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舒儀使勁點點頭,突然想起什麼,猛地又搖頭。男子雖然雙目俱盲,卻好像把她的動作看地很清楚,疑惑問道:「剛才不是要學嗎?為什麼又搖頭?」
渾身無力地坐在地上,她烏黑的眸子盯著對方,語氣無比沮喪:「反正我資質差,學不會的。」舒家中高手不知凡幾,卻無人收她為徒,一方面是因為她身份特殊,而更重要的一點就是她體格經脈不是練武的上等材料。
「未必,」他薄唇中冷冷拋出一句,移開兩步,黑洞洞的眼似乎射穿了舒儀小小的身子,「有我在,自然有辦法能把你教好。」
他左手探出,伸向身旁的樹榦,彷彿是力用盡了,要依靠一下。他的手潔白修長,指節有力,指甲亮澤,手雪白如羊脂,沒有一絲瑕疵,這樣一隻手,介於男女兩者之間,既有力度,又不失柔美。就應該是一隻王孫貴胄的手,可偏偏他身穿一身洗地已經泛白的灰布衣。
舒儀看著他伸出手,細微的動作都看地非常清晰,他手指忽然輕輕一動,樹榦上本有一枝斜插出的細枝丫,就在他手動之時,無風自搖,「嗑嚓」一聲斷裂開,落到他手掌中。這一幕是如此奇異,那一小截樹枝就好像是自己落到了男子的手中。
她看地入了神,不知做如何反應。男子卻把手中斷木寸寸捏斷,面色森冷,道:「我生平最恨畏頭畏尾之人,沒有經過嘗試,便自我放棄。如果你自認資質低下,不願學武,今日我就把你三焦陽脈封住,讓你終身不得學武。」
舒儀頭皮一麻,看著他的手掌寸寸接近,愈加害怕,忙不迭點頭:「學,學!」
男子的手沒有停下,伸到她面前,她還來不及縮身子,手掌心已經撫上她的發,輕輕的,很溫柔。她仰著脖子偷瞄他的臉色,卻發現他面色平和,沒有剛才森然可怖。唇角還微微扯起。
剛才的言行是故意嚇唬她的嗎?眼珠子骨碌轉了一下,她膽子大了些,這才覺得這灰白衣裳的男子並不如表面看起來如此冷漠,至少,他的手修長好看,手心軟滑,很是溫暖。
「你要教我武功嗎?」她怯生生地問,「可是我很笨,我怕……」
男子在她身旁坐下,略有些溫和地道:「不怕。」
手掌在她肩膀,脊背各處輕輕拍,他面不改色:「經脈骨骼都還住稚弱,不過並不妨礙我教你武學。只是我教你之前,需得你答應我一件事。」
「什麼事?」她好奇地眨眼。
男子觸到她身子冰冷如霜,伸手按住她背後靈台穴,和煦的內力重新透入她的身體。舒儀受寵若驚,忍不住這麼溫暖的誘惑,小小的身子偎進他寬大的袍子中。男子目視前方,輕輕地道:「我教會你之後,你不可用這武功為舒家做任何事,如果日後讓我發現你為舒家效力,我自當回來廢了你,你可明白?」
他話音悅耳,溫潤如玉,舒儀卻是仿如觸電般發顫,被他話音外的冷酷所震撼,低啜:「我才不會為他們做事……我是檢回來的,二伯……他說,以後就算是我死了,也沒關係的。」
男子在燈火不及處暗暗點了點頭:「那就好。」他站起身,順帶牽起舒儀的手,走到山坡邊,指著下方道:「你看下面是什麼?」
她隨著他的手勢,往下張望。舒苑依山而造,在山坡上佔據了大半。此值半夜,舒家燈火如炬,點點光亮綴在黑夜中,從上而下地俯仰,燈光微弱,如豆的一點一點,勝在數量多,湊成一盤,就像錯落的棋子撒滿地。
黑夜中的光亮本就是美的,何況還是如此稠密,舒儀張開手,臨風而立,彷彿一垂手就能把那光點從地上撈起。男子皺起眉,攔住她的手勢,淡然道:「你可看到了舒家的繁榮?那是舒家三代致力的成果,籠絡江湖人士,在朝中糾結政黨,於天子面前獻媚,陷害,排擠異己,為達手段不顧忠義,爭權、奪位、謀利……這才是舒家,你可認識?」
舒儀張大嘴,吸著一口口清新冷洌的空氣,細聲道:「不……不認識。」
男子沉默不語,在風中凝佇了半晌,才又道:「你年紀尚小,現在同你說,你是不明白的。」他退回身子,牽著舒儀回到火堆旁,重新坐下。
