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走到門口,便能看到地上四處散落的碎片,有茶盞,有酒盅,甚至還有酒壺。大都碎裂成大小不一的片狀,有的已經成了極小的碎渣。越往裡走,屋子裡瀰漫著的茶香和酒香氣就越重。
君蘭脊背挺直地走進屋內,時不時地掃一眼地上,免得被這些東西傷了腳。
宮人們大氣也不敢出,這樣的情形下,甚至於不敢上前去收拾碎片,免得衝撞到了那極其尊貴的幾位。
看到君蘭,潘太后的臉色稍微和緩了點,「你來了。」
「是。」君蘭上前,給太后和皇後娘娘依次行禮,又和太子行禮。
卿劍鋒無可無不可地嗯了聲。看也不看,隨便指了一個方向,「您坐。」
這話顯然是和君蘭說的。
不過,君蘭既是被他「請」了來的,自然也不會俺么隨隨便便就歇在一邊。禮貌上的詢問總得來一遍。於是道:「不知殿下叫我來所為何事?」
她素來和善,且與小皇孫卿天宏相處的也還不錯。卿劍鋒總是要給她幾分薄面,就道:「九皇嬸不用這樣客氣。我是聽說您在外頭站著,免得您累著了,所以請您過來歇歇。順便請您幫忙評判一番。」
這話一出來,不待君蘭接話,旁邊卿則已然不悅道:「她來做什麼?能幫什麼忙?」說著,與君蘭道:「你別來添亂了。出去。」
雖然他語氣嚴厲,但君蘭曉得,九叔叔這是不想讓她摻和在這團亂糟糟的事情裡面,所以借口讓他離開。
不過,卿則的好意,卿劍鋒自然也能發現。
卿劍鋒斜斜地看了卿則一眼,「九王爺倒是好興緻。在這個時候,竟然還想得出指責王妃的借口。您既是覺得自己做的沒錯,何至於怕王妃知道?」
「我是怕你做的這些事傳出去丟了你的顏面!」卿則氣極呵斥。
「我怕什麼丟顏面。」卿劍鋒不甚在意地拂了拂衣袖,「我覺得我這事兒沒錯。」
卿則還欲再言,君蘭悄悄地朝他使了個眼色,又搖搖頭,示意他不必為她擔心。
「不知太子殿下說的是何事情?」君蘭收回目光,垂眸淡淡地看著眼前不遠處的桌子,瞧著上面桌布上繡的富貴牡丹圖樣,微笑道:「我剛來也沒多久,殿下若是不和我說的話,我可是什麼也不知曉。」
「不知道就不知道了。」潘太后道:「你身子弱,還沒恢復好,出去歇會兒。」
「母后這話可就不對了。」董皇后在旁道:「小九一向脾氣倔得很。如今他媳婦兒來了,幫忙勸勸架也是應該。」
說罷,董皇后不顧旁人的意思,自顧自道:「君蘭,今兒的事情本也沒甚需要瞞著的。只是太子和小九之間因著處置的問題有了些爭執。你姑且聽一聽。有甚覺得不好的地方,稍微說下就成。免得傷了和氣。」
雖然皇後娘娘說的是「和氣」二字,可現下屋中這劍拔弩張的氣氛,分明和這兩字沒有半點的關係。
君蘭並不挑明這一點,頷首道:「我曉得。娘娘請說。」
卿則欲言又止。
他能夠以長輩身份駁斥太子,卻不能去隨意阻止皇後娘娘。最終只能薄唇緊抿,冷冷地看著桌邊的一瓶新插青蓮花。
董皇后舒緩了下,方才低聲說道:「今兒太子在東宮裡打死了個太監。太子覺得自己這樣做沒錯,清王覺得他不該對人私下裡用刑。」
君蘭心中驀地一驚。但因顧忌著現下的氣氛,沒有露出任何不同的表情。
東宮裡今日被打死的這名太監名叫王泉。
王泉是在東宮裡做了好幾年活兒的老太監了,約莫四十多歲的年紀。
其實,以他的資歷,早就夠格升為一宮中的太監總管。之所以遲遲沒有讓他去旁的宮殿做事,也是因為他這個人有點毛病。那就是喜歡小偷小摸。
他這種惡習早就有了。因他是從太子很小的時候就在太子身邊伺候,所以一直留在東宮中。且,他平日里偷竊的也不過是點小東西,又是從其他的太監宮女那兒竊取的,並不是什麼值錢之物。因此,以往的時候都是給他幾十個板子,挨完了再養傷。
這些年過去,王泉的事情一直沒有變過。都是做錯事,而後受罰,而後養傷,再回來繼續伺候。
