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五十七章 陣亡名錄
三日之後,戎國大軍突然北撤。
僅一夜之間,盤踞在津門關外長達月余的二十多萬北戎鐵騎,便一下子走了個精光。
捷報進京,大裕舉國歡騰。
百姓們皆奔走相告,爭向傳遞著這一大快人心的好消息。
一時間,景陽城的大街小巷之中,鞭炮陣陣,到處都洋溢著歡聲笑語。
這種喜悅的氣氛,自然也傳到了宮裡。
在張燈結綵地慶祝了一番之後,皇后蘇香竹便帶領著宮人們,開始喜氣洋洋地製作起各式糕點,縫製出新衣新鞋,以及各種香囊飾物。
而這些東西,都將會與朝廷所頒下的各種獎賞一起,由皇帝陛下所指定的特使帶到北境,去慰勞那些剛剛打了勝仗,為國立下大功的前線將士們。
不過,與後宮中的熱鬧情景相反,選德殿內卻依然是安靜如昔,甚至是有些過於安靜了。
裕帝冷衣清獨自坐在龍案前,默默地將那冊厚厚的陣亡將士名錄,在自己的面前緩緩展開,然後便開始一個名字、一個名字地細細閱看著。
儘管他並不認識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人,但這位大裕的皇帝陛下深深地懂得,正是這些他所不認識的陌生人,為了大裕國,也為了大裕子民,奉獻出了自己最為寶貴的生命。
當他帶著一種由衷的敬意,仔細看完了所有陣亡將士的名字之後,冷衣清終於把目光轉到了這冊名錄的最後一頁。
那上面所記載的,是在此次戰役中陣亡的所有平民的名字。而這些所謂的平民,幾乎全都是忠義盟的人。
對於這些人,冷衣清依然是一個也不認識,但他卻懷著更大的敬意,將他們的名字一個個高聲誦讀了出來。
因為他感到,似乎這樣一來,自己就算與他們真正地認識了。
那些守在選德殿外的侍衛們,聽到他們的皇帝陛下用激昂的聲音所讀出的一個個名字,竟都不約而同地在嘴中跟著重複起那些名字來。
他們的聲音由最初的低沉,漸漸變得高亢,在選德殿中迴響不絕,進而遠遠地傳出了這座大殿。
那些聽到這些誦讀聲的宮人們,似乎也都明白了這其中的含義,紛紛跟著一起高聲誦讀起來。
一時間,那些本來並不為人所知的,為國捐軀的勇士們的名字,便響徹了整個大裕皇宮。
然而,就在加入誦讀的人越來越多,而人們的情緒也越來越激昂之際,裕帝冷衣清的聲音卻陡地嘎然而止!
因為此刻,他正讀到了這份名錄上的最後一個名字——寒冰。
久久地凝視著這個自己唯一熟悉的名字,冷衣清的喉嚨突然間變得乾澀發緊,竟是再也無法發出任何的聲音來。
他緩緩地合上了那冊名錄,然後站起身來,邁步走出了選德殿。
站在殿門外高高的玉石台階上,扶欄遠望,只見天邊那輪血紅的落日,正以一種令人難以捕捉到的速度,向地平面飛快地墜去,似乎是對這人世間已再無一絲的留戀。
這時,一陣猶帶著寒意的晚風吹過,令沉浸在某種莫名思緒中的冷衣清猛地打了一個寒戰。
他面色沉鬱地最後看了一眼那抹漸漸消失的餘暉,便轉身下了玉石台階,默然負手往前面宮門的方向大步行去。
那些大內侍衛們沒有得到諭令,只能遠遠地跟在這位皇帝陛下的身後,竟一路跟著他出了宮門。
此時天色已暗,路上的行人本就不多,更沒有人會注意到,他們的皇帝陛下正獨自一人,走在這座景陽城的大街上。
就這樣默默地走了將近一個時辰,直至明月初上,冷衣清才終於駐足於那座從前的相府門前。
看門的下人一見是皇帝陛下來了,急忙將他迎了進去。
冷衣清只是輕輕擺了擺手,示意他們不必跟隨。
然後,他便又獨自一人,往旁邊那座徽園的方向緩步行去。
恍惚中,竟令人生出了一種錯覺,他彷彿又回到了一年前的那個夜晚——
因為心中惦記著遲遲不歸的大兒子寒冰,他這位左相大人便趁著月色,悄悄來到了徽園。
只是這一次,已聽不到房內所傳出的那些極力壓抑之下的痛苦喘息聲,也沒有了夫人焦急的呼喚聲。
冷衣清伸手推開了那扇虛掩的房門,走了進去。
床榻上的被褥依舊整潔如新,全然是沒有人睡過的樣子。
幾乎想也未想,這位皇帝陛下便合衣躺到了那張久已無人睡過的床榻上。
透過那扇糊著薄薄油紙的軒窗,遙望著窗外朦朧的月色,他的思緒已飛回到了那些並不算久遠的過去——
初見寒冰,那個扮成了七仙女的俊美少年,就那麼當著他的面,一臉倔強地擦去了自己臉上的油彩……
由鄭家戲園唱罷《鵲橋會》歸來,他本打算與寒冰真正明確一下他們之間的父子關係,而那少年卻笑語輕淺地說道,要與他從此劃清界線……
細雨迷濛的湖心亭中,端著那杯摻有天毒異滅的毒酒,寒冰微垂著星眸,請求他原諒自己昔日所犯下的過錯,然後,那少年便將整杯毒酒一飲而盡……
濟王叛軍圍城之日,寒冰趕著馬車,語聲清朗地笑著說,自己駕車的手藝著實太差。然後,那少年便帶著他闖出了敵人所布下的重重羅網……
叛亂平定,寒冰去翠微山中接他。站在月下,那少年用泉流漱石般清越的聲音,微笑著向他問候了一句,父親大人,這一向可還安好?……
分別在即,他問寒冰是否還能再見。那少年猶豫了半晌,才終於答應,在徹底離開之前,會來見他這位父親大人最後一面……
而對於與寒冰的最後一面,他至今還清楚地記得,那個面色蒼白的少年,身披一件黑色的大氅,單膝跪地,拱手向他辭行的情景。
也許當時,他的心中已經隱隱地感覺到,這就是他們之間的最後一次道別。可他卻只是獃獃地目送著那個已經決心赴死的少年,最終遠去……
後來,雖然明知寒冰因受箭刑而重傷昏迷,他卻為了各種各樣的理由,與各種各樣的顧忌,一次也沒有去探望過那個少年……
直到那一日,在選德殿內忙於議事的他,聽說傷愈的寒冰入宮來了。可當他終於能夠脫身出來時,卻只遠遠地看到那少年單薄的白色身影,消失在了重重的宮門之外……
一幕幕往事,如潮水般地湧上了冷衣清的心頭,令他感受到了一種難以言說的複雜滋味。
躺在寒冰曾經躺過的那張床榻上,已多日無法入眠的他,就那麼沉沉地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