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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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一早大約五更不到,大房的馬車就來催了。

寶如還問楊氏討了幾樣藥材壓在包袱裡頭,跟著季明德急匆匆出了門。她幼時沒有自己梳過頭,半天也沒有綰好頭髮,上了馬車才發現脖子下面還搭著一捋。

清晨的大街上空無一人,馬鞭破空啪啪的甩著,車夫粗聲喊罵著馬的祖宗八代,問候完它爹又問候它老娘,髒話滿嘴。

車又快又顛,寶如在裡面東倒西歪,前搖后晃,幾番碰到季明德的肩。

她早起還未吃東西,顛著滿腔的苦水欲嘔。

季明德伸手肘住她,強笑著安慰:「忍一下,馬上就到了。」

寶如也知季明德這是急著把自己送回趙家,好去接胡蘭茵一起回門,畢竟自己是五百兩銀子買來的,比不得胡蘭茵又是知府家的小姐,又帶著千金的嫁妝,遂也強撐一笑。

大約車轍壓到一塊大石頭,寶如腦袋幾乎撞到馬車車頂,又重生生落到硬板車上,恰這時候,季明德的手不知從那裡伸出來,托住她的屁股,緩緩放穩在車上。

車夫在前面嗷的一聲猛勒韁繩,轍壞掉的馬車歪歪邪邪停在路邊。

車夫連連叫道:「二少爺,得罪得罪!」

連著笑了三天的季明德忽然就生氣了,他騰一把掀開帘子,兩步跳下車,在無人的大街上疾走兩步,鐵青著一張俊生生的臉,伸手托寶如下車,將她的兩個包袱全塞到她手中,便隔著匹馬,與提鞭的車夫對視。

車夫是大房的人,富人家的奴才,季明德是二房的兒子,窮小子而已,趁了大房少爺季明義暴亡這樣的好事,才能兼祧兩房,繼承季白偌大的家業。

車夫頗有些看不起季明德,畢竟帶妻子回門這樣的事,連馬車都是大房出的。

隔著一匹馬對視許久,季明德忽而撩起袍子前擺,一手接袍簾的瞬間,一條長腿凌空而起,腳重重踏上馬腹,馬長嘶一聲吼,三隻蹄子竄空晃了兩晃,重沉沉的身子一歪,山崩一般朝車夫倒過去。

車夫小時候也見過季明德,卻頭一回見他生腳踹翻一匹馬,眼看整匹馬朝自己倒過來,嚇的扭頭就跑。

那馬搖了兩搖,馱著輛壞了轍的馬車跑遠了。

寶如覺得他如此不耐煩,怕是胡蘭茵還等在家裡的緣故,竟怕他也會這樣踢自己,哆哆嗦嗦指著不遠處道:「過了前面那家當鋪,再拐兩個彎子就是我家,我自己去就好,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笑了笑,一口白牙整整齊齊,笑起來兩邊頰上還有深深的酒窩,與剛才那踹馬的樣子判若兩人,分明笑的溫柔和睦,可在凌晨的天光下,一口白牙襯的他整個人都陰氣森森,嚇的寶如毛骨聳然。

他道:「總得陪你吃過早飯,送你進了家門,我才能回去。」

倆人再往前走,過了劉家當鋪,後面是一處早飯攤子,有熱騰騰的小米粥,虛蓬蓬的油餅子,還有秦州人早上愛吃的呱呱,涼粉等物。

季明德要了一張餅,兩碗粥,見寶如一直盯著案板上那晶晶亮的涼粉看,問道:「可要來一碗吃?」

寶如連忙搖頭,連吹帶吸喝罷一碗粥,起身道:「不早了,咱們快走吧!」

季明德盯著面前的油餅子,自己從攤上抽了張油紙來包上,低聲道:「我帶著不方便,你將它帶回家去,好不好?」

寶如接了過來,兩人並肩入巷,走到趙寶松賃來的那間小屋前,泔水滿地,蒼蠅橫飛,門前一個髒兮兮的孩子正在拿條棍子戳那髒水。

她兩步奔上去,抱起那臟孩子叫道:「苗兒,你怎的在這裡?」

這孩子是趙寶松的兒子趙青苗,今年四歲,透過糊了一臉的臟泥巴,看得出跟寶如生的很像,尖尖的下巴,臉兒白白,秀氣的不像個男孩子。他兩手抓上寶如乾乾淨淨的衣襟,立時上面就是兩個污點。

