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陶靖妤一邊用帕子為兒子細細地擦拭,一邊輕輕地低語:「梁曲,你知道我有多少年沒有這般照顧過他了嗎?」
「夫人,這些事,少爺本就喜歡自己動手。」梁池溪不像那些富貴家的子弟,越多奴僕使喚越得意,他這些日常瑣事都喜歡親力親為。
「是。」陶靖妤點頭,眼眶微紅,「子玉從小就如此,哪怕身體再不好,能自己做的,就不假手於人。」
「少爺說,那是夫人教他的。」
「他自幼就極聰慧,我只教他識字,他就能看書,我只教他計數,他自己便會算數,有時候我想,是不是因為他有些許的天分,所以才會要為我受苦。」
「夫人不必難過,能代母受苦,少爺他是高興的。」
陶靖妤停下動作,抬頭望了一眼她,「你說他高興?」
「是。」梁曲接過她手中的帕子,擱到一旁的水盆里,「少爺是個至孝之人,如果當年他可以選,他還是會願意自己傷,而不願損夫人分毫。」
「他是因為這樣,才喜歡你的嗎?」
「啊?」
「因為你了解他的想法,知道他的脾性,所以他才會喜歡你。」
梁曲的臉頰頓時紅了。
「他跟我說過,要與你成親。」
「夫人……」
「你呢,你覺得自己配得上我的兒子嗎?」她伸手將梁池溪散於枕上髮絲理好,「我的兒子,三歲能詩,五歲成文,到如今,史書典籍熟讀於心,文采出眾。」
「不只……」梁曲站在那裡,笑得分外燦爛,「少爺還長得丰神俊朗,脾氣好待人謙和,舉手投足都有大家風範。」
「哦?」陶靖妤眼裡閃過複雜的神采,「他這麼好,你配得上他嗎?」
這次她很乾脆、很直接地回答道:「配得上的。」
「哪裡配得上?」
「哪裡都配得上。」梁曲臉上一片坦然,「因為少爺喜歡我,所以我配得上。」
是的,她現在終於想明白了,配與不配,不是任何人說了算,只是喜歡就配得上,如果不愛,再好的條件也是徒然。
「是嗎?你現在覺得配得上了?」陶靖妤的唇角微微一抿。
「我以前太傻了,現在想明白了。」梁曲上前幾步,認真地對陶靖妤說:「夫人,我其實也不算太差,我會武功,我會算數,兵法和謀略的書我都熟悉,而且……」
「而且……還潑辣。」微弱又氣虛的聲音,為她把沒說完的話給說完了。
「少爺!你醒了?」梁曲一下子驚喜得差點流眼淚,看著她的少爺慢慢地睜開那雙漂亮的眼睛,她生平第一次有種想跪拜感謝蒼天的衝動。
「嗯……」梁池溪的聲音裡帶著初醒的暗啞:「在某人自吹自擂的時候……就醒了。」
「我……對了,大夫交代了,少爺醒了之後要喝葯,我去端。」梁曲一陣風般地跑了出去。
「她……害羞了。」梁池溪微笑著望著自己的母親。
「倒是開了竅,也難為你了。」陶靖妤眼裡閃著淚水,撫了撫兒子明顯瘦下去的臉龐,心裡一陣陣地絞痛。
「讓母親擔心了。」
「我只要你好,別的什麼都可以不要。」
「這話他聽到,就該不高興了。」
陶靖妤沒有接他的話題,只是問道:「有沒有覺得哪裡不舒服?」
梁池溪早幾日又突然昏迷,整整五日,讓她寢食難安。
「我很好。」他握了握母親的手,「只是讓母親受累了。」
「最累的那個,不是我。」
這半個月來,她看到那個日夜守在兒子身邊的女孩,飲食正常,行為正常,說話也正常,可是兒子昏迷后,她就不能睡,不是不睡,而是完全睡不著,就這樣寸步不離地守在他的床邊。
做母親的,為兒子求的不是富貴、不是名聲,而是他覺得滿足,她便也滿足了!