舒儀不吭聲,這男子似對舒家有極大成見,剛才聽見她的名字便不加理睬,直到她哭訴不是舒家的孩子,他才又軟言溫語相待。此刻看不出他的表情,她更不敢開口。
男子靜思一會,沉吟道:「時間不多了,還是把我武學的精要告訴你吧。我要教你的武功叫做『大悲』,分為三式,行雲步,天羅手,還有七煞心法。」
「大悲?」舒儀怔道,「大大的悲傷?」
男子側過臉,明知他看不到自己,她還是忍不住緊張,他道:「你要這麼理解也無不可。這大悲中的悲,原是指慈悲。所謂慈悲,也不過是悲人悲己,用於武學上,卻是欲傷人先傷己的心法。」
她半懂不懂,牢牢把這話記在心中。男子就在這時眉峰一挑,現出些驚訝,道:「有人來尋你了。」
舒儀大驚,睜大眼,四處張望,卻沒看到任何人影,只聽見呼呼而過的風聲穿過林子,像是野獸的咆哮。心裡莫名的害怕,無意識地攥緊灰衣人的衣裳。
那男子側耳傾聽,忽又道:「這腳步……像是空明劍法的步法,功力尚淺,還有些亂,難道淮南劍客盧昭有了衣缽傳人?」他霍然起身,拉起舒儀,拍去她身上骯髒的泥土,細細叮嚀,「有人來尋你了,快和他們回舒家吧,如果有人問起,就說是貪玩迷路了。今日所見所知,千萬不可以透露,否則你的性命可就堪憂了。」
舒儀點頭,由著他整理她的衣物,心裡說不出的傷懷,從沒有一個人,像這個才認識不到半日的陌生人一般,用這樣溫軟的口氣,細心囑咐,這樣輕柔的手,為她拍去泥塵。這一切,有如夢中,只有他手中的溫暖,切切實實地從衣料外傳到她身上,漫到四肢百骸。讓她捨不得離去。
男子似乎察覺到她異常的沉默,輕撫她的臉蛋,濕滑滑的,又在哭泣,他輕嘆:「你乖乖回去,以後長十二分的心,我留在這山上一月,你午後得了空閑,就從那條小徑上來學武功,別讓人發覺了。」
舒儀破涕為笑,用衣角抹抹臉:「師……師父,你有名字嗎?」
對著她的叫喚,他不置可否,對她的問題卻現出些驚訝。山下隱隱飄來一道稚嫩的童音,喚著「七姐」,這聲音片刻前還離得遠,此刻卻好像已經望小徑上靠近。男子靜聽著,驚詫的道:「怎麼年紀這麼小?盧昭挑的徒弟……是骨骼清奇的習武天才嗎?」
聽他叫喚舒儀七姐,莫非他是舒家子弟?
心頭轉過種種念頭,他面上露出一絲厭惡,彷彿是對舒家與生俱來的反感。輕輕呢道:「要讓盧昭教下去,十年後,舒家又會多出一個天才高手,這江湖朝堂,又要多一份防範了,不如讓我現在毀了去。」
舒儀拉拉他的袖子:「師父,你在說什麼?」
灰衣人手腕一轉,把舒依抱起來:「舒老把你立為下代家主,就是一招拋磚引玉。舒家歷代子弟為爭權奪利無所不用其極,內部爭鬥,最傷家族的元氣。拿你這血緣不相干的孩子放到家主位子上,其他各房的兄弟姊妹必然視你為眼中釘,肉中刺,目標一致地對付你,而他們利益衝突少了,自然爭鬥就少,多有損傷也只是你一人而已。你成了箭靶,對付不了舒老的人會把主意打到你身上,舒家其他孫輩也暗中記恨你,所幸老天有眼,今日讓你知道這事,免得你日後在這火深火熱的位子上糊塗地喪了命……」他一口氣說了這麼許多,忽而拿那雙沉著一片死寂的雙眼瞧著舒儀,口氣越加溫和,「孩子,你可明白?」
他原以為舒儀會淚眼汪汪地搖頭,誰知她微微蹙起眉頭,臉皺成一團,思索了片刻,重重點頭,嬌軟的道:「我知道。」
答案遠遠出乎他的意料,心中暗喜,不由朗笑:「好,好!」笑聲浩蕩,驚起林中飛鳥,樹葉簌簌作響。
舒儀貼在近旁,兩耳鼓噪,隱隱生疼。他忽而面色一正,道:「好孩子,不要怕!」舒儀張開口,正想問害怕什麼。身後衣襟倏地一輕,那男子拎著她的后襟,凌空提起,眉頭深鎖,手上用了些力,往著小徑來處擲去。
騰空飛出,她大聲驚呼。耳旁呼呼的風竄聲,身子卻不斷下落,驟然若失。這時卻聽見那灰衣人清潤的聲音:「好孩子,為師姓名連自己都忘懷了,你且記『柳下舟』吧,明日再來學武。」
