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第035章
第35章
殷覓棠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她丟了手裡一根路上隨意摘的小草,用手背使勁兒揉了揉眼睛,又喊了一聲:「趙媽媽?」
「呦,這才兩個月棠棠莫不是不認識媽媽了?」趙媽媽笑嘻嘻地走過去,把殷覓棠抱起來。
身子騰空,殷覓棠有一瞬間的恍惚。她慢慢伸出胳膊抱住找媽媽的脖子,又將小臉兒使勁兒貼在趙媽媽的肩窩裡,嗅了嗅。
是她的趙媽媽。
她抱著趙媽媽的一雙小手環過趙媽媽的脖子,越發用力地抱緊。
這一夜,殷覓棠沒有去大太太那兒,直接睡在自己的小院子里,讓趙媽媽抱著睡。
「媽媽,咱們說說話吧。」殷覓棠側躺著,小手兒一直攥著趙媽媽的大拇指。
「棠棠想說什麼?棠棠想說什麼媽媽都陪著你,棠棠想說多久媽媽也都陪著。」趙媽媽溫柔地笑著。她伸出手,捋了捋殷覓棠柔軟的頭髮。
「嗯……媽媽這兩個月累不累?」
趙媽媽沒想到殷覓棠先是問她這個,她心裡暖暖的,說:「不累。媽媽在莊子里也就是幹些閑差。一點都不累。而且啊,莊子里的人都知道我是姑娘身邊的,以後要回來的,誰都都對我畢恭畢敬的。」
聽趙媽媽這麼說,殷覓棠這才放心下來,她嘴角的笑更甜了幾分。她挪了挪小身子,又往趙媽媽身前湊了湊,又問:「那媽媽想不想棠棠?」
「想,怎麼能不想呢?你可是我奶大的呦!就沒有一天不想!」趙媽媽把殷覓棠摟在懷裡,輕輕拍著殷覓棠的後背。她這話是真心實意的,對於她來說,殷覓棠就是她的心肝。
「媽媽,你的孩子呢?」殷覓棠問。
趙媽媽愣了一下,才有些悲傷地說:「沒了。本來是我姐姐要做你的奶娘,後來我生了孩子那孩子沒活下來,這才成了咱們棠棠的奶娘。」
殷覓棠又往前湊了湊,使勁兒抱緊趙媽媽,輕輕拍著趙媽媽的背:「沒事兒,棠棠長大了照顧你……」
趙媽媽聽了這話臉上笑得像花一樣,心裡也是花兒怒放。
這一夜,殷覓棠就抱著趙媽媽睡。她睡得格外香甜,嘴角一直帶著怎麼藏都藏不住的笑。
殷府各個院子的燈火逐漸熄了,大太太屋裡卻還是亮騰騰的。大太太滿肚子心事。今日她去了二房,尋了二房的三爺殷永繁媳婦兒透了個口風。可是三奶奶直接拒絕了,她不同意讓自己的兒子殷少柏過繼給殷爭。
甭管過繼這事兒是不是對雙方都有利,可是還有個東西是凌駕於利益之上的,那就是情感。大太太也能理解。這事兒落到她頭上,她也說不好自己會不會願意將自己的兒子過繼給長房。
大太太從二房那邊回來的時候便是心事重重,之後找了二兒媳婦說話。她只不過說了幾句子嗣之事,二奶奶的臉色就不太好看了。這個二兒媳婦兒是個什麼都寫在臉上的性子,心裡不舒服了,別人一眼就能看出來。大太太嘆了口氣,只好讓二兒媳婦兒回去。
大兒子沒兒子,二兒子也沒兒子。但是大太太還真不敢催二兒媳婦兒,今兒個暗示了幾句,二兒媳婦兒臉上露出不愉來,大太太就沒有再說了。
為什麼?
