上輩子功簣一著。如今輪到他們兄弟了,李少源猶還昏昏綽綽。

在戰場上能叫敵人聞風喪膽的兄弟,自相攻伐起來,才能給對方最致命的一擊。

李少源叫山風吹著,有些懂了:「趁著你我在此廝殺的空子,尹玉釗會搶走寶如和孩子,而顧密和陳宸等人將在朝堂上推舉修齊為儲君,並讓他繼位,是不是?」

季明德再搗他一拳:「是。所以此刻的長安城,許多人歡欣鼓舞,就等著你我都死在這兄弟樹滿布的荊紫山上。你我並肩,便能力挽狂瀾,你我相殺,李氏江山危在旦夕,兄弟做不到相扶持,刀劍相向,親者痛仇者快,你可真是我的好兄弟。」

季明德再逼近一步:「就好比當初趙放垮台,當時你在做什麼?除了哭,你還做過什麼?你可曾睜開你這雙眼睛,追根究底,冷靜的去看看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對不起。」李少源輕輕摁著叫風一吹就要落淚的眼睛,喃喃說道:「對不起,我錯了。」

情愛終歸是小事,家國天下,先有家才有國和天下,可若是國破,家也將不復存焉。愛的奢侈,在於僅僅愛,僅僅將自己的心捧給一個人是不夠的,身為男人,你得撐起家國,阻住風雨,當肩膀擔得起萬擔千斤,才有資格去談愛。

*

天將正午的時候,毒辣辣的日頭當頭曬著,李少瑜架鷹走狗,雄姿勃勃,冒打冒撞的,竟就獵住了一隻兔子。

陳娟姑娘體倒不胖,但胸前兩坨重負,爬山累到喘不過氣來,心中惱怒,見李少瑜拎著只兔子,跟侍衛們比劃著要烤來給她吃,不由一陣嘔膩,捂著唇道:「我似乎聽著有狼嚎,老君山上慣常有狼的,咱們可別叫狼吃了。」

李少瑜膽子小,立刻就躲到了高大健壯的侍衛身後,讓他們將自己護衛了起來:「那要不,咱們下山再烤?」

陳娟勾唇冷笑,扭頭就走。那小眼神兒,就仿如夫子望著學生,老娘望著自己光腚的兒子,如來佛祖望著孫猴子,任你千般變化,也逃不出我掌心的胸有成竹。

一行人走到半山腰,便見曠野上揚塵席捲,鐵蹄騰空,一路鐵騎,是往洛陽城而去。

李少瑜慣常的沒腦子,嘴巴大張,愣了半天,道:「這不會是嶺南來給咱們送荔枝的吧。」

陳娟白了他一眼,話都懶得說一句,下山走了。

*

寶如就在荊紫山下遇到的季明德兩兄弟,季明德整兵在山下,一眼望去,旌旗招展,漫布一座又一座的山頭。

為首的是李少源,鼻青眼腫。季明德緊隨其後,一隻眼珠子快要從眶中突出來了,一看就是叫人用拳頭揍的。

而寶如就只有一個人,連個隨從也沒帶著,騎著匹馬,身上一件胭脂紅的紗面小襖,髮髻高綰,背上還背著把劍,在路中間停著。

遙遙望去,策馬負劍,俠客一般。

李少源兩隻眼睛雖給打壞了,但視線還好,遠遠就瞧出來,那是寶如。

季明德躍馬上前,問道:「修齊呢?」

寶如道:「娘和豆兒兩人帶著呢。」

她不好再多說,左看一眼再右看一眼,兩個脫了相的男人,一個比一個慘,慘不忍睹。她忍不住的憋著笑,而他們身後那些兵衛又豈不是死忍著笑,都快憋出內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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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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