這聲音近在咫尺,又恍如幻覺。她無暇思考,眼前一花,「砰——」的一聲已經撞上一團淡淡光暈,摔倒在地,沒有想象中的疼痛,有些溫暖,一雙手臂在匆忙中抓著她,倒好像是一個人。
「七姐!」來人輕呼。舒儀撞地兩眼發昏,抬頭看。她撞上的原來是個年歲相近的孩子,粉撲撲的一張小臉,皎皎如玉,眉目清麗不同一般。雖是稚齡就已經顯露出非凡樣貌。她凝神看了半晌,才認出他是家中排名第八的舒軒。
這個孩子是舒家二房在外所生,時至三歲,母親亡故,才被舒老帶回舒家,名字未入族譜,因其體格清奇,被舒家第一高手盧昭收為徒弟。平日里與眾兄妹衣食起居都不相同。故而舒儀對他頗為陌生。
「是你。」舒儀掙扎著從地上爬起,手觸到他的衣裳,竟不是平滑的素綢,而是普通的布衣。她一怔,想起對方的身世,又想起今日所遇,心頭似有觸動,獃獃的不語。
「七姐你怎麼了?」舒軒見她目光獃滯,以為撞痛了哪裡,左手在地上撐起,就要上前察看。手上這一用力,痛地錐心,脊椎處冷汗淋淋。他呼吸一窒,心裡暗驚,仰脖看向高處。
在一個時辰前,尋不到舒儀,院中慌亂,他因自幼習武,有些功底,也被派來尋人。舒家尋了個遍,依然找不著人,他便進了梨園,尋到一條小道,道通後山,他手持燈籠一路尋來,聽得有笑聲,又突然聽到女童驚叫聲,正是舒儀。隔著八九丈的距離,看到舒儀墜了下來。
他急中生智,扔了燈籠,腳踩馬步,使出「鐵板橋」,他習武三年,功基極深,自信能接住人,誰知一碰及身體,卻從舒儀身上傳來一股暗勁,竄進他的手臂中,瞬時麻痹了半身,他又慌又驚,情急之下,抓緊舒儀的衣裳不放。兩人一同跌倒,就在碰上地面的那一刻,他又在舒儀身上接到第二重力,這一道力卻是綿長的柔勁,化解了他身上的麻痹感。
剛才那陣笑聲……莫非這山上還有個武學高手?
他看著上方,山上剛才還有光亮,現下卻已經滅了,黑黝黝的林頭連綿成一片,好像一頭棲息在黑暗中的怪獸。他自然不知道,柳下舟知曉山下來人,存心想廢了來人的武功,把舒儀擲下,用上暗勁,第一重內力剛猛霸道,傷其經脈。他原想舒家之人自私無比,手上吃痛必然放手,這第二道勁卻是讓舒儀安全著地,誰知舒軒身上麻痹,仍不放開舒儀,這第二道溫和的力道也一併接受了,兩重力出自一脈,傷勢立時輕緩。
正是由於這一下緊抓不放,舒軒雖受輕傷,卻沒有因此累及經脈。他甩甩手臂,等痛感稍緩,立刻坐起,湊到舒儀面前:「七姐,你受傷了嗎?山上可是有人?」
舒儀搖頭:「沒有。」對上舒軒的眼,琥珀色的,淺淺地流溢著光彩,她死死地盯著他,心中害怕他會有所懷疑,卻在目光碰觸的一瞬,為那漂亮的眸色所惑,一陣目眩神迷。
舒軒毫無所覺,夜色沉重,雖是初夏夜,山上寒氣依然傷人,他急欲帶著舒儀回家,忙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卻發現她腳下踉蹌,邁步艱難無比。跌落在地的那隻油紙燈籠在地上燃了起來,火焰隨林風翩然起舞,頃刻之間燃燒殆盡,兩人唯一藉助的光明化為了灰燼。舒儀攏住胸口,氣息緊張。那個年紀比她小的男孩卻鎮定萬分,背對著她蹲下身:「七姐,我背你下山。」
他站起身勉強可以和自己齊頭,舒儀這樣想著,不安道:「能行嗎?」男孩在黑暗中堅定地點頭:「能行。」
風在林中橫行,枝葉亂擺亂晃,沙沙聲卻又被風聲蓋過。舒軒背著舒儀從小路慢而踏實地下山。也許是月神對他們的憐憫,從枝丫間遺漏下斑駁的月光,遙指著前方的路途。路的盡頭是舒家光亮如晝的燈火點點。身後悄無動靜,舒軒安慰道:「七姐,你看,前面就到了。」