因為這個二兒媳婦兒是當今太后的妹妹,一母同胞的親妹妹。
王媽媽搖搖頭,擺出笑臉來,勸:「太太,您別跟二奶奶置氣。二奶奶年紀還小呢。」
大太太也笑了,悠悠道:「我竟是不知道十六歲也是小孩子了。」
「您寬寬心,二奶奶就是孩子心性。再說了,她嫁過來也沒久,子嗣這事兒真急不得。」王媽媽坐在大太太的身邊,說起二奶奶的好話來,「二奶奶是性子直接了點,和她兄長一個模樣。可是二奶奶為人是真的沒得挑。人家說一人得道雞犬升天,二奶奶怎麼說都是太后的親妹妹。嫁給二爺做續弦本來就是低嫁了,二爺遠征在外,邊塞那麼苦寒的地方,她也能跟去,不嫌苦。京中姑娘家哪個有膽去那破地方?」
大太太擺擺手,讓王媽媽不要說了。
「我沒生她的氣,她就性子直接了點,又不是真的不孝順。再說了,只要她真心實意地二爺也就行了……」大太太嘆氣連連。
王媽媽反應過來了,「您還在愁過繼的事兒?這個……就算三爺不同意,不是還有五爺、六爺和七爺?大少爺雖然樣樣都好,可是下面幾個小少爺也個個不差。少柳、少楓、少橋、少楊……」
王媽媽正掰著手指頭數二房的幾個小少爺,不經意間回頭,驚訝地發現大太太滿臉淚水。
「太太,您怎地了這是!」王媽媽慌了。
大太太一把抓住王媽媽的手,她的手冰冷如冰,而且一直在發顫。王媽媽急忙反握著她的手,安慰:「您別動怒,也別上火難過,要傷身的!」
「雨芹!我不會有孫子了,殷家不會有后了!」大太太的聲音沙啞、發顫。
「您可別胡說吶!大爺和二爺還年輕,其實您根本不必要這麼急吶!」
大太太動作僵硬地搖頭,不停地重複:「不會有后了,不會再有男孩了,殷家的香火一定是因為我就這麼斷了……」
她忽然抓緊王媽媽的手,面露驚恐之色,尖聲嘶吼:「老太太是年三十的團圓夜去的!」
在大戚的民間有這麼個說法,大年夜是一家團聚的時候,這個時候家中若出了白事,是最最不吉利的事情。自從老太太在大年夜去了,殷家人誰都沒敢提起這個民間的說法,可是心裡都有些不自在,做母親的更加留心子女,仔細照顧著,怕順當。
「都、都是瞎傳的!」王媽媽只能這麼安慰。
「這是我的報應啊……這是我的報應啊……」大太太一直在重複這一句話。
王媽媽怕她魔怔了,狠狠心,大聲打斷她的話:「太太!您不能胡思亂想,殷家還要靠著您呢!您向來不信神靈,只信自己,您都忘了嗎!」
「不!有神靈!」大太太猛地推開王媽媽,她指著頭頂,「抬頭三尺有神靈!」
一道驚雷轟地一聲炸響。
大太太身子嚇得身子一下子哆嗦起來。王媽媽也嚇了一跳,立刻把大太太抱在懷裡拍著她的背,一下一下地安慰著。
大太太不停地發抖,結結巴巴地說:「我總是能夢見那個孩子……」
「太太!」王媽媽立刻大聲打斷她。
大太太一驚,立刻捂住了自己的嘴。大太太雙鬢斑白,卻在王媽媽的懷裡嚎啕大哭起來。
這一夜,大太太睡得十分不安穩,整個人都被夢魘纏住。她已經擺脫夢魘三年了,可這一夜她好像又回到了當初,那一年夜夜被夢魘纏著的日子。
大太太走在一片白蒙蒙的霧氣中,什麼都看不見,也分不清東西南北。她一個人就在這樣的一種霧氣中走了好久好久,走到雙腿麻木。
「我得走出去,我一定得走出去。殷家不能沒有我,都要靠我支撐著!我一定要走出去……」她嘴裡不停地念叨著,挪動著一雙已經累得麻木的雙腿往前走,往前走,往前走……
她終於堅持不住了,一下子摔倒,整個人跪在地上。膝蓋一陣難忍的疼痛,讓她不由一陣痛苦的呻.吟。
好像有什麼聲音。
她喘息著抬起頭,看見前方白蒙蒙的霧氣中好像出現了一道影子,隔得太遠,根本看不清是什麼東西。大太太眯起眼睛使勁兒盯著陰影處。越來越清楚了,竟是一道人影。
跪在地上的大太太心裡忽然生出一種恐懼來,慌忙低下頭,像是躲避洪水猛獸一樣,不敢去看那道人影。
可是下一瞬,一雙小小的鞋子出現在她的視線里。
她認識這雙鞋子,這雙鞋子可是她親手做的呢!
