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這樣說話,對梁池溪來說是很不尋常的,他為人一向清楚明白什麼話是該說、什麼事該做,他比任何人都了解。所以旁人說到梁池溪,從來都是知禮守矩,光風霽月的翩翩世家公子。
可那些人,都是不寧飛楚。
寧飛楚是梁池溪唯一的好友,在他面前,梁池溪一直都是真心以對,所以也絲毫不在意自己這話在普遍人聽來是多麼的大逆不道。偏偏寧飛楚與他交好,就是因為梁池溪把他當朋友,而不是王爺,更何況他對自己此生最好的好友很了解,在他身上從來都沒有絲毫皇家子弟的驕奢之氣。
只不過……梁池溪的眼眸淡淡地掃了眼那個倔強的女孩,擦完汗之後她換了塊棉帕,坐到窗邊的凳上,不吭一聲地默默地拭劍,她一直都很寶貝那把劍,今天被寧飛楚那樣折騰,只怕這仇,結大了。
寧飛楚再細細地品了品茶,「這個石亭綠跟我以往喝過的不同。」這茶飲入唇內,會有一種奇特的清香在唇齒間纏繞,真正地纏繞,一種余香纏綿不盡的奇特感覺。
「自然是不同,這是今年剛剛種出來的新品,還未入鋪。」
「令堂的店鋪在你手上,可越發興旺了。」寧飛楚感嘆道,誰能想到當年那個京中有名的大家淑女陶靖妤,在對丈夫失望之後,會將自己所有的嫁妝置田買鋪,過起了書香門第最不齒的商戶生活。
事實證明,從大家出來的女子,除了琴棋書畫,就連做生意也是讓人欽佩的,因為她聰慧過人,任何事情,只要肯學,都不會太難。
不過她也知道分寸,既然已經入了深宅,斷沒有拋頭露面的理,挑了能幹放心的管事出面打理,她隱在幕後。後來梁池溪大一點,她就將店鋪悉數交給兒子。
不得不承認這世上就有梁池溪這樣的男子存在,天資聰穎,任何事情在他手裡,都不是問題,他在生病之餘偶爾理一理店鋪,都可以將霜華庄擴張成為全國一流的茶莊。
難道,書香之家與商賈之門的結合,會創造奇迹?
寧飛楚暗暗思忖著放下茶杯,忽然正色地望著梁池溪,「子玉,你要不要從仕?」這樣的男子,為商是奇才,從仕自然是百姓家國之福。
對於梁池溪的才能,寧飛楚再了解不過,他沉穩,他厚重,他有大智慧,他氣度不凡。可他卻……身體不好。
「我只怕我到不了京城,便已……」
「嘶」的一聲小小的抽氣聲,打斷了梁池溪未完的話語,他轉頭看見梁曲握著潔白的棉帕傻傻地望著他,眼眶有些許微紅,他也看到了白色布料上染的紅。
傻丫頭,真是太傻!不過是一句話而已,她就受不了了,那麼將來……她又當如何呢?