「你挑人的眼光,從來都不錯的。」她讚許地點頭。
「那是因為像母親。」
「像我嗎?」陶靖妤微微地側了側頭,「我應該慶幸,她不是我,你不是他。」
很拗口的話,可梁池溪懂了,上一輩的愛情,沒有他說話的餘地,他緊了緊母親的手,「只要你覺得幸福,就好。」
相親的眼裡,只有彼此才懂。
「少爺,可以喝葯了。」梁曲撩開垂簾,端著托盤走了進來。
影青素花瓷里盛著深濃的葯汁,飲入唇內自然是苦澀無比,梁池溪凈口后,分了三次,才將那碗飲完。
梁曲將一旁的粉彩小蓋碗掀開,幾粒色澤鮮亮、小巧可口的蔓果,泡在深紅色的汁里,看來分外清爽誘人。
「這可新鮮。」陶靖妤望著那一小碗,帶著幾分好奇地問道:「這是怎麼做的?現在這個季節哪找這麼動人的顏色?」
「初夏現採的蔓果浸起來,過兩個月拿出來兌上清露。」梁曲將那小碗遞給少爺,看他緩緩綴飲,眉頭微展,「這個喝完葯之後吃上幾枚,可以解解苦味。」
「你是個有心的。」陶靖妤輕拍她的手,知道她說得輕鬆,可那蔓果結果不易,周身是刺,要採到根本不是容易的事。
梁曲為梁池溪的心,從來都是真真切切的。
「母親這幾日也該乏了,不如回芙蓉院休息吧。」梁池溪望著母親眼裡那片青色,知道這段日子,她肯定是日夜難安。
「也罷。」陶靖妤微笑著起身,「我想這裡,我是多餘的。」
「夫人,少爺是關心你……」
梁曲被陶靖妤帶笑的眼眸看的微紅著臉低下頭去。
有情人的世界,永遠還是兩個人最好,兒子長大了,有了自己心愛的那個人,她有些許的失落,但更多的是開心。
陶靖妤這次離開竹苑,笑容分外動人。
室內終於只剩下他們兩人。
梁曲低著頭轉過身去,默默地收拾著碗盞。
梁池溪望著她忙碌的手指,半晌,輕輕地嘆了口氣,「過來,曲兒。」
瓷器碰撞的聲音更清脆,「少爺,我有好多事要忙呢,要收拾碗,還要去廚房看看……」
「過來。」依舊是溫柔的語氣,久違的溫柔,打斷了她的絮絮叨叨。
她的手頓了頓,終究還是停了下來,低著頭走到他的床邊。
「抬起頭來。」
她還是低著頭。
「曲兒。」
她抬頭了,臉頰上早已經是濕漉漉地一片。
梁池溪慢慢地伸直手臂,她遲疑了會,最終還是撲入他的懷裡,哽咽起來。
他也不勸,只是伸手撫著她的秀髮,一下一下,輕柔無比。
她一直哭得喘不過氣來,呼吸都抽噎起來,他這才伸手至她的頰畔,撫了一掌的濕意,輕輕地說:「我沒事了。」
「少爺……」她哭得太厲害,連字都咬不準了。
「噓,我沒事了。」他抱著她,「我在你的身邊。」
她緊緊地抱住他的腰,感受到熟悉的體溫和氣息,那顆擔驚受怕的心這才開始往回落,「我很害怕。」
「我知道。」當初就是怕她會如此,所以才一直忽略早生的情愫,只是人算得再好,都算不過天,既然情動,那便認了。
「我以前一直認為,是我陪在少爺身邊,可是這次我才明白,原來不是我陪著你,而是我離不開你。」她抬頭,非常非常詔真地望醫他,「以後少爺去哪,我就去哪,上窮碧落下黃泉,我都跟著。」
他靜靜地看著她,看見她烏黑的眼珠里曝定的決心,看見她卷翹的羽睫上沾染的水珠,半晌,終於還是一聲輕嘆,「好。」
有的固執,可以改變,可有的執著,終其一生都不會變,比如她,又比如她對他。
她笑了,眼裡帶著淚,可那笑里卻滲出甜來,從未如此燦爛奪目,臉蛋在他胸前蹭了蹭,十分滿足。