大太太整個人開始發抖,她像永遠這樣低著頭,可是她的身子好像不受自己控制了一樣,慢慢抬起頭來,對上一張小男孩的笑臉。
小男孩歪著頭看著大太太,他在笑,笑得特別開心。
小男孩喊:「祖母——」
他的聲音那麼甜,在這空空蕩蕩的白霧之中一遍一遍回蕩,一遍又一遍地鑽進大太太的耳中。明明是小孩子甜甜的親昵呼喚,可是聽在大太太耳中,只覺得一陣陣毛骨悚然。
大太太死死盯著小男孩的眼睛,渾身發抖卻動彈不得。
「祖母你為什麼發抖?讓我抱一抱就不冷了。」小男孩還在笑個不停,他伸出一雙小短胳膊,朝著大太太走近一步。
大太太心中驚恐的感覺更濃。忽然之間,她也不知道是哪兒來的力氣,忽然伸出手猛地將小男孩推倒。她驚恐地向後退,大聲喊:「我不是你祖母!我不是你祖母!我不是你祖母!」
大太太喊叫著驚醒,她從床上坐起來,大口大口喘著氣。她的頭上身上都已經被汗水浸濕,像是淋了一場雨。
「祖母……」
大太太身子一僵,循聲望去,看見殷覓棠跌坐在地上,獃獃地望著她。
「怎麼了?怎麼了?」王媽媽急忙從外面走進來。
她「哎呦」了一聲,「四姑娘怎麼摔倒了。」
王媽媽急忙把殷覓棠扶了起來,又蹲在她身邊給她拍了拍身上的塵土。
大太太慢慢抬頭看向窗外,原來已經天亮了。原來噩夢已經結束了。
「祖母,你是不是做噩夢了?」殷覓棠走到床邊,拉了拉大太太的袖子。
大太太動作僵硬地轉過頭來,望著眼前的殷覓棠。她張了張嘴,竟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殷覓棠想了想,坐在床邊,把一雙小鞋子踢掉。她爬上床,偎在大太太的身邊,伸出小手兒拍了拍大太太的後背,甜甜地安慰:「祖母不要怕,噩夢都是假的、反的。不怕,不怕,不怕……」
王媽媽在一旁笑著說:「四姑娘用您曾經安慰過她的話來安慰您呢。真是又懂事又聰明!」
大太太望著眼前的殷覓棠,臉色才逐漸緩和下來。
殷覓棠笑了,「祖母真乖!」
她伸出一雙小胳膊,抱住大太太。大太太卻整個身子一下子僵住。她好像又回到了那個夢裡,夢裡的小男孩也是這樣伸出一雙小小的短胳膊要來抱她!