他起身走到她的身邊,去拉她的手,「傷到哪裡,我看看。」
她的倔脾氣又犯了,咬著唇就是不肯給他看。
「曲兒。」他溫柔地喚著她的名字。
她抬眸望著他,帶著負氣般的惱怒,清亮的大眼瞪得圓滾滾的,裡面還有隱隱的淚光在閃動,分外可人。
就是這麼倔,從小到大都是如此,每次生氣,都不會跟他吵,只是這樣不發一語地賭氣,雖然這樣的次數,實在是極少。
他嘆了口氣,很輕、很柔,「說笑而已。」
她還是咬著唇不說話。
「以後不會了。」
「你保證?」
「手。」他輕輕地說道。
明明一樣是溫柔的語氣,可她從他的話里聽出了他那絲淡淡的情緒,她的少爺從來都不會生氣的。
她立刻將手遞了過去,銳利的劍,只是從她的指尖劃過,留下一抹淡淡的紅,幸好傷口不深,血也沒有繼續流。
「痛嗎?」他拿過一旁乾淨的帕子,輕輕地為她擦掉血痕。
明明不算痛,為何他問了這句話之後,她的傷口翻天覆地般地痛了起來?她咬了咬唇,不說話。
看來是痛的……梁池溪溫柔的眼眸裡帶著幾許複雜,轉身找來止血消腫的藥膏。
這世上久病成良醫的話,從來都沒有錯的,何況他這裡應急的葯,一直都不缺。
清涼的藥膏塗在指上,疼痛似乎也隨著指與指間的輕撫而一點點地被抹平。
「這幾日不要沾到水。」
「哪裡那麼嬌貴了……好。」她在他的注視下立刻乖乖地改了口,甜甜地朝他笑著,帶著討好的意味。
怕他生氣,她的少爺永遠都是溫和的好脾氣,可是卻非常不喜歡她受傷,以前習武身上難免會青紫,每當那時,少爺的眼裡就有陰鬱,為了少爺,她已經學會要愛惜自己的身體,這次,完全是因為聽到少爺說那樣的話而走了神。
她在害怕那樣的事情,哪怕只是聽到,她都接受不了,她無法想像這個世上沒有少爺,那她還活著做什麼?所以少爺一定不能有事,哪怕用她的命去換,她也是願意的。
梁池溪被她那抹笑給逗得嘴唇微勾,這傢伙,在別人眼裡永遠是潑辣不好惹,可在他身邊,卻比小孩還單純。
他拿起軟劍遞給她,「夠乾淨了。」意即,不要再擦了,免得又弄傷手。
「好。」
他收好藥膏,一轉身對上寧飛楚滿是深意的眼眸,不傀是梁池溪,面色未變淺笑依舊,「怎麼了?」
「沒。」寧飛楚撫著茶壺的把手,與茶杯一窯所出的上好白胎瓷,輕薄釉亮,是梁池溪喜歡的簡單樣式,沒有任何花哨曲線,「我只是在想,這茶,真的很不錯。」
人,更是不錯,他們兩個,自成世界,溫馨又自然,任何人都涉足不了。
只是當事人,卻毫無所覺。
「喜歡便送你一些,不值什麼。」哪裡會不值什麼呢,欽聖盛世,好茶堪比黃金,尤其是霜華庄的茶葉,必定名品,何況這剛勵種出來的新茶,更是價值不菲。
他們是摯友,不必來那套假意的客氣,寧飛楚淺淺一笑,算是同意了。
「六王妃應該是喜歡的。」
寧飛楚手指一滯,抬頭,「子玉,我已經道過歉了。」
「我知道,所以這次我講認真的。」
寧飛楚直接啞然,誰說梁池溪是謙謙君子的?那一定是從來都沒有得罪過他的人瞎說的!
「唔,你道么關心我,也小枉我特意從京城過來看你。」寧飛楚微笑著,「當然,順便禮尚往來。」
寧飛楚是欽聖皇朝的美男子,他微笑起來的樣子,簡直可以要了人的命,俊朗的神采當年不知迷倒京城多少人家閨秀,即使現在他已經娶妃,可還是有大票的女子盯著他側妃位置,蠢蠢欲動,可見其魅力。
梁池溪再為他斟上一杯茶,「既然喜歡,可再品一杯。」
不接話?沒關係……
寧飛楚抬頭,唇邊勾著上揚的弧度,「曲姑娘,是讓我的侍衛帶進來呢,還是你去拿?」
他會這麼客氣?梁曲猶豫地望向少爺,她擔心下一刻,這位陰晴不定的六王爺就讓他的待衛闖進來了,她倒不怕打不過,只是不想旁人擾了少爺的清靜。
梁池溪嘆了口氣,「你去吧。」
她端回來一隻沉重的烏木食盒,尚未掀開,一股濃郁的香味已然散發出來。