只是今年事情有了轉變。
不知何時開始,王泉居然染上了賭博的惡習。在東宮裡就悄悄與人賭著,後來和其他宮裡好這一口的也有了牽扯。
最過分的是,這一次他為了還賭債,居然把手伸向了太子那邊。
王泉這樣的脾性,是沒有資格進太子的屋子收拾的。
說來也巧,昨兒的時候剛好其他公公們都有事,有的去了別的宮殿,有的則是去忙手中的事務。一時之間,太子屋子裡沒人去管。
結果,王泉就跑了進去,偷了一個發冠。
原本太子的發冠眾多,少一兩個或許也不會知曉。偏這王泉甚少在太子身邊近身伺候,並不知道太子的那許多東西是怎樣的。故而拿了這個。
這碧玉雲紋發冠,乃是當年太子生辰的時候,皇上所賜。太子雖平日里不佩戴,卻也放在了顯而易見的位置。就是為了放在一眼就能看到的地方,時時刻刻牢記父皇對自己的好,以及當時父皇贈送玉冠時那殷殷叮囑的話語。
王泉拿走東西的第二天早晨,太子就發現了不對勁,趕忙讓人四處尋此物。
沒多久,王泉所作所為敗露。
今日早晨被抓的時候,王泉正想託了那來回宮中送物品的人幫忙賣了這個玉冠。
證據確鑿。
卿劍鋒氣憤不已,直接讓人給了王泉幾十板子。
原本說的是九十九大板,可是打了不到四十大板,那王泉就沒了氣。
這算是私下裡隨意處置的了。依著律例,即便他是太子,也不能隨隨便便就把一個沒有定罪的人給打死。
更何況,是當眾打死。
有那麼多人在看著。
想遮掩都沒辦法。
事後卿劍鋒有些心慌,便尋了董皇后商議對策,看看如果元成帝生氣了的話,這事兒該怎麼和他說為好。
誰知還沒來得及告訴皇上,都察院左都御史大人、清王爺就找了上來,問起此事。
左都御史大人鐵面無私,多少貪官污吏都折在了他的手裡。而且,他還是最受皇上重用的重臣。
卿劍鋒有些絕望。知道事情瞞不下去了,只能和盤托出。
清王本就是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才來尋他,聽了他的話后,清王爺二話不說,直接讓他去找皇上,坦誠自己做錯了這件事。
卿劍鋒覺得清王爺處置不妥當。他若是不懼陛下的話,就不用和母后還有皇叔商議了。可皇叔非但不幫忙,反而讓他去尋皇上坦白一切。
卿劍鋒覺得清王管這事兒管得太嚴了些。民間也有不少的人對家僕私下用刑,死了的也不是沒有。偏他這個要管著了?
卿則的意思,並不是不準太子嚴厲處置。可這事兒不能私下用刑,而是要把王泉暫且押下,待到審問完畢后,依著律例進行嚴懲。
但是太子覺得這王泉任性妄為,居然連太子的東西都敢隨意買賣,居然還偷了聖上所賜之物。幾十板子打下去,即便打死,那也是他罪孽深重,合該如此。
清王爺和太子殿下都覺得自己的觀點沒錯,據理力爭,誰也不肯讓著誰。到最後,兩人僵持住,許多該說的不該說的話都冒出口來,一時間僵持著,而後爭吵愈演愈烈。
「我沒覺得自己有錯!」卿劍鋒恨聲道:「那人本就該死。我這法子沒有錯。」
卿則冷冷說道:「沒錯就能私下裡隨意打死人了?你就不怕自己量刑太重了些?」
卿劍鋒哈地一笑,咬著牙道:「別以為我不知道。都察院和大理寺也不見得就乾淨。有時候為了目的達到,你和丁灝也是不擇手段,無所不用其極。怎麼,你們用的那些手段就沒事兒,我這正大光明地處置人,反倒是有錯了?」
「那麼多人在看著。」卿則厲聲道:「有那麼多太監宮女作證,你隨意打死了人。消息傳出去,你該如何向天下百姓解釋。」
卿劍鋒哈地笑了聲,笑容揶揄,「原來王爺是怕消息傳出去影響我聲譽。怎麼?在人前和在人後不要一樣么?我明白了,王爺這是在教我,做壞事的時候一定要避開人。我知道了。往後我一定做什麼壞事都避開你們,免得被你嚴厲看管著。」
卿則眉目驟冷,「我是在和你說,做事一定要有分寸。你可是東宮太子!」