大太太抬手,費力地讓自己的手不再發抖。她推開殷覓棠,勉強笑著說:「祖母身上都是汗,別弄髒了你的衣裳。你先出去玩吧,祖母要去洗個澡。」
「好。」殷覓棠聽話地鬆開手。她挪到床邊,彎腰撿起地上的鞋子穿好。她蹦下床,往外走,臨走到門口的時候,停住腳步,轉過頭沖著大太太甜甜一笑。
大太太也勉強扯起嘴角笑了一下,等殷覓棠剛走出去,大太太臉上的笑容瞬間沒了,她整個人像是虛脫了一樣躺在床上。
殷家後院里,殷奪正在做一個鞦韆。他是武將出身,力氣很大。不論的撇開木樁子,還是綁繩,每個動作都有一股力道在。
殷爭走過去,看了一眼他快做完的鞦韆,說:「怪不得棠棠喜歡你,也是你疼她。前天她不過隨口說了一句想做鞦韆,你這邊就給她做好了。」
殷爭拽了兩下繩索,試試是不是結識。
「哥,你還不知道我?我也不完全是疼她,主要就是我閑不住,總想給自己找點事兒干。」殷奪扔了手裡的斧子,坐在鞦韆上,試試看承重怎麼樣。
「承重還行,就是這個板子有點不太舒服。」殷奪看了看,彎腰拿起一柄小斧重新打磨起來。他一邊打磨,一邊說:「哥,你什麼時候去牧西找嫂子回來?」
殷爭默了默,才道:「祖母剛去世,我總不能在熱孝期離家。更何況如今家裡正分家,更是走不開。」
殷爭嘆了口氣,在一旁的一個廢棄的木樁子上坐下,有些無奈地說:「二弟,其實兄長有些猶豫。」
殷奪將木板打磨好,重新坐在鞦韆上,懶洋洋地說:「別墨跡,趕緊去牧西把人接回來完事。就算你現在走也無妨,家裡有我的。媽的,二房誰敢作妖,老子一刀劈了他!」
殷爭知道弟弟是故意這麼說,他無奈搖搖頭,說:「你啊,在邊疆帶了幾年兵,不僅本事長了,嘴皮子功夫也長了。」
殷奪也不玩笑了,正色道:「哥,我認真的。弟小時候沒少闖禍,尤其是沈休那小子總拉我去五馬六混,常惹一身爛事兒,都要你給擺平。現在我這個當弟弟的長大成家了,也該做點什麼了。你就放心地走。」
殷爭哈哈大笑了兩聲,指著殷奪,道:「你啊你,從小闖了禍就拉沈休當擋箭牌。你倆啊,半斤八兩,誰也沒坑誰了。這都成家了怎麼還這德行。」
殷奪嘿嘿一笑,說:「哥,今年的我差事也調回京中了。說真的,你別什麼都不放心。你就是記掛得太多了。我要是你,媽的,媳婦兒跑了第二天就是追了,當個屁官,愛誰誰!」
殷爭無奈地笑了。
殷奪心裡也明白,自己和哥哥的性格差了很多,而自己之所以從小就能這麼隨心所欲的過日子,那都是母親和兄長護著、寵著。年少輕狂時,他和沈家同樣被家裡寵壞了的沈休簡直就是京中人人躲避的紈絝。
殷奪收了笑,他從鞦韆上下來,拍了拍殷奪的肩,認真道:「哥,前些年讓你費心了。別把什麼都自己扛著,我這不也長大了?責任負擔這個東西,一人一半嘛。我又不是死。
再說了,我相信嫂子的為人。她生在牧西,骨子裡就和京中的姑娘不一樣。她千里迢迢嫁過來,為了當好京中淑婦,真做了不少。當年為了和你在一塊,被公主欺負成什麼樣啊。媽的。那麼多人,還懷著孩子,說跪就跪。」
「行了行了,你現在在家裡,不是打仗。別一口一句髒話,尤其是母親面前,憋著。」殷爭道。
殷奪無所謂地笑笑,「我這都憋得很難受了。哥,你不知道,老子不罵人……」
殷奪看著自己的兄長,輕咳了一聲,改了自稱:「我要是不罵娘,那些野兵蛋子不聽啊!」
殷奪「嘿嘿」一笑,「不說這個了,我的意思就是……嫂子不是忍不了的人,也不是任性胡作非為的人。這裡面一定有事兒!」
殷爭長嘆了一聲,悵然地說:「二弟,我倒是希望她只是一時任性啊。」
「哥,你什麼意思?嘿,你是不是知道什麼啊?」殷奪追問。
殷爭搖頭,「不知道。可是她是我的妻子,我比你懂她。」
殷爭站起來,拍了拍殷奪的肩,往外走。
殷奪站在原地想了半天,豎著眉,煩惱地搖搖頭,「讀書人說話都這麼讓人聽不懂的?」
他索性不想了,出門去找沈休喝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