「子玉,我問過上次給你診病的御醫,他說你現在吃這個剛剛好。」寧飛楚揚了揚手,示意梁曲將食盒打開。
熱氣撲面,帶來一股奇香,湯汁清亮,色澤淺淡,配上厚重的瓷瓦,分外誘人。
「早幾日偶然得了,東西倒算不得什麼,勝在夠年頭,野山溪里活了上千年,才長了這麼點大。」寧飛楚嘖嘖地搖頭,像是井常嫌棄一般。
事實上深山裡長大的野生山瑞,上千年才長到這麼大,可見其珍貴。
「試試我家廚子的手藝長進了沒。」
天下誰人不知道,六王爺寧飛楚權勢滔天,才幹非常,行事狠絕,生活卻是一等一的講究,吃穿用度無一不是頂級精緻的。
六王爺與當今天子乃一母同胞的親兄弟,是當今太後娘娘四十歲那年得的孩子,驚喜自是不必說。與天子差了二十歲,從小深得先帝心,帝后兄長都非常寵愛,感情深厚自然非比尋常,所以可想而知從他手裡出來的東西,是何等珍貴,有時不是銀兩可以買得到的,例如這碗湯。
梁曲這麼多年跟在梁池溪身邊,梁家大把的銀錢都花在為他調整身體上,各種名貴的補藥眼眨部小眨地送過來,她也算是有見識的。這碗山瑞湯,先不說裡面的山瑞值多少銀子,光是放在一起熬的藥材,只怕都讓人咂舌,何況寧飛楚還將府里的廚子從京城帶過來……
有夠敗家的!也幸好,再沒有比他家更有錢的了,怎麼敗都不怕。
據說這位廚師是宮裡最好的御廚,因為寧飛楚只吃得慣他的手藝,當年新皇登基,各位皇子挪宮時,皇上把他賜給了寧飛楚。
「你把王師傅帶過來,那六王妃……」梁池溪低聲問道,六王妃也喜愛這位廚師的手藝,寵妻如命的寧飛楚這次怎麼會……
「她去會元了。」寧飛楚皺眉飛快地說,像是很不耐煩這個話題,「子玉快趁熱喝吧,御醫說了,這湯熱熱地喝最有效。」
原來如此!梁池溪一下便明白了為什麼今天的寧飛楚這麼焦躁,連曲兒都要去惹,原來是心情不好,這世間最難的,便是情,可偏偏情之一物,又最美。
「太多了。」他嘆息地搖頭。
「喝不完就倒掉好了,值什麼。」寧飛楚手指在桌面上輕點。
「值七千兩銀子!」梁曲大聲地說道,接得又乾脆又氣憤,敗家子,敗家子!
「嗤!」寧飛楚一下子被逗樂了,望向她,「你倒是算得快。」轉頭拍了拍梁池溪的肩,「這丫頭被你調教得越發出息了。」
「還有些許的資質。」梁池溪看了梁曲一眼。
只需要一個眼神,她便明自他要做什麼,取來乾淨的玉碗,小心翼翼地將熱湯盛了小半碗擱在他的桌前。
「少爺仔細燙。」
梁池溪曾經對她說過,如果這世上除了老夫人、夫人和她之外,還有第四個人值得他信任,那人便是寧飛楚,也只能是寧飛楚。少爺說他是可信的,那他就是可信的,所以他帶來的東西,她從沒想過要檢查一番,只不過,她會忍不住一直在心底算,這一滴湯汁要多少銀子。
寧飛楚是多精明的人,只要一眼就知道她心裡在嘀咕什麼,「唔,曲姑娘如果覺得太浪費了,剩下的你就笑納了吧。」
「我才不要。」
「莫非你是嫌子玉喝過剩的,所以……」
「我才不會!少爺喝過的,我……」她驀地收了聲,可心跳卻突然加速到她快呼吸不過來的地步。
喝過的會怎樣?歡喜都來不及……未出口的話,讓她的心都慌了。
「你怎樣,嗯?」寧飛楚逗弄的意味太濃了。
這人很壞!她手好癢!
「我記得任大人好像就是在會元,對嗎?」輕輕淡淡的一句話,梁池溪像是非常突然的想起來似地,漫不經心地輕輕說道。
寧飛楚漆黑的眼眸猛地一眯,殺氣倏現。
梁池溪似乎是毫無所覺,依舊慢條斯理地一杓一杓飲著那碗湯,「記得任大人曾經說過,六王妃率真浪漫,可惜……」
「啪」地一下,那精緻非凡被寧飛楚反覆拿在手裡把玩的瓷杯,被一把捏碎,再重重地甩開碎片,起身如風一般地走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