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 滿月酒席(一)

6. 滿月酒席(一)

終於傳來長孫熙文動手的消息。岳天泉倒台和洛陽王兵退之後,經過長達半年的準備,在這個春末夏初的啾啾鳥鳴中,長孫皇朝年輕的皇帝揮出讓朝廷上下措手不及的重重一擊。

一時間街頭巷尾、飯後談資都集中在了皇帝的大動作上——某部尚書以前是洛陽王傀儡,被揪出來啦……某某一品頂戴大員私吞民脂民膏,下牢獄關著了……京都禁軍的統領全都換了皇上心腹……左丞相原來是叛臣岳天泉的黨羽,等等。然而從頭到尾卻都聽不到關於打擊楚澤王府勢力的消息,就好像有仙女施了魔法,把楚澤王府的一切痕迹都抹去了,銷聲匿跡無聲無息,連帶著人們的記憶也都一筆勾銷掉。

這個月二十八,皇帝第一個兒子將滿月,大赦天下,大擺筵席。滿月酒那天曹妃舉行正式的冊封儀式,接受貴妃綬印,儀冠六宮,位居眾妃嬪之上。

提早三天明親王就派人來接我到城裡,然後進宮住著。這是新朝來第一次隆重的冊封后妃大典,和第一次皇子的滿月,自然每個程序都要謹慎遵守,半點錯不能出。

各個大殿宮女太監進進出出,布置廳堂廊榭,人人忙得腳不沾地。

我被安置在比較遠的一個小院中,饒是這樣,我自己帶的下人,明王府分給我的人,還有宮中派來的人,小小的院子也吵雜得要緊。我讓人帶我去找岳才人,結果那個小太監領著我左拐右彎,越走越偏僻,直到一個人煙稀少的宮殿區。我疑惑地叫住他,問道:「公公,你不會領錯路了吧,這裡住人嗎?我找的是今年才剛入宮的岳才人,就是那個……」

「就是她哥哥犯大罪那個吧,沒錯兒!公主,小的哪敢給您帶錯路呀!」小太監回頭說到,「岳才人就是住這裡。那些個不得寵的妃子都住這一邊的。」

說著把我引進一個小院落。牆壁爬山虎叢生,青苔斑駁著暗濕的牆腳,三四個宮女閑坐在一邊嗑瓜子。露台上一個女子背對門口挺直背坐著,只見一頭青絲盤起,叮叮咚咚撥著琴弦,琴聲弱如蛛絲,斷續不成調,在宮女的高聲交談中隱約傳出,卻不以為意。

那幾個宮女看見有人進來,都不由愣了一下,不知如何反應。

小太監高聲喊:「岳才人,哪個是岳才人,安晴公主駕到!」

琴聲斷了,露台上的女子轉過頭來,怔然看向我這邊。幾個宮女連忙跑過來跪下,滿臉慌張,「不知公主大駕光臨,有失遠迎,公主恕罪。」

岳小眉聞宮女語,收回視線,往她們身上淡淡一掃,譏諷之意一閃而過。

小太監很識相地把所有人都支走,不讓人進來打擾。

我緩緩走到她身邊,未及說話她便開口了,「我早該想到,安晴公主就是你。」

眼前的女子雙眸依然如一汪秋水,卻失去了往日的執著鋒芒,空留古潭般的幽深。我低下頭,「你過得還好嗎?」

「好不好,也還是這樣子。」她信步走下台階,怔怔望著院中亂生的蓬草,「真是謝謝你還記得來看我,已經很久沒有人來過這裡了呢,也很久沒有人和我說過話了。」

我無聲嘆口氣。家道中落,而且還是謀逆犯上的彌天大罪,這樣沉重的枷鎖扣在頭上,可知她在宮中處境得多麼艱難。好像知道我在想什麼,她又道:「其實怨不了別人,一切都是我自找的。我哥出事後,他……皇上並沒有逼我至絕境,相反他給我留下豐厚的家產,足夠養活我下半生。是我自己一定要進宮,哪怕是一個小小的宮婢我也願意,只要能在近一點的地方名正言順成為他的人,陪著他。」

岳小眉在一張破凳上慢慢坐下,繼續幽幽道:「我如願以償進了宮,皇上封我為才人。所有人都等著看我笑話……那天他召我侍寢,也是我進宮來唯一一次見他,我覺得,為了那一刻,叫我立即死去也是值得的,住在冷宮裡又如何呢。」

