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花間田裡
「這是一月八號到四月八號的賬目,前面藍色的五本是總店商號的賬本。二月份的時候錢莊在京都新開了三間分號,投進了整整兩百七十多萬兩銀子,這個月已經開始盈利。這三本綠皮的就是新分號的帳。」
走在野外田間的小路上,雪池手捧著幾大本寫著密密麻麻數目的賬本,給我說錢莊的運行狀況。
路邊開滿了五顏六色的野花,好像誰講了一個笑話,把一地的花兒都逗樂笑開了臉。陽光不算猛烈但也燦爛,暖融融地照耀著。
「這生意你幹得真大膽!」我看了他一眼,忍不住搖搖頭,笑著,「要是折本了,我看連總店都開不下去,我們兩年多的心血就打水漂了。」
雪池側過頭微微一笑,復低頭仔細翻閱著綠皮的賬目,口氣卻是異常淡定自然,「我哪敢拿這個開玩笑?其實是年初的時候戶部收回好些特別有賺頭的地段——官場里的老慣例了,有油水自己先分,然後再顧別的。我就琢磨起京都分號的事情,分號開張之前,我跑遍了整個京都調查市場,計算成本和收益,托關係找優惠的裝潢材料,關照老客戶什麼的,鉚足了勁定不會做虧本生意。還好手中有權,弄幾間不錯的鋪頭不是難事。嗯,對了,我還調了總店的三個掌柜過來,他們熟悉情況,也多虧他們京都的生意才能這麼快走上正軌開始贏利。等穩定下來,讓他們再回總店主持大局。」
「應該好好酬謝人家,就從我的份額里抽百分之十的紅利給他們吧。」我想了想做這個決定。收買人心政策是要懂的,要不誰給你賣命!
雪池看了我一眼,把賬本翻到最後一頁,指著一項赤竹筆寫的數目,說:「我已經給他們很大的分紅了,喏,這是記錄。喬姐姐不必擔心,這點功夫雪池還是會做的。」
我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陽光灑在本子上反著點點耀眼金光,刺得眼睛看不真切。
我抬頭看看雪池。站在我身邊的男子,已經比我高半個頭了,穿著平常的布衫也掩蓋不了俊秀的眉眼和奪目的氣質。光線透過他的睫毛射進我眼睛里,我笑起來,頓了頓,說,「看來以後我都不用費煞心提點了,雪池做事很叫人放心。」
他睜大眼,料不到我突然有此一說,眼瞳清澈地看著我,倒映著我死氣沉沉的臉孔。
「你真的長大了,雪池,真叫人欣慰。」我真心地說,轉開自己的臉,忽然覺的自己說的東西有點酸溜溜的味道,不由又笑起來。走在鄉間的小路上,風景處處,春風流連在頰邊引起陣陣愜意的觸感。
雪池並不接我的話,快步走幾步趕在我前頭,彎腰撿起一塊磚頭墊在路中央的一個小水坑裡,「小心臟了裙子。」
我踏過去,回頭跟他說道:「啊,以後資金不緊了,參些穩妥的生意吧。干錢莊這行風險太大,一個不小心家底就賠上去。鹹魚翻生可不是嘴上說說的那麼容易。」
雪池點點頭表示明白。
我也不再多嘴,他是個心思細密的人,加上在戶部浸淫了兩年,比我精明熟悉多了。
我加快腳步向花田走去,哼起小歌,放開心情。其實,天藍藍的,水清清的,自由自在一個人沒有什麼不好啊。
「走在鄉間的小路上暮歸的老牛是我同伴,藍天配朵夕陽在胸膛繽紛的雲彩是晚霞的衣裳……」
花田裡,啟雲青色的衣裙在紅色花朵里格外惹眼,她和一群農人站在一起,正和一管家模樣的人爭論著什麼。
遠遠看到我,她招了招手,「小姐,雪池,我們在這裡。」
然後她回頭對那個管家說,「我們管事的來了,你和他們說。我們不會生意行的,老被你油嘴滑舌的騙了……」
「就是就是……」
「雲姑娘怎麼這樣說話呢,生意大家好好做,哪裡騙不騙得……」
我們走進花田裡,雪池先迎上去,「這不是明王府西山別院的汪管家嗎?來這裡採購鮮花?」
