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四章
馬不停蹄趕到閔家后,卿則便也不要人通稟了,直接闖入其中。一路前行,直奔棘竹院,疾步繞到思明院。
還沒進到小丫頭的院子,便能聞到濃濃藥味。再往前行,隱約可聽到有好幾人在低聲說話。
卿則憂心煩亂,越過幾位正在商議病情的大夫,直接推門而入。
手剛碰到屋門,一位剛好站在屋邊鬚髮花白的老者伸手去攔他。
「這位公子。」老大夫誠懇道:「姑娘病重,奄奄一息,不得打擾。您還是莫要進去了,免得驚擾……」
「奄奄一息」幾字入耳,卿則心中大痛,反手扣住老者手臂,咬牙啟齒道:「你竟然這樣咒她!再敢多說一字,要了你的性命!」
老者瞬間臉色發白。
盛嬤嬤剛好從屋裡出來,忙去阻止,「王爺!王爺!這位老大夫是蔣夫人好不容易請來的,您……請您鬆手啊!」
聽說「王爺」二字,知曉裡面這位姑娘身份的大夫們紛紛下跪行禮。
盛嬤嬤出來的時候屋門開合了下,裡面更濃的藥味瞬間往外溢出。
卿則再顧不上什麼其他,鬆手丟開了扣住的人,直接衝進屋裡。
門窗緊閉,又拉了帘子。屋子裡很暗。
在這樣昏暗的光影中,床上之人裹著被子的纖細身影顯得有些模糊。
可,即便如此,她臉上不正常的潮紅,還有痛苦地緊緊閉起的雙眼,卻十分清晰地映入卿則的眼中。
他走上前去,握住她的手。
小丫頭的手平日裡帶著些微涼意,和他的溫熱總形成鮮明對比。
如今對比亦是十分明顯,卻成了他的溫熱,她的滾燙。
身邊有人在說著什麼。
卿則半個字兒都無法聽入,自顧自拉了凳子在旁坐下。把她的手貼在臉側,抬指輕柔地為她把額上凌亂的發撥開。發現她額頭滾燙,卻一滴汗都沒有時,他驚覺自己的舉動太過魯莽,忙小心地把她的手塞進被子里,生怕屋子裡的寒氣讓她難受。
「……王爺,王爺。」
終於發現旁邊有人在輕喚,卿則緩緩回頭看過去。
蔣夫人輕聲道:「王爺不若在外間稍等片刻。大夫要來給姑娘診脈了。這位大夫是京城裡極其有名望的,王爺可放心讓他給姑娘看診。」
她身邊站著的,赫然是門口那位老者。
老大夫猶記得剛才那一幕,懼怕王爺暴怒的脾性,見清王爺望過來,忍不住後退了兩步。
卿則起身,朝他略一頷首,低聲道:「剛才本王心急了些。對不住。」戀戀不捨地望了望床上,聲音沙啞,「她身子一向不太好,你多費些心。」
老大夫惶恐道:「草民知道。知道。一定盡心。」
卿則這才邁步出屋。
蔣夫人請老大夫上前。
出了屋后,卿則本打算在外間待一會兒,陪著小丫頭。可是看到大夫不緊不慢地在那邊把脈,他心焦至極,生怕自己一個不小心又傷了大夫,忙推門出屋,去院子里冷靜一下。
長寧已經稟過,說是姑娘的屋子開了很久的窗,一夜未關。姑娘許是累極了在窗下睡著,方才受了寒。
卿則卻知道,一定和昨兒收到的劍軒那張字條有關係。
他一向知道這丫頭有股子傻勁兒。卻沒想到她會為了他做到這一步。
其實這次堅持要去,並非是因為他安排妥當。劍軒那邊既是送了消息來說事情有變,那麼一定是有甚他們之前沒有料到的新情況出現。
此次堅持要去,一定頗多艱險。
他知道。
同時他也知道,趙太保如今並不甚信任劍軒。倘若這一次他收到消息后不過去的話,那麼趙太保必然心中有數,知道是有人泄了密。
不必多想,趙太保一定明白劍軒靠不住,和他通了消息。
趙岳其人甚是小心眼。
劍軒先是假意投誠,而後被發現欺瞞,趙岳定然咽不下這口氣。很可能會恨劍軒更甚於恨他。
即便劍軒是皇子,可趙太保在朝中關係錯綜複雜,手段又陰狠,完完全全能夠自己不動手,就能毀了一個人。