寶如回頭,面帶訕色,粉□□白的小臉兒,笑的卧蠶彎彎,叫那小傢伙襯著,五官無一處不甜,又柔和耐看。不是那種驚人的絕艷之美,但甜的叫人心疼,多看一眼便多一眼不舍,恨不能時時將她拴在身邊,時時都能看到。

「我到了,你快回去吧!」

季明德敲了敲門,見寶如一臉的難為情,解釋道:「你先進去,我再走!」

不必進去,就可以知道那間賃來的房子里有多亂。

來開門的是嫂子黃氏,頭亂的雞窩一樣,穿著件看不清顏色的褐襖,門只開半扇,寶如抱著孩子擠了進去。

門上三個腦袋,齊齊望著季明德。季明德拱手道:「大嫂!」

黃氏嘭一把將門關上,回頭拍了青苗一把:「大清早的,又去戳髒水,弄髒了衣服誰來給你洗?你當你還是大少爺,有丫頭婆子伺候是怎麼的?」

再是寶如的聲音:「大嫂,好好兒的罵孩子做什麼?還有什麼臟衣服,快收,都收出來我洗!」

「你洗?」黃氏氣氣沖沖:「你那叫洗衣服?手裡一點勁都沒有,還得砸破我的木盆,可省省吧。」

寶如的聲音挪到了窗下:「來來,青苗,看小姑給你帶了什麼好吃的。」

「油餅子?還是熱的?」小青苗話裡帶著澹澹口水,這孩子愛吃的天性似乎一直改不了。

倆人老鼠一般在窗口嘰嘰喳喳,季明德在外邊聽邊笑,日漸高起,他剛欲走,忽而門一聲響,便見寶如懷中抱著一隻巨大的木盆,裡面堆滿臟衣,想必是要往井台畔去洗衣服的。

倆人俱像被捉姦撞了現形,難堪的抹不開臉。

寶如關上門,輕聲問道:「你怎的還沒走?」

季明德轉身,先一步出巷子到井台邊,連搖軲轆盛了滿滿一石缶的水,盯著寶如那兩隻軟搭搭在盆子里亂摸的手好久,才道:「我趕晚來接你!」

她那雙細纖纖的小手裡果真沒什麼勁兒,洗衣又無甚章法,一通亂揉,可見得小時候嬌生慣養,沒有干過活兒。

*

回到大房,季白一件黑色綉蝠紋的圓領袍子,腰綴脆玉,圓頭布鞋,四十歲的年紀,肩緊腰窄,臉如刀斧劈成一般,濃眉深眼的俊朗,劈腿在大門外雕著富貴雲紋的上馬石前站著。

一妻三妾一字排開,站在他身後。

胡蘭茵穿了件藕色的高領褙子,系一條白裙,頭上清清素素,倒叫人眼前一亮。季明德不由多看了兩眼,他記憶中似乎寶如也這樣穿過。

季白今天要陪侄子一起去胡府,兩人並肩騎馬,他道:「趕車的老王八蛋昨夜喝了多了酒,早起慌張冒失亂抽鞭子,我已叫人拿皮鞭抽他了。寶如可有受傷?」

季明德道:「並未!」

季白點頭:「那就好。」

……

胡知府就住在府衙,從後門進去,先是一畝多地的大園子,馬車直接從綠樹濃蔭中穿過去,才是府第。

知府家兩個未出嫁的小姐,胡蘭玉和胡蘭香兩個在高高的綉樓上往下看,看到季明德的身影進院子,蘭玉道:「難怪姐姐哭著喊著要嫁,我瞧他比季明義生的好看。」

蘭香應和道:「相貌倒也差不多,季明德是讀書人。季明義是個商人,商人重利輕別離,跟解元郎能比嗎?」

望著姐姐蘭茵和季明德在垂花門上分別,蘭玉憂心忡忡道:「只一點不足,就是那個趙寶如,聽說是相爺家的千金,自幼知書達理的,今年才十五歲,怕姐姐要被她比下去。」

