殺局

殺局

寶如頭一回見季明德的時候,還擔心他那瘦瘦的身板沒有力氣,抱過胡蘭茵之後再抱她,要把她摔到地上,誰知他一捲起那直裰的袍簾,身形快似游蟒,雙臂青筋鼓脹,殺起人來比土匪還要狠。

三十多個家丁圍著季白往後退,使的是車輪戰術,每次放三個人出來與土匪對打,餘人護著季白往後逃,這些身經百戰的家丁們跟著季白從關外到口外,再到塞外,販藥材的路上連突厥兵都敢殺。

季明德背手負刀,站在最前面,見有家丁出來,笑的兩頰酒窩深深:「毛叔叔,殺我大哥那一回,是你先拿酒灌醉了他對不對?」

話音未落,忽而砍刀從天而劈,再無多餘的招勢,憑藉著臂力,將對方的砍刀生生斬成兩半。

那姓毛扔了斷刀便退去,另一個姓丁的上來頂著。

季明德將砍刀負於背,袍簾在腰間簌簌而動,兩條長腿微劈,又是一笑:「丁叔叔,我記得你是割他手腕的那個,挑開了筋還一直在哭,怎麼,你也覺得他死的太可惜?」

說著,砍刀先是一個刀花,那姓丁的正在看招勢,他手中的砍刀已自刀花中躍出,縱向一個橫劈,並不擋他的刀,在那丁姓家丁長劍抵上胸膛上,手中砍刀自他脖頸削過,一顆人頭晃得兩晃,忽而掉落,血揚天而沖,賤了季白一臉。

為了討好王定疆而殺兒子,是季白此生做過最不能啟齒的事情。

他抹了把臉上的血,吼道:「殺了季明德。老子此生殺人無數,活該絕戶,待我身死之後,今天能活著出去的,就是我親兒子,就能分我季百的萬貫家財!」

家丁們早殺紅了眼,而且多少年陪季白出生入死,季明義那個自幼騎在季白脖子上長大的大少爺都能下得了手去殺,更何況季明德這個半路兼祧,娶了兩房老婆還要接手季白萬貫家財的假兒子?

*

寶如遠遠瞧著山下有兩個人在往上爬,一個是胡蘭茵,一個是穿著她衣服的方衡,倆人奔命一樣前奔后趕,趕到半路時,胡蘭茵忽而拐了個彎子,卻是往那坐在塊石頭上抽水煙的方昇平奔過去。

人還離的很遠,她已經跪下了,高聲叫著:「乾爹,乾爹!」

方昇平把胡蘭茵扶了起來,倆人不知說了些什麼,並肩坐在了石頭上,顯然聊的很歡。

寶如暗道這胡蘭茵八面玲瓏,見風使舵,知道季白不行了,立刻轉身去認土匪做爹,得虧她是個女人,要是生成個男人,此生也不知得有多大造化。

方衡玩命一樣跑上山,邊跑邊脫衣服。寶如見他扔完頭花便要扔自己的衣服,氣的直跳:「小衡哥哥,不要扔我的衣服,快拿來給我!」

這件藕合色的長褙子,是她唯一能穿出門的衣服,要是方衡再扔了,她就只能穿楊氏那些沒顏色的褐襖了。

方衡轉身又將衣服揀了回來,幾步竄上山頭,拉過寶如的手道:「寶如,千載難逢的好機會,趁著季明德和他爹兩個窩裡哄,咱們跑吧!」

寶如叫方衡拖著跑,邊跑邊回頭看季明德,半山腰中,身後土匪圍成一圈,他在單挑季白那些家丁,忽而三個人齊齊攻上來,他左拼右刺,同時放翻兩個,抬頭看她的功夫,一把砍刀自他肩頭劈下,寶如哇一聲叫,大喊:「明德,小心!小心!」

季明德下盤穩紮,腰上用力,整個人往後一仰,躲過那砍所,緊接著一個鷂子翻身,雙腳挑起一把長劍,直扎那人胸膛。

一眼之間,方衡已經將她拖入一處山洞中。

寶如哽咽兩聲,邊跑邊哭:「小衡哥哥,季白的人會不會殺明德?」

這山洞幾乎倒豎,全是亂石,好幾處地勢太高寶如跳不下去,要方衡先跳下去,再伸手接她。

「狗咬狗,一嘴毛。橫豎親父子,誰殺了誰都是筆爛賬,寶如,趁著這個機會,咱們正好出發,我先帶你去臨洮府,再抽空回來接寶松一家,好不好?」

寶如道:「你方才在寶芝堂答應的那麼乾脆,就是想等明德和季白殺起來,咱們好趁亂逃走,對不對?」

這洞子應當是土匪的黑道,太深的地方都豎著松油火把。

方衡引燃一支湊過來,一雙能迷死小姑娘的桃花眼兒,薄唇紅紅笑的份外頑皮:「當然,他說自己會調秦州八縣的土匪到關山伏殺季白,我一聽就知道機會來了,從洛門通臨洮府的路上沒土匪,咱們這次絕對跑得掉。」