趙岳的黨羽還未剷除,若在這個時候被趙太保記恨上,劍軒還不知會面臨什麼樣的處境。
所以,為了保住劍軒,卿則寧願自己涉險。
誰知這個時候,小丫頭竟是走了這樣一步。
朝中不少人都知道他對這小丫頭不一般。
如今她病重,他不去,合情合理。
只要劍軒撐住,在趙岳跟前不表現出異狀,那麼這件事兒就算是瞞過去了。
他沒事,劍軒也沒事。
事情完滿進行,當初的計劃不用改動太多,劍軒依然在趙岳身邊伺機行事。
所有都有條不紊。
唯一受苦受難的,是她。
京郊。
卿劍軒騎在馬上,屢次問人清王爺怎地還沒來,卻聽聞了那小姑娘病重的消息。
他都驚詫於自己的冷靜。面對著趙岳,甚至還笑了。
「病了?」卿劍軒揚了揚眉,「原來就看她弱不禁風的,沒想到身體那麼差。也罷。雖然那誰我看不上,但這小姑娘還是挺乖的。不如我讓人找個大夫幫忙去看看。」
他口中的「那誰」自然是說清王爺。
趙岳的馬和五皇子的馬挨得很近。兩人這樣並轡而行,對方的一舉一動,甚至於最細微的表情都能看得清楚。
趙岳捋須微笑,「五殿下長久在北疆,對京城事務怕是不甚熟悉了。尋大夫的事情不若交給老夫,老夫讓人找個大夫過去,以您的名義幫您看看。不知五殿下覺得如何?」
卿劍軒笑道:「這敢情好。那就多謝您了。」
「殿下客氣。」
卿劍軒一直和趙家有說有笑。
到了晚上,夜深人靜回房間,獨自一人的時候,他才憋不住紅了眼眶。揚起手想要一拳頭砸在牆上,又怕這邊動靜太大引起了趙太保的留意。
卿劍軒暗罵自己是混球。
怎麼就找了那小姑娘來幫忙?
……當時的情形太過緊急,而且也真的是趕巧了,就正好遇上了她。
卿劍軒知道趙家這兩天看自己看的緊,一來是怕他把消息給清王爺,二來也是想要看看他到底是不是真的打算與趙家聯合。
他這一次是拼了自己的安全出去,思量著若是趙家果真因為清王爺沒來而對他起疑的話,他也認了。小皇叔這些年待他很好,小皇叔沒事兒就行。
誰知道今早上收到消息,清王爺準備停當準備出發。
他心都提到嗓子眼兒了。
結果,又有消息,小丫頭病重,性命難保。清王爺心急回府,來不了。
小皇叔沒事,卿劍軒稍稍放心了些。
可現在小姑娘這樣,他該怎麼辦?!
必須依著計劃繼續行事。
必須不能出岔子。
不然的話,就真是枉費了小姑娘這一番心意。
君蘭這次的病來得極其兇險。
閔家陸陸續續二三十名大夫進出,即便是趙太保暗中遣了去混在其中的大夫,回來后亦是說,這次閔家八姑娘受涼很厲害,染了風寒。高熱不退,一直不醒,十分兇險。
趙太保對清王爺不來的緣由沒了懷疑,對五皇子笑的時候也真誠了許多。
他想著那小姑娘怕是撐不過去了,因此,當趙寧帆說要回京看看閔家這位妹妹的時候,他也沒有過多阻止。
「你就去看看吧。」趙太保道:「好歹也是差一點就成了一家人。再怎麼說,去見最後一面也是應當。」
他說到「最後一面」幾個字的時候,旁邊卿劍軒有些壓不住情緒,臉色驟然沉了沉。
趙寧帆側頭問他:「五殿下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趙岳也看向了卿劍軒。
卿劍軒冷著臉掃了這祖孫二人一眼,哼笑一聲,捏緊了手中韁繩,道:「原來你們也想過那小丫頭?果然漂亮的女娃娃就是惹事多。」
他說得含蓄,且模稜兩可。
趙岳心中瞭然,笑呵呵說道:「難不成五殿下也曾想過納了她進門?」
卿劍軒之前自己在酒樓里知道趙岳在隔壁的時候,拿小姑娘開玩笑過,且有些過了火。
後來他反思了下,軍中都是糙老爺們就罷了,對個小姑娘不該說太過分的話。