蘭香最小,也有十五了,她嗤了一聲道:「什麼相爺,不過兩個死在半途的貶官而已。她家早失勢了,我聽爹昨夜和娘說,那趙寶如就是個娶來守活寡的,季明德那小子的功名,還在咱干爺爺手裡攥著了,他興不起風浪來。」

等大姐蘭茵一進門,倆人自然就不說了。

*

府衙前院擺了幾桌的筵席,請的全是秦州府各方名流,做官的一桌,為商的一桌,舉子們一桌。

季明德和舉子們坐在一處,溫溫笑著聽他們揶揄。胡魁的侄子胡安勉強擠上桂榜,也是個舉人,丈著兩挑擔的關係,擎杯大膽問道:「姐夫,相爺府的千金滋味如何?」

季明德笑著接過酒,放到桌上。

另有一個,名叫王朝宣的,一口長安官話,據說是大太監王定疆的乾兒子,腰上明晃晃一塊皇廷禁軍腰牌,松垮垮兩隻酒泡眼,一臉的不爽,惡恨恨說道:「你們秦州人眼淺見識少不曉得事兒,趙寶如的生母是花剌人,同羅氏的女兒,金貴著了,當年花剌貢來兩個,一個咱們先皇得了,一個賜給了趙相,據說滋味了不得。

她自幼定的榮親王世子李少源,老太后的心肝寶貝兒,守了十幾年還沒吃到嘴裡,倒叫你給截胡了,兄台,你是要考功名的人,在這天高皇帝遠的地方,得個解元不知天高地厚。哥哥勸你一句,放回去唄,那塊肥肉,可不是你能消受得起的。」

要說寶如和季明德的婚事,也恰是個巧宗兒。李少源沿吏部文書將退婚書傳到秦州府,寶如拿到婚書的那一刻,轉眼一根繩子搭到樑上就上了吊,被黃氏救下來不過一刻鐘,季明德便拿著五百兩銀子上門了。

前後不過一天功夫,連州知府胡魁都沒反應過來,趙寶如就和他女兒胡蘭茵一起拜堂,嫁給季明德了。

季明德漸漸變了臉色,直覺桌下一隻腳踏過來,不動聲色避開,那王朝宣的手又自另一側狠狠搗了過來。

他遠瞧著季白的小廝季羊從外面走進來,輕輕躲過王朝宣的拳頭,拈起酒盅道:「諸位兄台先慢慢吃,我進屋,給長輩們敬兩盅酒去。」

王朝宣見連著兩番季明德都不敢接招,冷嗤一聲道:「銀樣臘槍頭,就他這點膽子也敢跟我乾爹搶趙寶如,果真活膩歪了。」

季明德只當聽不見,一隻手輕輕摩梭,也不知何時摘了王朝宣腰上那塊禁軍腰牌在手中,起身辭去。

他並不進屋,沿游廊繞到胡魁書房外,端著酒盅閉上眼睛,便聽屋子裡大伯季白陰沉沉的笑聲:「她怎麼說?」

答話的是季羊:「二少奶奶說,東西太貴重了,她不敢收。」

「那她收了嗎?」季白又問。

季羊道:「收了,是她嫂子替她收的。」

季明德閉了閉眼,深藍色的直裰,白衽襯著一張俊臉,眉宇間透著股子青氣,甩著那塊禁軍腰牌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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畫堂春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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