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
寶如昏頭脹腦,熱的一顆心不停往外突突,艱難的甩了那件直裰,道:「我並不怪你,因為你與我一樣,也不過受人驅使,替人做事。
這樣,今夜隨你的性子,你想怎麼來都可以,我憑你處置,明兒一早放我們一家人走,好不好?」
季明德用被窩結結實實將她捂了起來:「睡吧,明早起來就好了。」
寶如還想蹬被子,季明德壓直她兩條腿,隔著一床被子,倆人較起了勁兒。
手腳皆動彈不得,寶如歪著腦袋罵了起來:「土匪,我詛咒你全家不得好死,但不包括我和娘。」
把她和楊氏除外,那就只剩他和胡蘭茵了。
季明德無奈笑道:「隨你高興,早些睡,好不好?」
寶如盯著他那張和藹溫和的臉,憶及新婚那夜,他跪在地上往床下放那兩隻合巹杯時於的溫柔耐心,心中浮起一陣悲涼。
她不敢想象自己從去年十月到今年七月,整整九個月的苦難,皆是由他一手造就,偏他還笑的那麼溫和,就像天下間所有的正人君子一樣。
她兩隻眼睛淚浸浸的,哽噎了片刻道:「不騙你說,我劍舞的極好,若你不肯放我走,今夜我便拿娘的菜刀剁了你。」
季明德仍在笑,臉色卻變了,眉間浮起一股青意,忽而道:「寶如,你可知土匪是怎麼對待小孩子的?」
寶如不懂他這話的意思,順著問道:「怎麼對待?」
季明德一隻手作刀狀,輕輕在枕頭上起落著:「拿孩子肉包出來的餃子,格外的香,所以,若是你死了,小青苗……」
寶如被嚇的毛骨悚然,忽而哇的一聲翻起來就要吐:「我方才吃的餃子,是不是人肉餡兒的?」
楊氏恰自窗前經過,聽到這兩句,暗罵一聲兒子不解風情,竟拿土匪嚇唬寶如。遂道:「「你聽明德唬你,什麼匪不匪的,當年在成紀,他就是個放羊娃,成日替富戶方昇平家放羊的。
今兒那餃子,是娘割了市面上最好的精肉替你包的,快睡吧,娘去瓦罐他娘家睡啦!」
寶如還不信,定定兒望著季明德。
他道:「我去當鋪過夜,你快睡吧。」
楊氏是老娘,當然不會想到自己中了解元的兒子竟然是土匪,可寶如是見過土匪提著砍刀劈人像劈瓜的。她一把拽上季明德的手:「青苗不止是個孩子,他可是我趙家三代單傳唯一一個男丁……」
季明德側臉,唯有半頰的酒窩在燈下:「只要你乖乖兒在家呆著,天下間就沒有什麼人肉包子。」
於是,在楊氏連迭聲兒的嫌棄中,季明德又去當鋪了。
寶如躺到床上,卻怎麼也睡不著。翻來覆去,輾轉翻側了整整半夜,方才迷迷濛蒙睡去。
臨天亮的時候,她做了個夢。
那是她十二歲那一年的春三月,眼看及笄,就可以憶親事了。
榮親王府老太妃的盛禧堂外花枝濃艷,寶如穿著件蘇綉百花小通襖兒,在院外一株高槐下拿個小木棍兒作劍,正在閉眼摹舞劍大娘教給她的招式。
盛禧堂中幾個老人聊的正歡。她爺爺趙放正在放聲大笑,笑聲爽朗無比:「不是老夫謙懷,寶如天資不高,悟性也不甚好,但我敢說如今滿京城的大家閨秀們,也沒有寶如懂的多。
無它,這全是少源的苦功,他在寶如身上花的心思,比我們整個趙府的人花的都多。兒女情投意契,咱們也不過走個過場而已,老太妃替少源提親,難道我還能不應?」
他聲音太大,在外的寶如都能聽見。
李少源從裡面走了出來,大約前夜沒睡好,眼眶有些深,胡茬青青,託過寶如兩隻手,似笑非笑:「看來你那仗劍走天涯的夢是做不得了,瞧瞧,老人在商量咱們的婚事呢。」
寶如打小兒就知道自己要嫁給李少源的,心中雀躍,扔了那根小木枝,叫李少源拉著一通狂跑,他忽而回頭,捧上她的臉,狠狠嘬了一口,嘬的寶如險險喘不過氣來。