現在他是真的聽不得旁人拿這種玩笑話來說那小姑娘。
於是卿劍軒的臉色又黑了不少。
此時此刻,他這樣的表現看在趙岳的眼中,倒是顯得更像是印證了之前的猜測一般,好似真的是求而不得所以神色不佳。
趙岳哈哈大笑,拍拍卿劍軒的肩,朝趙寧帆道:「你去看看吧。」
可惜的是,雖然趙寧帆誠心誠意想要探望,可他最終連院門都沒能進去。
清王爺把那院子守得死緊,根本不讓趙家人進去。
趙寧帆被閔家老夫人請到了花廳稍坐片刻。
原本他不想過去,聽聞丁家姑娘來了,他放才到了花廳略一歇息。待到丫鬟們說丁姑娘出了思明院,他就趕過去,在閔家門前攔住了丁淑眉。
「你……去看過她了?」趙寧帆嗓子發乾,憋了片刻方才問出話來。
只是,不等丁淑眉回答,他就已經知道了答案。
丁淑眉一雙眼睛哭得又紅又腫,現在眼角還在溢著淚水。
「去看過了。」丁淑眉輕聲道;「若是三少爺沒事,我就先走了。」
說罷,丁淑眉半個字兒也沒多講,上了馬車,扯好帘子。
看著馬車遠走的影像,聽著那越來越遠的軲轆聲,趙寧帆只覺得腦中空白一片,說不上來什麼感覺。
朝旁邊踉踉蹌蹌走了幾步,趙寧帆看到閔家府邸旁的巷子里站了個人,正朝閔家這邊看過來。
他不知怎地突然暴怒,朝著那邊跑了過去,指了對方呵斥道:「鬼鬼祟祟做什麼呢你!」
那人原本處在陰暗的地方,被兩側房屋的影子遮擋,看不清面容。
趙寧帆先呵斥出口,才定睛看清了他的相貌,不由愣了下,「洛世子?」
洛明淵根本沒有搭理趙寧帆。
他負手而立,朝著閔家思明院的方向看了許久,最終一言不發,轉身而去。
回到家人身邊的趙寧帆,當晚喝醉了。
卿劍軒對此表現得十分不屑。
趙岳卻更加熱情的邀請卿劍軒一同用膳。
君蘭高熱不退的第三日,卿則也已經不吃不喝第三日。
他日日夜夜守在她的院子里,半步也不曾離開。
名醫來過。太醫來過。京城內和近郊的杏林名家都被請來了一遍,還是不見起色。
有位太醫悄悄與卿則說,若是姑娘明兒早晨之前還不退熱還不醒來的話,即便往後能夠退熱,怕是也會留下一些遺憾。
這便是說,身體會留下後遺症狀了。
卿則嗓音沙啞得幾乎說不出來話:「比如怎樣?」
太醫在太醫院幾十年,見過清王爺數次。每次看到,無論是閔九爺還是九王爺,他都是清風明月般的疏淡樣子。
即便是遇到再棘手的事情,王爺都能好生化解,從未有愁郁的模樣。更遑論現在這般焦急慌張模樣。
太醫不敢隨便答話,斟酌過後道:「譬如神志猶如孩童。譬如,不認得以前的人,不記得做過的事。再譬如,身體某些部分動彈不得。」
卿則薄唇緊抿,輕點了下頭。轉身進了屋,抬手示意所有人都退下。
蔣夫人和盛嬤嬤都眼睛腫腫的,請了屋中大夫一同退出。
屋門閉合。
卿則跪在床旁的地上,雙肘撐在床邊,靜靜看著床上少女。
如今就他們二人在,旁人都離得很遠。
卿則拉了她的手,俯身下去,用額輕輕抵著她的掌心。感受著那源源不斷傳來的熱度,他的心卻緊緊絞成了一團。
他安然無恙。
劍軒安然無恙。
計劃順利進行。
可小丫頭卻好不起來了……
這樣的代價實在太高。
卿則鼻子發酸,眼睜睜看著自己眼前的床單一滴滴被浸濕,聲音哽咽著低聲道:「怎麼那麼傻?少吹一點不行?病得輕些不行?怎麼成了這樣。」
他其實心裡有數。
為什麼小丫頭那麼謹慎的一個人,偏偏這次把病情弄得那麼厲害。
倘若她病得不重,他那樣急匆匆趕回來,豈不是顯得太小題大做了?
非但沒幫上忙,反而更惹趙岳懷疑。
她怕他出事,所以寧願讓自己身體出問題。
但他寧願現在是他自己受了傷躺在床上。
沒有她在,他該怎麼辦?