「太子又如何?太子就不能有自己的血性和脾氣了?」卿劍鋒嗤道:「如果清王爺怕自己被牽連進這種事情的話……我可以保證,你放心,我時候自然會把那王泉的所作所為告訴所有人。我想,總有人會覺得這人罪孽深重的。畢竟他可是偷了皇上御賜之物!」
卿則火冒三丈,「問題是你這樣下去不行!倘若現在讓你幫助陛下處理政事,你也要這樣肆意妄為的么!」
兩人再度開吵。
潘太后急得團團轉,這個時候也顧不上其他的了,拉著君蘭的手道:「丫頭,你去和你夫君說聲。即便他沒錯,也不用在這個時候和太子爭執。大家先冷靜冷靜再慢慢說。」
君蘭還沒來得及開口,旁邊董皇后已然不樂意了,說道:「母后,您這話什麼意思。莫不是您覺得小九沒錯,錯在劍鋒?」
這話讓潘太后成功回了神,沒有理會爭執不休的那邊,轉向了董皇后這兒:「莫非皇后覺得太子沒錯,反而是清王做的不對?」
「母后,您想想。」董皇后苦苦勸道:「本來就是那太監不對,做錯了事,而且他偷竊的東西還是御賜之物。太子這樣嚴厲處置他,沒甚不對的。」
潘太後面露失望,搖頭道:「可是規矩既然定下,就是讓人遵守的。特別是我們。」她望著董皇后,苦勸道:「咱們站在這最高處,一舉一動都被天下人評判著。旁人哀家不知道,也不想多管。可是咱們,身不由己。太子既是往後要繼承大統,他就得給天下人做個表率。事情已經成了這樣,他總得給個交代出來才行。」
董皇后聽聞后,急了,「您也覺得這事兒聲張出去不好?可是,母后,劍鋒也是覺得這件事情他占理,所以才沒有遮著掩著。怎地這樣不偷偷摸摸的還有錯了!」
「難道你覺得他沒錯?」潘太后嘆了口氣,搖搖頭,側首問君蘭:「你覺得這事兒誰對誰錯。」
君蘭是不可能給九叔叔拆台的。真讓她選個人出來,她一定選擇九叔叔。
可是,在這樣的情形下表態,無異於火上澆油。
君蘭快速思量著,面對著潘太后的殷切期盼的目光,她頓了頓,臉上慢慢現出痛苦模樣,輕哼道:「太後娘娘,我難受。」
這樣的話一出來,屋子裡的幾個人俱都驚了驚。
卿則三兩步跨到君蘭的跟前,關切問道:「怎麼了?怎麼回事?」
君蘭捂著肚子,呻吟了兩聲,低聲道:「我也不知道。就是難受得緊,有些待不下去了。」
前些天她重病差點離世的事情,屋子裡的幾個人都還記得。
看她臉色很差,所有人都不敢再去為難她,急忙叫人來扶著她歇會兒。
「不用了。」卿則急得聲音都有些發顫,「我來吧。我扶著她過去。」
聽聞這話后,再看他那焦急的神色,旁人也不好多勉強他什麼。
潘太后只能道:「好。」
卿則扶了君蘭一步步往外走去。行至半途,還沒出院子,就聽到院門外有公公高聲唱和。
「皇上駕到——」
所有人都停住步子行禮,「吾皇萬歲。」
伴著這聲音,元成帝大跨著步子進了院中。鷹目環視四周,冷聲問道:「究竟是怎麼回事?」
卿則挂念著君蘭的病情,抿唇不語。
董皇后剛才講了一遍后心裡猶在難受著,也沒開口。
最終還是潘太后怕君蘭身子不適難受,讓他們夫妻倆先行離開。她把元成帝叫到屋裡去,將事情大致解釋了下。
回去的路上,卿則扶了君蘭躺好后,就在她身邊安穩坐著。
車子慢慢行駛著。
卿則靜默著看了小嬌妻一會兒,突然開了口:「莫要這樣了。和我說說,究竟怎麼了。」
君蘭原本還是擰眉閉著眼,聽聞他這話,她有些拿不准他是什麼意思,悄悄地眯起眼睛去看他。
誰知他正好也在凝視著她。
這樣倒是視線剛好賺了個正著。
君蘭很有種被捉到的窘迫,趕緊合上雙目,又定了定神方才說道:「我也不是故意裝病的。」她知道自己瞞不過去,只能實話實說,但是出口后還是有點羞恥感,訥訥地聲音打不起來,「我想著,能夠把九叔叔叫走就好,你們不要吵,慢慢想想,就有解決的辦法。」
卿則早已對她的目的瞭若指掌。聽她這樣說,他絲毫的意外都沒有。只不過還是重重的嘆了口氣。