我在她身邊坐下,手指絞著衣角,輕聲說:「我來這裡,還想問你一句話,你後悔嗎,他這樣對你?」

她微笑,一剎那旁邊的野花黯然失色,「這是我爭取來的,為什麼要後悔?其實……說真的,在這裡雖然老看人家臉色受冷眼,但比起一個人孤零零在外面飄零,總算有個地方歇息。」

「為那一瞬間,換一生芳華,換活著的意義,我覺得很值。開始的時候心裡有點不甘,認為上天不公平竟讓我陷入這樣的境地。可是在深宮中再多的稜角也被磨平了,轉一個角度想,有些東西我本來窮極一生都無法得到。因為一場禍事卻讓老天格外眷顧我,犧牲一些東西換來另一些東西。」她平和地微笑著,順手摘下一旁的紫丁香,放到鼻子下面嗅了嗅,「所以,我不後悔,我岳小眉做事,從來不要後悔。」

我惘然若失。本來想來她這裡找一些答案,可是卻現自己更加迷惑了,而又像明白了些什麼。我自嘲地搖搖頭,伸手作了個「賓果」的手勢,「好!就為你一句不後悔,我一定想辦法讓皇上再召你一次。」

我揚了揚眉,給自己下一個挑戰,同時給岳小眉一個鼓勵的笑容。

岳小眉不能置信地睜大杏眼看著我,「你……你說什麼!讓他召我?」她驀地不安起來,攥著肩咬著唇,「這怎麼可能,你有什麼辦法?」

我笑起來,不論多麼心如止水,聽到能夠再次溫鴛鴦夢,所有女人都會顫的吧。

我朝她伸出手,「來,把你剛才彈的琴拿來,務必在大皇子滿月那天之前,先練好一曲子。」

……

接下來兩天我都去她的小院子里積極策劃「釣龍陰謀」,忙得跟管事的太監宮女們有得一比。

二十八的大好日子終於到來,這天早早就有明親王派來關照我的人,仔仔細細里裡外外囑咐了我隨身人員一番,千萬不能出漏子給王府丟臉云云。

冗長的冊封儀式從清早一直延續到午後,趾高氣揚的曹貴妃穿著沉重的禮服在不停地磕頭,到了最後已經趾高氣揚不起來了,一張俏臉煞白。皇帝詔曰:「茲事體重大,乃朕繼位來次封妃大典,故所有儀式皆按祖制操辦,不得疏漏。」也就是說,她接受的是一整套沒有簡化過的儀式,這套「以示恩寵」的沒有疏漏的儀式,夠一個年輕力壯的婦人受的了,更何況嬌滴滴的才生完孩子一個月的曹娘娘!

我在自己的位置上遠遠看到她惱火無奈又不得不裝作欣欣然的模樣,差點憋笑到內傷,長孫熙文的「恩寵」還真不是一般人能消受得起!

好不容易挨到晚宴,皇帝又是一句口諭,「愛妃體弱,勞碌一天,特恩准不必參加晚宴,在自己宮中好生休息即可,朕心也可寬慰。」

坐在軟轎中去景陽宮(晚宴設在景陽宮)的路上,一個小太監在轎簾邊給我添油加醋說這個消息時,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如不是長孫熙文仍是那張冷冰冰的臉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肯定要以為他是故意整曹貴妃的了!

這兩天連我都從宮女太監的嘴碎中知道,曹貴妃為了這次晚宴可是下足了功夫,光衣裙就訂做了八套,還有配套的鞋子飾頂冠。另外還用皇帝賞賜的三匹飄柳綢紗,托御衣局的御織工裁了時尚的款式,剩下的邊邊料料全都做成裝飾的花邊或頭飾。

更讓曹貴妃鬱悶的是,一整天的儀式不斷在祖位前磕頭,看起來威風其實累死人。而真正能出風頭的,是晚宴!只有在晚宴才能近距離受各宮后妃跪拜,才能聽到大臣們的恭賀祝詞,才能緊挨在年輕英俊的皇帝身邊向眾多妒忌的女人示威般嫣然一笑!這才是最關鍵的!可憐的曹貴妃,累死累活一天,連半套衣裙都沒有展示,連皇帝的袖子都沒有沾到,就被請回宮休息了。

小太監的巧嘴把我逗得前俯後仰。不管長孫熙文有心還是無意,反正他讓我大笑一回,沉悶的心情一掃而空。心情大好,摸出一塊金子隨手丟出轎子窗外,咯咯笑道:「小李子,本公主讓你哄得服服貼貼的,賞你!」

小太監忙不迭接住金子,笑得眼睛都不見了,「哪裡哪裡,服侍公主小的求之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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景陽宮非常空闊,足可容納千人。皇帝寶座高高在上,頭要仰起九十度才能瞻仰皇帝龍顏。