「小丫頭,待你嫁過來,看爺怎麼收拾你!」他輕喘著,語調歡快,激昂,在她耳邊沙聲說道。
恍惚間又是出長安後分別的路上,窄窄的馬車裡,小青穡就躺在她懷中。李少源是從大理寺任上趕來的,還穿著那本黑,青衽的公服,隨著馬車搖晃,下頜鬍鬚足有寸長。
「功課不能落下!」他道。
寶如點頭:「我懂。」
「你仍是我榮親王府的世子妃,這一點永不會變。」他又道。
寶如輕輕嘆了一息。她雖頂著嫡女的身份,但長安無人不知她是個妾養的,能與李少源訂婚,其間的曲折和李少源所做的努力也是常人難以想象的。
她道:「婚事我就不奢望了,只求你看在往日情份上,無論如何,保全這兩個孩子的性命,我在秦州等你。」
李少源握著她的手,一直一直的握著,忽而詭異一笑:「人常言花剌同羅族的姑娘天生名器,你道我為何會逼你入絕境?我要娶你,因為我也想嘗嘗名器是個什麼滋味!」………你們懂的。
*
方姨娘親自來請寶如和楊氏,楊氏才知道妯娌是真病的沉了。
她與朱氏一直都不對付。季明德是朱氏生的,但從月子里就抱到了二房,老太太親自作主,記在季丁名下,算是二房的兒子。
做為生母,頭三年朱氏眼裡只有季明義一個,倒未對明德動過太多心思,後來明德會跑了,也常竄到隔壁去,朱氏看著了便要拉他的手兒,見面就是哭哭啼啼,塞顆糖,給個果兒,私下悄悄兒教著明德喊她娘。
楊氏是個燥性,自認明德是自己拿米湯糊糊養大的,又她一個寡婦家貧,沒錢給兒子買糖買果兒吃,長此以往怕朱氏要把兒子哄走,有那麼七八年的時間,鎖上家門帶著季明德回了娘家,成紀縣一個村戶兒。
直到季明德開蒙認字,書讀的好了,楊氏怕自己要耽誤一個讀書人材,才又把季明德帶回秦州。
自打一進家門,朱氏那認兒子的心就沒斷過,所以楊氏一見她就心煩。
方姨娘也是個苦命,終生無子又遭季白嫌棄,倒與朱氏情同姐妹,拉著楊氏的手勸道:「大夫人病的沉了,彼此妯娌,你過去寬寬她的心,好不好?」
楊氏悶了片刻,還是帶著寶如一起過去了。
這邊朱氏躺在床上閉著眼睛,只要一睜開眼睛,淚就止不住的往下淌。胡蘭茵坐在床頭握著她的手,勸道:「娘,您好歹喝口湯藥吧,果真您要去了,明德要守三年孝,明年的春闈可就耽擱了。」
到底兒子的學業更重要。朱氏掙扎著坐起來喝葯,也在勸胡蘭茵:「以後別對寶如生歹心,也別跟著你爹想害她。蘭茵,你既做了明德的妻子,就跟寶如好好做姐妹,要知無論王定疆的勢力有多大,那終歸是個閹人,總有叫人斬了狗頭的一天。
明德書讀的好,性子又穩當深沉,總有發達的那一天。他才是你此生的靠山,明白否?你們倆嫁過來幾個月,我也瞧出來了,明德是更喜歡寶如,但你有家財,有資本,人也長的美,只要待寶如好,就能暖過明德的心來,你們倆個娥皇女英,明德有福氣,你們也會有好日子,明白否?」
胡蘭茵柔聲應道:「娘,我明白,您快喝葯吧!」
她心裡卻不這麼想。
兩妻一夫,偏心眼的老娘們心思天真,一廂情願要叫她容忍趙寶如。她看上季明德,是他的人材,她以萬金的嫁妝和自身的智慧嫁給季明德,趙寶如只憑個官宦人家落難千金的名頭,憑什麼跟她爭?
更何況趙寶如身份特殊,若將來季明德出秦州,入長安,她將會給他帶來無盡的麻煩和災難。就為這個,她也不能叫趙寶如阻了季明德的官途,妨礙她邁向長安貴婦行列的前行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