汪管家精明的雙眼往來人上下一掃,見氣度不凡,不敢太過怠慢,拱手道:「正是區區。閣下是……?」
雪池回禮:「不才替安晴公主看管莊園,只是這一片的小小總管罷了,姓林,以後請汪管家多關照。」
「原來是林總管。失敬失敬!」
雪池看著我,猶豫了一下,不知道該怎麼介紹,「這位是……」
「我是林總管的姐姐,平常跟著他學著管理莊園一些事情的。」我自己開口介紹自己,胡編了一個借口,免得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林姑娘!」王管家順手給我作禮,並不太放在心上。我暗笑著,要是他知道我是花田的正經主人,不知道還不會不會這個表情呢。
王管家客氣完畢,直奔主題,「林總管是個明白人,汪某就不拐彎了。貴園種植的迷羅紅開勢好,精神,確是上品,價格也公道。若是林總管沒有別的的問題,就這麼定下吧。沒三天貴園就送一次花,每次三百盆,盆里不得少於五個花苞。」
我點點頭,「汪管家夠爽快,我也不多啰嗦。只是一點,這以後西山別院的迷羅紅都得由安晴莊園來供貨,若是現別院聯繫了別的貨源,那麼損失的那部分西山別院要賠償三倍的違約金。」
汪管家自是答應,又說:「契約上可得說明,安晴莊園送來的迷羅紅得與我今日看到的質量等同,每百件中要是出了三盆的次品,西山別園隨時有權終止合作。」
「這是自然。」我頓了頓,又說,「送貨的運費得西山別院出……」
一番爭論,我們把運輸、檢驗、結帳等方面的細節一一敲定,白紙黑字,兩份契約出爐,簽字蓋章,生意談成。
送走汪管家,我長長噓一口氣,「累死了,和精明人打交道就是累,半分神都不敢鬆懈。」
啟雲拉我在田壟上坐下來,「哎呀,這些事情何必這麼精打細算,雙方讓點利不都好說話嗎?」
我刮她的鼻子,「你當我為誰這麼拼呢?不就防著咱倆以後喝西北風啊!就你的讓利,真要被人宰死了。商號要都擬這樣的做法,還怎麼養活一大票人馬啊。精打細算是商家的本能!」
啟雲掩嘴而笑,「就你叫『精打細算』,那次還不知道是誰把我放在房裡的毒藥當成殺蟲劑,澆壞了好大一片花苗。」
我撇撇嘴。啟雲一身的毒總算有用處,能夠把田地里的害蟲毒死而不傷害花骨朵。「誰讓你把它們都放在同樣顏色的瓶子里,我哪裡分得清嘛。」
「分不清?裡面的液體一個乳白,微酸,一個渾濁,苦澀,這還難分清楚嗎?」啟雲跳起眉毛看著我,笑道。
我翻個白眼。
雪池在那邊交待好農人工作,讓他們先回去午休,就走過來在我身邊坐下。
「渴了嗎?要不要喝水?」他自隨身帶的牛皮袋子里拿出水瓶。在太陽底下曬了那麼久,又與人討價還價一番,經這麼一提醒,還真感到口乾舌燥。
我剛要接瓶子,啟雲伸手奪過去,拍拍我頭說,「我來吧。」我的手僵在那裡。
雪池遞一方帕子給我,也柔聲說,「休息一下吧,折騰了一個早上,等我去那邊看看咱們就回去了。」說完他轉身向農田另一邊看守農人的房子。
啟雲用衣襟擦了擦瓶口,倒出一杯清茶遞給我,然後擺弄自己的去了。沒有人看到我的臉色。我怔怔看著她塞給我的杯子,又看看她忙忙碌碌的背影,一陣茫然。
「啟雲,」我喊住她,等她回頭望過來,我動了動口唇,卻泄了氣,「我不是廢人……」
她眼神微閃了閃,「小姐?」
我咬了咬唇,「我不喜歡你們什麼瑣事都替我做得無微不至。為什麼你們都把我當成易碎的瓷娃娃看護著呢?連倒杯水都要人代勞,疊被子洗衣服甚至洗浴都得幫著我。我……我覺得什麼都是你們打理順當的,我不習慣這樣……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我不是相國千金,不是以前的那個小姐……。」