寶如臉上的淚還沒幹,方衡伸手替她抹了,深不見底的山洞裡,他腳一個不穩踩落一塊石頭,半天才聽到撲通一聲響。

寶如伸手便拉:「小心!」

這圓頭圓腦圓眼睛的小姑娘,傻傻乎乎,無論那雙圓溜溜的大眼睛看著誰,都會讓那人有種錯覺,彷彿自己是普天之下,她最在乎的人。她需要男人的肩膀,依靠和照顧。

方衡忽而咬牙:「李少源那王八蛋就不是個東西,他要有我方衡三分的血性,你何至於落到季明德那黑心鬼的手中?」

他罵季明德是黑心鬼,寶如聽起來竟刺耳無比:「不要拿季明德跟李少源比,季明德雖殺人如麻,對我倒是好的。」

倆人走了大約半個時辰,洞子越下越深,也越來越悶熱,倆人混身皆像被汗煮過一樣。寶如不停揩汗,沒有力氣再往下跳,索性爬到方衡背上,任由他帶著尋出路。

終於洞子平了,有清新的空氣透進來,方衡甩著滿頭的汗狂奔,松油火把已經燃盡,他忍不住咧嘴大笑: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季明德估計想不到,他會直接把寶如帶走吧。

「誰在那裡!」忽而洞口一聲清喝,火光映著兩個中等身材的男子,一人一把砍刀,望著洞子里走出來的兩個人。

寶如認得這兩個人,他們經常尾隨在她身後,有一回她從壽衣殿兌出銀子來,還險險叫他們嚇死。直到今天季明德與他們在壽衣殿門外交談,她才知道那是他的人。

她舉著雙手道:「是我,我是季明德家內人!」

兩個土匪望著洞里走出來的寶如,孔雀藍的圓領袍子,歪戴一頂方巾,是個書生打扮,旁邊還跟著個只穿中單的少年,正是季明德交待過,若是敢帶走寶如,就照準了往死里打的那個,寶芝堂的少東家方衡。

兩個土匪齊齊笑了:「原來是大嫂!」

*

背靠一塊巨石,季白數著自己的家丁,四十五個出生入死的兄弟,這時候能動的只剩下二十個了。

自認腸肚盡黑的他,在上一回失手之後,並沒有想過這麼早動手再搶寶如。是胡蘭茵慫勇他,她說王定疆大怒,要與尹繼業聯手斷他在塞外的財路,

季白半生經營,塞外那源源不斷湧進來的銀子,才是他滿身的血液。

人掙錢是會上癮的。原本一個家徒四壁的窮小子,從給人牽馬跑腿開始,茶葉販子的臭腳洗過,藥材販子的巴掌挨過,皮料販子臊烘烘的褲子也穿過。

是從什麼時候發達了呢?

季白仰天望著漸升起的明月,終於想起來了。是遇到朱氏那一回,那一年,他用弟弟季丁的命換了幾百斤冬蟲夏草回來卻銷不出去,野狗一樣在寶雞晃蕩,然後遇到大肚子的朱氏。

他知道自己種不出孩子來,於是收留了天生兔唇的朱氏,在她的指點下,前去長安求助宰相趙放。

因同鄉之情,趙放為他引見方勛,轉了一圈子,他才知道自己和方勛竟然是老表,就此,倆老表一個供藥材一個開藥店,二十年金銀源源不斷滾進來,又送出去。

二十年風光無限的發財之路。

金銀砸在那些京官的頭上,十年寒窗的進士老爺見他都要彎腰,秦州季白就是他們的大爺。

錢越多越收不了手,到最後金銀錠子彷彿長著腿,一個個走進石榴園子底下那方大金銀庫里。

季白忽而自打一耳光,罵自己:「畜牲!」

寶如那麼好的孩子,他跌落荷花池的時候,還知道拿根棍子來拉他救他,他竟失心瘋了要把她送給王定疆。

再想想季明義,自幼跟著方勛學醫,跟著他販藥材,醫術好,人也好,那樣好的兒子,方昇平那樣的土匪都愛惜人才不忍下手,給錢都不幹。

為幾十萬兩銀子,他親自帶人將他伏殺在這關山古道裡頭。

家丁們殺一年半前殺季明義的時候,他就在如今方昇平坐的那塊石頭上。雖不是親生血脈,可二十年時間,他是拿他當親兒養的。

家丁們替季明義放血的時候,他在那塊大石頭上哭著滾來滾去,不停安慰自己:殺了明義,我還有明德啊,明德還會讀書,會中進士,有我的銀子打點,明德將來能當大官,能像趙放一樣主宰長安半個官場,到那時,我名利雙收,可以修一座大大的祖墳,季家八代祖宗都將為我驕傲。

「我真是個畜牲啊我!」季白忽而嚎啕大哭:「明義,我的明義,你在那兒,等著爹,爹這就來找你!」

季明德揮了揮手,山林中湧出來更多的土匪,個個兒面容焦黑,滿身汗臭,前斬斷出路,后截斷退路,火把高舉,面無表情,望著痛聲嚎哭,捶胸頓足的季白。

他調集了秦州八縣的土匪,等在這關山道上,給親爹季白布了個死局。

季白連滾帶趴跨過家丁們的屍體爬出來時,季明德正在揩拭那把卷了刃的砍刀。

他冷冷吩咐道:「把咱們秦州季大爺連帶他的手下們一起請進咱們房瓦里去,好吃好喝先款待著,明日抽空帶回季府地庫,我親自審他。」

季白大鬆一口氣,暗道聽季明德的口氣,今天還能活著走出這關山道。

*

半個時辰后,季明德一匹快馬從清水縣出發,奔向秦州城時,已經換回自己褙子的寶如,和被那兩個土匪打青了眼圈的方衡也到了秦州城城門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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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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