勸說

勸說

「寶如!」方衡才張嘴,劍隨聲入肉,血似蚰蜒一般,從他的鬢側蜿蜒而下。

季明德對著別人的時候,可沒有對著寶如時那樣寬和的笑,他本玉面,濃眉,雙目黑深,簇眉時雙眸寒若冰冽,唇角一絲嘲諷笑意,另一手提筆,在妝台上飛快的寫,寫好了展給方衡,示意方衡問寶如。

方衡閉了閉眼,剛欲轉身,劍再入肉一分,血順著長劍而涌,在劍柄處滴落。

「寶如,季明德對你好嗎?」方衡終於還是問了。

水聲清冽而響,是寶如在轉身。她屈膝而抱,屏風外可以看到她伸長了脖子,仰望半空:「好!」

這個好字,帶著無與倫比的傷感。

季明德面無表情,提筆速寫成書,再遞給方衡。劍終於鬆了,血在方衡鬢角漸漸凝結。

「那你為何要走?」方衡又問。

寶如深深嘆了一氣,良久不言。季明德終於收了劍,盯著面前的方衡,再書一紙:「是因為他家貧寒的緣故?」

寶如連忙否認:「再窮,難道能窮過我?」

她忽而覺得不對,又喝道:「三更半夜不睡覺,我跟你說這些做什麼,你給我出去!」

方衡如蒙大赦,轉身要走,季明德長劍隨即抵上他眉心,再書一紙,冷冷遞給他。

方衡咬牙許久,顫聲道:「寶如,咱們回去吧!」

寶如嚇了一跳,驚道:「好不容易逃出來,再回去,苦功不就白費了么?」

「你走了,季明德會瘋的!」方衡才不信季明德會瘋,但若此刻不照著他的話說,那柄劍會瘋的。

寶如想了許久,語氣半幽怨半辛酸:「他又不止我一個妻子,走了我,還有胡蘭茵陪著他了。」

這才是症節所在。方衡忍不住輕嗤一笑,正面迎上季明德的長劍,挑眉望著他。

季明德顯然也有些意外,默得許久,提筆在紙上,沙沙書得兩行,再遞給方衡,示意他讀給寶如聽。

寶如覺得外面似乎不對勁了,但她做夢也想不到季明德會追來,反而覺得方衡在搗鬼,無可抓之物,將只絲瓜絡子摔了出來,罵道:「方衡,你再不走,我可要喊人了!」

方衡咬牙片刻,抵不過漸漸入肉的長劍,終於又說道:「若是沒有胡蘭茵,你是不是就肯回去了?」

寶如心說不對啊,一直支持我走的人不是方衡么,怎的這會兒他又忽然要勸我回去了。她道:「你少廢話,趕緊走,明兒天一亮咱們好趕路。若你因為我今夜不肯順從你而生氣,不送我們往臨洮府的話,索性此刻就走,我就不信我和一家四口離了你會活不下去!」

方衡轉而看季明德。季明德忽而甩個劍花,甩劍插入門中,外面回上的鐵門璉隨即掉落,冷風撲進來,他示意方衡出去。方衡撥腿剛要走,便聽寶如忽而出聲,叫道:「小衡哥哥!」

兩個男人面面相覷,季明德一個眼神。方衡問道:「何事。」

過的太久,缶中水已冷,寶如實則是坐在一缶冷水中。她埋頭在膝上,問道:「少源哥哥他,真的娶尹玉卿了?」

離京快一年,寶如還是頭一回主動問起李少源。

李少源的退婚書沒有送來之前,即便日子過的再難,她總還有個李少源做寄託,咬牙暗忍,要等到他來接自己。待退婚書送至,一回尋死未成,又嫁給季明德,成了他□□,就不好再問了。

直到今夜,她與季明德一別兩寬,沒有婚姻約束,抑不住心裡的好奇,想知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方衡道:「你爺爺和你爹他們在去嶺南的半途上遇難的事情傳到京城時,我還曾去找過他,他說自己沒有護全趙相,大概你會恨他,我還曾勸慰他,彈駭趙相是群臣率的頭,他一個無職無諭的皇孫,那有能力干涉這等事。

後來就聽說他與尹玉卿訂婚了,我曾多次到榮親王府,他拒不肯出來見面,打那之後,我就沒見過他。」

寶如使勁捂著臉,想象尹玉卿十里紅妝相鋪陪,從齊國府前往榮親王府的熱鬧場景。再有騎著高頭大馬,穿著紅衣勝楓的李少源為新郎,鮮花著錦,烈火烹油,長安依舊繁華,所有曾一起頑過的貴家姑娘們,想必都參加了他們的婚禮。