啟雲在我身邊坐下來,細長眼睛看了我一會兒,突然舉起手在我額頭上把汗水擦去,嘆了氣,「對不起……我總是忘記,你不再是在我懷裡撒嬌耍賴的那個小姑娘了,你大了……」
你大了……
我一愣,剛剛我也對雪池說過這樣的話。忽然有隻手緊緊揪住心臟,我真是太自私了……我好像從來都沒有考慮過啟雲的感受。是的,我縱然不是真正的喬竹悅,可是在啟雲看來,無論過去還是現在,她眼中的那個人從來都是她用心疼愛守護的小姐,甘願付出一切的小姑娘。
我對雪池一句感慨長大了,都能無端生出那麼多心酸滄桑來。更何況一心向主的啟雲被我無端埋怨呢?她又該做何想呢?我受了傷,只懂躲在她和雪池身後,把不想去面對的東西全丟給他們。而她受傷的時候,還要心心念念維護著我。原來自以為大度的我,才是最最自私的。
「對不起……我才應該說對不起。」我喃喃道,微風送來迷羅紅甜膩的香味,幾片殷紅的花瓣飛落在她烏鬢上,秀美如雲,「我不是那個意思。」我伸手將她頭上的花瓣摘下來。
「好啦,誰叫我們家小姐長得這麼可愛,老讓人想疼著。」啟雲拍開我的手,把垂下肩膀的青絲往後一攏,流光一轉說,「我們準備回去吧。對了,那個板車在那裡曬太陽不好吧。哪個偷懶的農人不收拾好就急死去吃飯休息了。」
我順著她所指看去,果然一輛大約用來運花盆的空板車停在烈日的曝晒之下,車輪下黃泥乾裂爆開,斑駁支離。
「這裡離停放農具的草棚不遠,我們把它搬回去好了。」
「嗯。」
誰知那板車看起來輕巧靈便,實際上非常難操縱。你要它向左,那個車輪向左滑,卻不知道怎麼的僵住了往右走。推不到兩步,一不小心被田裡的石頭磕碰到,整個車身就往下倒,拉都拉不住。
我和啟雲兩個成年人推得氣喘吁吁,滿臉都是汗,卻只推出了幾步路。我們看著那倒在地上的板車面面相覷。總不能半途而廢吧,我們只好把板車扶起來。它像個鬧彆扭的小孩不肯好好上路,在小徑里歪歪斜斜向前蛇行,讓我們費好大勁。
恰好此時雪池回來了,看了看狼藉的現場,似乎知道我們在幹什麼,唇角忍不住就往上翹起來,快步走過來把我拉開,抓著板車把手中間立起來的一個小槓桿,忍笑說,「蠻幹!板車是由中間這個桿控制方向的,不是你們這麼推的。」
說著他一個人推車,很容易就把車推進了草棚里。到底是從小做工的!就是不一樣!出來看到我和啟雲汗粘著頭貼在額上,一副目瞪口呆的樣子,不由失笑,把賬本水瓶和我手上的東西都接過去自己扛,招呼道,「回去吧,大娘應該做好了午飯,等我們回去。今天我帶了新鮮海魚來讓她做,肯定合你的胃口。」
我收起嘴巴和心中的懊惱,問道:「你有跟大娘說,一份做清淡口味,一份多放調味料嗎?」
雪池答:「說了,大娘記著呢,你是一點辣都不要,啟雲則喜歡多放醬,對不?」
啟雲走上來,對我說,「何必那麼麻煩,我跟著你吃挺好的。」
我搖搖頭,「不要,我看見你沒胃口的樣子就難受。分開的好。」
三人並肩往回走,我對雪池說,「吃過午飯你就回城吧。好不容易休息一天,來回趕很累的,明天你早又要到衙門。」
「好的。」雪池答應了,又說,「下個旬假,東城正好有集市,要不要去?」
我沉了沉心,微笑道:「你十天才得一次休息,就不要老惦記著我了,我在這邊過得很好。你該多為你自己操心。」
雪池頓了頓,沒有轉頭過來,不知道聽出我話里意思沒有,淡定道:「去逛逛集市而已,沒有什麼大問題的。」
我心裡嘆一口氣,不再說什麼,只是又來到那個水坑前時,不等他彎腰,我走快一步越過去,裙裾閃過他的掌心,拂起一陣風。
雪池一愣,沒有說什麼,依然笑吟吟的。清風掠過田間,蔚藍天空下,迷羅紅的花瓣紛紛揚揚,掀起一陣花海瀲灧蕩漾。三個人的身影愈行愈遠,漸漸於小道上消失在視線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