此刻,隨著三聲靜鞭敲響,「皇上駕到——」,群重臣眾命婦三跪九叩,三呼萬歲,回聲嗡嗡激蕩著空闊的大殿,震耳欲聾,氣勢恢宏,恍然間如蒼鷹搏擊大地般心生遼闊。

龍袍加身、頭冠寶頂的皇帝出現在眾生視線中,金靴踏過人們讓出的中道,目不斜視,一眼都沒有瞥向匍匐在他腳下的千百人。在他略微向上的視線中,只能看到遠在盡頭的似在雲霄間的龍座。

我隨眾人,幾乎全身趴在了地上,肅穆的氣氛逼得汗水一滴滴從額頭滑落,滲入鋪在地上的名貴毛毯中。我稍微向右側了側臉,眼角的餘光看到他正一步步印在台階上,走向寶座,燦金的龍袍耀得人的眼睛睜不開,那麼高高在上,那麼氣勢凌人。

一陣心悸的自卑感油然而生。一個弧度扯在嘴角,帶出無聲的自嘲。長孫熙文俯瞰這個屬於他的江山時,餘光有沒有為我的世界稍微停留過?

接下來開宴,曹貴妃的父親曹三坡將軍及其夫人可謂春風滿面,一杯又一杯被灌酒。我看看高高在上的皇帝,明顯心不在焉,把一左一右兩個美人冷落在旁。我想了想過一會兒要做的事情,不由忐忑不安。

不期然抬頭,落入一雙黑湛湛的眸中。呆了呆,又同時轉眼避開視線。

如今雖說封了貴妃,但是皇后的寶座、皇貴妃的兩個鳳位仍是空缺。眾臣自不甘落後,鉚足了勁讓自己女兒在晚宴上……說好聽點兒是展現魅力,展現自我風采,說句不好聽的,就是光明正大勾引皇帝。

香衣鬢影在廳堂中央輪流轉,一會兒某郡主的扇子舞,接著吏部尚書女兒的書法展示,然後又有明王妃么妹的七弦琴演奏……目不暇接,嘆為觀止。

「九皇叔的寶貝么女怎的這麼安靜?」皇帝嘴角輕勾,斜倚在龍椅上問道。

時廳堂上觥籌交錯,人聲紛紛,絲竹繞耳,歌舞眼花繚亂,沒有太多人注意到皇帝向這邊話。宴上很多人都認識我,大約長孫熙文之前暗中施加過壓力,並沒有敢當堂責難。只是,為了擺平我的身份問題,他花費了多大力氣?慶許,懾於皇帝和楚王府的勢力,多數人只敢把疑惑爛在心中。

忠厚的明親王放下手中酒盞,他自然知道我是楚王府護著的人,朝上拱手道:「小女生**靜,吾皇不如親自問問她,願否獻藝?」

我看一眼大殿中央香袖飄舞的明王妃妹妹,起身作揖,「皇上,安晴願意為皇上表演一個小戲法。安晴斗膽,如果皇上道不破安晴的小戲法,可否答應安晴一個小小的請求?」

皇帝低頭就著美人的手喝了一杯美酒,聽我這麼說,抬起頭來眼帶笑意,臉上卻是不動聲色,「哦?安晴公主想要朕答應你什麼?」

明親王吃了一驚,暗暗拉了拉他身邊的王妃。明王妃不是白當的,心下知曉丈夫意思,開口嗔道:「安晴!為皇上獻藝是天大的恩寵,怎麼還能要賞賜呢?」又轉向皇上,「皇上,安晴不懂皇家規矩,千萬不要見怪……」

長孫熙文揮手打斷,「哎,公主不是驕縱的人。先讓她說說有什麼請求再做定奪不遲。」

我說,「皇上,可是……安晴這個請求不好在大庭廣眾之下說出來,不如散宴后,私下再說?安晴保證,安晴的要求一定不會為難您的。」

長孫熙文眼眸一眯,閃過一絲精芒,頗有調侃意味,「公主就這麼篤定朕猜不破你的戲法?」

我大喜跪謝,「皇上這麼說就是答應了?至於皇上猜不猜得到,看過便知,何必在這口舌上為難安晴呢。」

長孫熙文看上去心緒大好,揮手道:「下去準備吧。」

「謝主隆恩!」我退下去,心跳如鼓點咚咚。

太好了,他答應了。只要他答應,我就不愁他會猜得破,畢竟現代化學是古人沒有接觸過。不過……一想到他身邊有毒王,我又不禁躊躇起來。不過,為了我對岳小眉的承諾,我一定要試一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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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夢遲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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