蔣夫人和盛嬤嬤當真是難過至極。
盛嬤嬤不住地自責著,「你說我怎麼那麼不小心?姑娘讓我們不用過去,想一個人靜靜想事情,我就真沒過去。倘若我多個心眼兒,去看看,姑娘不就沒事了?」
「你別說了。我不也沒去看。」說著說著,蔣夫人落了淚,「姑娘現在生死未卜。我們少說些這個讓她煩心的吧。」
這幾天兩人輪流自責,輪流互相勸。不知道這樣的情形來回多少次了。
但心裡頭堵著的那口悶氣,還是有心裡那種心疼難受的感覺,卻是越來越濃烈。
姑娘一向是個懂事的。從不讓人多操心。
可就是太懂事了,所以忽然做出些事情來,讓人防不勝防。根本沒有想到,自然也無法去阻止。
現下她們倆都沒法去裡頭伺候著,這般說著話,不由得握了手一同低泣。
以至於沒有立刻發現走出門來的清王爺。
還是長生不放心,一直在不遠處守著,當先看到王爺出來。
「爺。」長生顫聲道:「姑娘怎麼樣了?」
盛嬤嬤和蔣夫人忙行禮問安。
卿則抬手示意她們不必多禮,「進去守著她吧。好好照顧她。我要進宮一趟。」
盛嬤嬤她們忙快步進了屋。
長生看卿則臉色不對,比起剛才進去前臉色更蒼白了些,生怕他身體受不住。畢竟這幾天沒有好好吃飯,連水都沒怎麼喝過。這般下去,姑娘還沒好,爺怕是要先身體垮了。
「爺,廚里有點心,不若路上帶一些……」
「不用。」卿則淡淡道:「無需如此。等她醒了一起吃。」
「可是……」
卿則不理會他的勸阻,大步向前,目光堅定。
沒有可是。
她若能醒,他就陪她一起吃些。
她若不醒,他也沒有去吃的必要了。
董皇后喜歡花,所以沒事的時候,她就在自己的永安宮裡,親自養些花,再修剪花枝。看著那一個個嬌嫩的小東西慢慢成長,開出嬌艷的花,是她最喜悅的事情。
今日董皇后照例修剪花枝。
只不過這些天發生的事情太多了點,她的心情著實不算太好,所以剪出來的花枝有些凌亂。自己瞧著都不好看,更遑論旁人來瞧了。
董皇后不滿意,把前幾天修完的那些盆花讓人都搬到了屋子裡,重新修剪。
就是這個時候,宮人來稟,清王爺求見。
「讓他進來。」董皇后說著,繼續手中的活計,聽聞有腳步聲臨近,不滿地道:「小九,你說你和我客氣什麼?既然來了,直接進來玩就是。何必多此一舉讓人再多稟一回。」
好半晌,不遠處的人都沒有說話。
董皇后正想著再修剪完這一株花就問問他是什麼事兒呢,冷不丁的,旁邊那人突然開了口。
「皇嫂。」
聽了這聲稱呼,董皇后差點把自己手裡的小剪刀給掰折了。
小九什麼都好,就是太多禮了些。很少用這樣親近的稱呼來叫他們,一向都是陛下、皇後娘娘、太後娘娘的喚著。
現在一聽到他這樣親近的叫法,她就暗道壞了,定然要出大事。
想到那個卧床不起的小姑娘,董皇后寧願是旁的時候聽到這一聲稱呼。那樣的話,一定會高興許多。
董皇后小心翼翼地把那小剪刀擱在了花盆旁,指了旁邊座位讓小九去坐,她則由身邊的嬤嬤扶著往自個兒的位置上走去。
「說說看,來尋我是何事?」董皇後邊走邊道:「若我沒猜錯,和君蘭那丫頭有關係吧。」
這時候走到了椅子前,董皇后落了座,目光沉靜的看著卿則,「聽說小姑娘病得厲害。怎麼樣了?」
卿則嘴唇動了動,努力了很久,方才啞聲道:「不知。」
低啞兩個字,讓董皇后心裡頭驀地一驚。
雖聽聞太醫回稟,說清王爺這幾天憂心太過,她也沒想到小九難過成了這樣。
董皇后收起了笑容,低嘆一聲,柔聲道:「聽說她這次怕是不好過去。你若是有什麼需要,儘管和我說。我幫你。」
「多謝皇嫂。我現下最怕的就是,她跟了我那麼久,我許諾那麼久,都還沒給她個正兒八經的身份。萬一。」
卿則當真不願把那可能性說出來,每多說一個字,心裡就疼得幾乎窒息,「我是說萬一,她再也……」
嗓子堵得厲害,這個沒法說下去,他轉而道:「或者,她如果醒來后不太妥當,我想能正大光明地和她在一起,能夠好好照顧她。」
董皇后隱約有了猜測,錯愕道:「你的意思是——」
「求您幫忙賜婚。走禮儀太慢。六禮下去,需要幾個月甚至幾年。可我現在就要娶她。」
卿則聲音低沉沙啞地說著,神色異常堅定,「我要娶她。當做是為她沖喜、希望她能借了喜氣醒來也好。當做是為了有個端正的身份照顧她也好。請您為我們賜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