前面……原來這麼遠!她疑惑地皺起眉,剛才在山上看那一盤燈火如棋,彷彿唾手可得,現在離得近了,從遠觀大局轉成近看一隅,反倒模糊了。她緊緊勾住舒軒的脖子,從他身上汲取陣陣的溫暖:「你是舒家撿來的嗎?」
舒軒的身子霎那綳直,挽著舒儀的雙手也箍緊了。林風塑塑,帶些濕潤的觸感拂面而來,他卻僵硬地邁動腳——其實這一直是他心中的疑惑,三歲之時的記憶已經模糊,被舒老帶進舒家彷彿是一夕之間,從一個農家孩子變成富家公子,隨著年歲的增長他越來越感到恐慌。就好像一顆錯放進珠玉之中的石頭,格格不入。
早已聽過眾人在身後揶揄的言語,他是二房在外所遺留的私生子……他面對黑暗擠出一個落寞的笑,等待舒儀的奚落。身後人卻低語如夢囈:「那你一定是我弟弟。」貼在耳旁,他聽地極為清晰,話入腦中,反應不及,恍惚問道:「什麼?」
「你是弟弟……」舒儀抓著他的前衣襟,嬌軟的聲音有些尖利。攪亂了沉沉墨色,空氣滲了膠,漸漸黏稠。
舒軒驀然張大眼,無法回頭:「七姐?」胸口湧出一些陌生的熱流,他卻解讀不了。
「叫我姐姐。」她混沌的腦子分析不了這錯綜複雜的關係,固執地相信他的處境如她一般,並單方面地肯定了雙方的關係,內心卻因為這份突如其來的依賴感而安心。視線穿透不了黑暗,所能看見的僅僅是舒軒玉潤飽滿的耳垂,彷彿有點紅暈。
許久之後,才聽到他低低喊了聲「姐姐」。
林間,月華朦朧,風聲依稀在耳,猶如老媼的輕嘆。林間的道借著舒院如晝的燈火漸漸清晰,男孩背著疲憊垂眼的女孩,一路走著坑窪不平的小道,那道路且窄且難,在他腳下緩緩展開,他怕道路顛簸,避開碎石斷枝。風揚起他的鬢髮,俏皮的發梢撓著舒儀的鼻間,竄進馨恬的味道,像是夏日輕風帶起的荷葉香,清淡悠遠。又像樹林中的葉香,一絲一縷都淬於自然。
梨園裡的燈火開始移動,向著小道的盡頭慢慢聚攏。有人驚呼:「是七小姐啊,八少爺背著呢!」這一聲叫喚把所有人都召來了。小道口堵著十幾來人。等到舒軒靠近,立刻有人圍了過來。
「快把七小姐抱下來。」一道酥軟的聲音驚醒了神志迷糊的舒儀。她揉著眼看前方,為首的麗人二八方華,嬌勝桃李的一張芙蓉面,笑時臉頰旁有一對淺渦,素顏端莊。這張臉……好熟悉。
她驟然睜眼,這張臉,午後時分才在假山後見過,樣貌、姿態、笑聲都深刻地烙在腦中。一瞬間,那種不勝恐懼的感覺又浮上心頭,她蜷起身子,伏在舒軒的背上。靠在最近的下人走上前,搭在舒儀的肩上,似乎要把她抱下來。
「啪——」地揮開來人的手掌,舒儀怒瞪過去:「滾開!」用如此嬌氣帶些甜膩的童聲吐出如寒冰一樣的話語,震住了正欲上前的幾人。那麗人也是一驚,細細打量骯髒不堪的舒儀,隨即釋然,柔聲道:「你大伯,二伯為了擔了半天的心啦!快些回內院休息吧。」
舒儀不應聲,麗人舒了一口氣,上前來輕輕撫她凌亂的發,她咬著下唇,順著那麗人纖細的指往上看,宛如刀削的窄肩,溫和的笑容,還有臉頰旁簪子流蘇的輕輕晃動。她忽而笑了起來,眼眸中閃過一絲亮光,道:「軒,我要回院子。」
下人們讓出道,舒軒背著她,踏過院中凋零的梨花。舒儀回過頭,麗人依然保持著恭謙的姿勢站在原地。那如墨所潑的夜色濃地化也化不開,蒙住了她的眼。就在剛才,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告訴她,明天要順著這條路上山,學習武學之道。
「姐姐?你在哭嗎?」
她驚訝於這一聲詢問,張張嘴,卻沒有任何聲音發出,然而內心卻掙扎著要喊什麼,腦中恍惚有個聲音在問:
舒儀,你是假的嗎?
假的!
一切都是假的!
「亂說,」舒儀把臉埋進舒軒頸窩,軟軟道,「我是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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