「你這是何苦。」他抬手,輕柔地給她捋了捋鬢髮,「倘若被人發現了你是在裝病,到時候你要被埋怨的。」
君蘭聽出了九叔叔話語里的關心,開心不已,一把拉住他猶在她額上的手,低聲道:「沒事。若真發現了,我也有法子應對。不管怎麼樣,都要先把你帶回家才行。」
她這樣的語氣逗笑了卿則。剛才接連爭吵讓他眉心緊蹙舒展不開,聽了她這樣帶有幾分霸道的言語,他倒是忍不住開心起來。
「好。」卿則並未再多說教什麼,反而語氣輕快地道:「往後遇到事情,我就等著你來救我。說好了,可不許反悔。」
君蘭笑得眉眼彎彎,「不反悔。你倒是等我就是。」
兩人又扯了幾句話,沒多久,就又重新陷入沉默。
他倆都是剛才經歷過那場爭執的人,現下感受著這周圍的寧靜,不知怎地,忽然之間就有些不想打破這種清凈。
兩人相依偎著,沒多久,車子停在了清王府。
君蘭在卿則的攙扶下正要走下馬車,這時候有宮人策馬匆匆而來。神色焦急,面帶慌張。
因為君蘭的車子駛得慢,所以卿則和君蘭這裡雖然是剛剛下了車子,距離離開皇宮已經有很長時間了。
聽聞有人在外連聲呼喊,君蘭撩開車簾,立在馬車邊上,握緊了九叔叔的手,疑道:「我怎麼聽著這聲音有點耳熟。」
騎馬而來的公公分明是她所不熟悉的。緣何這聲音里還摻雜著有些熟悉之感的聲音?
君蘭百思不得其解,卿則索性把她直接抱了下來。
待到她安穩地站在了地上,卿則方才踱步到那剛剛停下的駿馬旁,冷聲說道:「誰藏在裡面。現身罷。」
伴著這一聲催促,駿馬上的人翻身而下。
只不過,策馬而行的公公翻身下馬後,馬車上卻並非空著的,而是還有個小小身影。
那身影原本藏在公公的衣衫里,所以旁人在外看不到他。
公公伸手要把馬上之人下來。
「慢著。」卿則冷聲說道:「他既是能夠騎馬過來,既然有膽量找我,那他就得有膽量下來才行。」
說罷,卿則的眉目又驟然冷了幾分,「你,自己下。」
馬上的小身影晃了晃,小嘴癟著,礙於清王爺的威勢,沒敢反駁。
他一點點地挪動,最終還是翻身下來了。被卿則伸手一托幫了個忙,他穩穩停在了卿則的駿馬旁。
「你倒是能耐了。」卿則道:「知道避開大人再隨意來闖禍了。」
「我才沒闖禍!」小小身影的卿天宏猶不甘心,「我是來講道理的!」
「什麼道理。」
「就是……就是……」卿天宏在前頭看了半晌,最終望見了君蘭,指了她道:「我就是來和她講道理的。」
君蘭正躲在馬車后避開來人,想著到時候九叔叔處理完事情了就和他一起進去。
誰知道自己忽然就被對方給點到。
君蘭疑惑著望過去,發現是卿天宏,就快步走了過去,奇道:「小殿下,您怎麼來了。」
「你們剛走,我爹爹就挨了皇祖父的訓斥。」卿天宏說著,大眼睛裡頭蓄滿了淚,「皇祖父說了,我爹做事不妥當,又太過專斷獨行,需要關禁閉十天整。」
「才十天的緊閉?」卿則搖頭道:「也不知夠不夠。」
卿天宏不敢置信地看著他,「您怎麼那麼狠的心呢。十天啊!整整十天!」
卿則擰眉,「你既是不懂,就莫要亂說。」
因為剛才在算著律例上的處置條款,所以卿則眉目冷厲,說話語氣也重了許多。
卿天宏哪裡被人這樣凶的對待過?登時委屈得很,眼淚在大眼睛里打著轉。
君蘭嘆了口氣,與卿則低聲道:「他年紀小,和他好好說。」
卿天宏看到君蘭在幫他說話,百般委屈湧上心頭。
他吸吸鼻子,再吸吸鼻子,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一下子撲到了她的懷裡。
「皇、皇皇……」他在心裡默默地掰著指頭數了好幾次,停了很久,好不容易終於捋順了,大吼著哭道:「皇叔祖母,您一定要為我爹爹做主啊!」
生怕說的不夠嚴重,他眼珠子轉轉,再細數了下關係,復又道:「那可是您的親侄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