她一顆天真的心,曾一門心思愛著李少源,也相信他肯定會護全趙府一家人,可他非但沒有護全她們一家,還在她最絕望的時候鬆手,任她墜入萬丈深淵之中。

「少源哥哥穿吉服一定很好看!」寶如又道。

方衡輕輕嘆息:「事實上成親那日,少源據說騎馬扭傷了腰,並未前往齊國府接親,替他接親的,是二公子少廷。」

寶如哦了一聲,聽方衡退出門,又關上門,起身剛要去夠凳子上的衣服,只覺眼前一黑,燈已被風吹滅。

她隨即裹上衣服。屋子裡還有人,正在一步步朝她走過來。

寶如失聲叫道:「方衡?」

來人不語。離的越來越近了,身上淡淡一股葯香,是她非常熟息的味道。

「明德?」寶如雙手按上來人的胸膛,是季明德,他常出入藥店,身上常有一股葯香。

季明德唔了一聲,將寶如攬入懷中,拇指在她耳垂上輕碾著,嗓音低沉,僅憑笑聲就叫寶如毛骨悚然:「我說過多少回,胡半茵只是大嫂。你這醋性倒大,不吵不鬧,轉眼奔出近百里路程。跟著方衡,這果真是要往臨洮府去?」

他誤以為她是因為吃胡蘭茵的醋而走的。

寶如坐在床沿上,又捂上臉,實言道:「明德,不關胡蘭茵的事。王朝宣來秦州一兩個月不走是為了什麼,季白又為何要送我地契,想必你也清楚。

你將來還要入長安,要考功名,我給你做妻子,並不合適。」

季明德淡淡唔了一聲,攬過寶如道:「睡吧,既你已經出來了,又到了洛門鎮,明日我陪你們逛逛水簾洞,咱就回家。」

他不由分說,拉著她鑽進被窩,仍還輕揉著她的耳垂,忽而湊唇過來,在她耳邊吻了一吻,重複道:「睡吧!」

寶如默了許久,偎上季明德的胸膛,手指輕輕勾畫著:「明德,季白以為王朝宣帶走了我,王朝宣以為季白私藏了我,兩人打起來總要死一個,剩下那個,王定疆就能將他殺了,從此往後,世上再無趙寶如這個人。

給方衡的地契,是季白送我的,原是不義之財,但我救過他一命,用他五千兩銀子並不算虧。你的五百兩,我也已經還給你了,就這一夜,明早起來咱們就各奔東西,好不好?」

她面似嬌憨,心卻透亮,不過翻手之間,便引得敵人兩敗俱傷,自己卻金蟬脫殼,溜的悄無聲息。

沒有經過人事的小姑娘,習慣了身邊這個健壯但隱忍克制的男人,知道他不會侵犯自己,大約他是她在這世間最信賴的人,所以無所介備。

季明德再唔一聲,見寶如停了手,下意識捉過她的手輕輕旋著。

「是因為李少源的緣故?」慣常的,他喉嚨彷彿緊繃的琴弦般顫動,聲音悅耳溫和:「既他已退了婚,就與你無幹了。我要入長安,你也得陪著我一起去,若將來中了進士,我放京官,你就陪我住在京城,放外官,你就陪我一起赴外地,咱們是夫妻,無論我走到那裡,你都得陪著我。」

寶如覺得以季明德的為人,不該天真的,但他這段話說的也太天真了,慢說全國多少舉子,能有幾個中進士的不說,中了進士,也不一定都能放官,更多的是給個散班朝奉,在各縣衙熬日子罷了。

最重要的,其實還是她。同羅綺母族花剌在二十年前被突厥征服,如今歸在突厥,而突厥與大魏又是世代交惡的死仇,所以如今大魏國中,除了同羅綺,大約唯有她與同羅姑娘沾些干係。

沒了做丞相的祖父,又沒了做親王世子的未婚夫,寶如手裡還有朝中那些當權者們最重要的把柄,他不會一次罷休,以同羅女子為噱頭,要逼她到山窮水盡。

她像只綿乎乎的小兔子一般。

他的手掌粗礫摩梭,寶如連忙一把抓住他的手:「明德,我是真的怕要拖累你!」

季明德一直在笑,他道:「拖累不拖累的,你說了不算。我知道你們同羅族的姑娘遭人惦記,也知道王定疆想拿你討好安西都督尹繼業,但你得相信我,既我敢娶你,就有辦法叫那些長著狼牙的禽獸們退避三舍,束手無策。」

寶如想了想,嫁給季明德這三個月,牛鬼蛇神來了一堆,但無論季白還是王朝宣,確實沒有使過強硬手段,而王朝宣那種行動就要帶百八十禁軍侍衛的人,更是一人不帶,在秦州纏綿一個多月,卻從未找過她,這些,只怕都是季明德的手段。

王定疆是別有用心,但季明德卻是實打實的,垂涎於傳說中的同羅姑娘,覺得自己背靠秦州八縣的土匪,能從王定疆手裡奪下她這個燙手山芋。

不是狼窩就是虎口,寶如聽著季明德一聲寒比一聲的笑,訕訕的笑著,骨縫裡都是一股子的滲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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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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