少爺每次生病,她都是害怕的,害怕他就此離去,害怕這世上只剩下她一人。
可是現在她不怕了,生病也好,健康也好,她都會跟在少爺的身邊,少爺在哪,她便在哪。
「又是幾日未睡吧?」
他伸手撫過她眼下的陰影,心裡一片刺疼,她總是如此,只要他病著,她就無法入眠,衣不解帶地守著他。
「唔,我等少爺醒來。」
「我現在醒了,你去睡吧。」
「我捨不得睡。」
「去睡吧,我一直都在。」
「那我就睡這裡。」
「會過病氣。」
「不怕,把病過給我才好呢,那少爺就可以好起來了。」
「胡說。」
「才沒……」最後一個字尚未脫口,疲憊的人兒就已然入眠,幾日幾夜的無法入眠,在今天,終於可以安心地睡著。
梁池溪撫著深眠的人兒的臉,眼底一片溫柔。
過了幾日,梁池溪的精神略好點,雖然身體還是虛弱不能下床走動,但至少已經恢復些神采。
梁曲自然是高興的,不過下午從外面回來,臉上的臉色就不太好。
「這是怎麼了,誰惹你了?」梁池溪捧著書慢慢地翻過一頁,望了眼她的面容。
這麼多年跟在他身邊,她已經學會了不把情緒帶到臉上來,至少在面對外人的時候,但梁池溪太過了解她,此時她的眼底蘊著風暴,只消一眼他就可以看出來。
梁曲張了張唇,半晌還是生硬地吐出兩個字:「沒事。」
沒事便沒事吧,他的性子向來如此,不追問不逼迫,就連當初梁曲逃避這段感情,他都是不聲不響地靜靜墊伏,然後找準時機一擊即中,比耐性他從來都不會輸。
她端過一碗椰汁燉官燕,細細地等到正好入口的溫度遞給他。
梁池溪一直是個很配合的病人,吃藥、吃飯、吃燉品,從來都是脾氣極好的來者不拒,雖然一碗能吃下半碗便是不錯了,但至少有吃。
等他喝下那小半碗,梁曲接過來,再用那碗把燉盅里剩下的大半盅倒出來,拿著杓子氣呼呼地吃起來。
「生氣時就吃慢一點,小心噎著。」
她果然噎著了,慌張地找來茶,一口氣飲下整盞,才勉強將那口鰻在喉間的燕窩給咽了下去。
這回補品也不吃了,放下杓子坐到他的床邊,圓溜溜的眼睛直直地望著他。
真是孩子氣,在任何人面前都是潑辣不好惹的梁曲,在他面前從來都是率真得像個孩子,不過,他喜歡她這分稚子之氣。
他再翻過一頁,眉眼不抬地道:「想說便說吧。」
「明兒我要出去一趟。」
哦?這倒難得,因為他不喜出門,所以這麼多年她出去的次數屈指可數,也根本就不想出去,這次居然會……
「祖母說什麼了嗎?」
就知道瞞不過他!梁曲的肩膀沮喪地垂了下來,「老太太前兒請了個算命先生來算了一卦,說是少爺今年跟金有衝撞,金屬北方,所以要家裡的女人都去大安城北的寺廟,為少爺祈福。」
「唔。」這不奇怪,老人家都喜歡算這些,「與你有何相關?」家裡的女人,自然是指有身分的那些,目前他跟曲兒的事,因他的病耽擱了,尚未稟明老太太,這祈福的事,應該還輪不到她吧。
「這算命的說,必須還要有少爺貼身伺候的人也去才有效。」
「原來如此。」梁池溪的眼底閃過一抹複雜的神色。
梁曲本來不想去的,什麼算命不算命的,照顧好少爺可比那算命的強多了,可是當時陶靖妤在,朝她點了點頭,她明白夫人是希望她不要逆了老太太的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