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白衣卿相
他果真是識得自己身份,而且是有備而來。
月華單手撐地,掙扎著想站起來,卻發現雙膝發麻,早已沒有了知覺,心知必然是腰間穴道受到鉗制。她突然就笑了,笑意瀰漫在唇畔的時候,眸中卻如漫天飛雪,冰凍三尺。
「忠良之後又如何?閣下適才一出手便意在直取月華性命,若非我命大,此時也只是落個全屍而已。你當時可曾顧慮過我戰死疆場,為國捐軀的父親?
我褚月華忘恩負義?閣下錦衣玉食,自然不知人間疾苦,視人命為草芥,須知是非公道自在人心,但凡不是走投無路,哪個嬌滴滴的女兒家願意拋頭露面,嘗盡事態炎涼,苦苦支撐起艱辛生活?誰不想爹疼娘愛,衣食無憂?
我當街凌弱?那敢問我一介孤女,與侯府千金,究竟誰是強,誰是弱?我除了自己,又有什麼好依仗?
閣下斷章取義,單憑別人一句別有用心的離間之言,就自詡要鋤強扶弱,對我一介弱質孤女狠下殺手,還說得這樣大義凜然。我長安有你這樣不辨是非曲直的狗官,也是冤魂無數,舉國不幸!」
褚月華自知不敵,卻不肯屈服,將心中憤恨化作唇槍舌劍,慷慨無畏地厲聲控訴。
車廂里突然傳來「噗嗤」一聲輕笑,笑聲清朗,如月照清泉,風吟松間,琴音錚錚,竟不是適才那冰寒如刀的狠毒聲音。
「竟然絲毫不畏懼您的威懾,敢對您這般不敬,實則是天下第一人,這膽識與口才,子卿都自愧弗如,甘拜下風。」
聲音壓得極低,但是跪在馬車跟前的月華卻聽得清楚。看似玩笑,聲音里沒有絲毫不恭調侃之意,也就不是玩笑了。
「長安第一刁蠻潑婦罷了!心腸歹毒,還生了一副伶牙俐齒。偏生褚將軍生前戰功彪炳,為我長安立下汗馬功勞,朕......真不忍心果真治她犯上之罪。
罷了,今日該教訓也教訓了,她若仍舊冥頑不靈,便是自取滅亡。下次再見,斷然不會這樣客氣。子卿,今日凌煙小姐受了委屈,你就辛苦辛苦,將她送回侯爺府,好生代......我勸慰一番。」
「呃?」
簡單的一個字,像是猛然被卡住了喉嚨,從喉尖逸出的滿含驚愕與不甘的抗議,車窗上的簾帷像湖水一般盪了盪,有人縮回手去。
「嗯?」清冷的一字詰問。
「遵......命!」
那端坐於車窗後面的人認命似地撩開車簾,露出一張風華絕代、俊美無雙的臉,眼波橫流,笑吟吟地向著車外掃了一眼,便令圍觀的眾人失聲驚呼:「白衣卿相!」
邵子卿優雅地步下馬車,墨發飛揚,衣袂翩翩,一襲白衣纖塵不染,愈加映襯得他眉眼風流,溫潤淡雅。
月華眼梢餘光從他身上跳躍而過,恢復一臉的冷傲鄙夷之色。
邵子卿艷驚天下,文采獨佔八斗,受盡世人崇拜敬慕,生平第一次被人用這樣清冷的目光忽視,腳下微頓,望著仍舊不屈不撓的月華擰眉嘆了一口氣:「何苦這樣逞強?服個軟也就罷了,平白受皮肉之苦。」
月華卻絲毫不給邵子卿顏面,雙目炯炯怒視馬車,薄唇緊抿,看也不看他一眼,冷笑一聲:「能得洒脫不羈的邵大人這般恭敬,看來我的確應該慶幸自己保全了這條小命。呵呵,自詡什麼『一蓑煙雨任平生,不為權貴屈膝行』,果真百聞不如一見,原來也不過是趨炎附勢,為虎作倀之屬。」
邵子卿端坐馬車之上,親眼目睹了整個過程,原是覺得陌孤寒委實對褚月華心狠手辣了一些,而褚月華又是一副傲骨錚錚,心生憐憫,出於好意點撥一二,卻沒想到碰了個軟釘子,被冷嘲熱諷一頓,這樣不知好歹。
「活該!」
他心裡正氣惱接了這樣一個膩歪差事,要送那盛氣凌人的常凌煙回侯府,暗自腹誹陌孤寒,如今又被好心當作驢肝肺,氣頗不順,雪白的衣襟擦著月華受傷的胳膊過去,沾染了一抹殷紅的血跡。
圍觀的眾人初見邵子卿的狂熱過後,聽到月華的話,也開始思考車廂里一直不肯露面的神秘人身份,敢於直呼左相其名,還隨意指揮差遣,邵子卿不敢不從,那麼此人的身份簡直呼之欲出。
非王即帝!
已經有膽小者戰戰兢兢地跪拜下去,匍匐在地,不敢仰視。眾人也隨之「呼啦啦」跪了一地。大家都心知肚明,只是身份未挑明,誰也不敢山呼「萬歲」。
褚月華不屈不撓地直挺脊樑,猶如一叢傲然挺秀的青竹,月白色裙擺迤邐腳下,綻開一地月華。秋風吹皺,那幾從銀線蘆葦與汪洋中的一葉扁舟,顯得愈加蕭瑟與孤冷,仿若浸染了一地清霜。
她原本頭上便沒了簪子,又被車夫步塵一番毫不留情地教訓,一頭秀髮披散而下,在秋陽下如絲滑的黑緞一般灼人眼目。她半垂下眼瞼,青鴉剪翼般濃密的睫毛在她的眸底投下一彎剪影,遮了滿腹的憤怒與寒意。
她想站起身理論是非黑白,「權勢」兩字已經壓得她不得不保持緘默,而支撐著她倔強與尊嚴的那根脊骨幾乎寸寸斷裂。
縱然委屈又如何?別人是王法,是權貴,自己除了一身傲骨,什麼依仗都沒有,今日就這樣被踩在腳下,當眾*,她除了咬牙忍耐,還能做什麼?
馬車裡也是沉默,半條街鴉雀無聲。
陌孤寒端坐在車廂里,透過鮫紗的繡花鏤空居高臨下地望著月華,她的肩看起來猶如刀削,纖細瘦弱,長發蜿蜒披散在肩上,更是楚楚可憐。偏生,那一臉溫順掩蓋下的倔強,賦予了這個水一樣的女人骨子裡鐵一樣的頑強。
他突然就想起五年前的自己,正是年輕氣盛,在朝堂上與常家人針鋒相對,後來就被太皇太后尋了個理由,罰他一代天子跪在慈安宮的院子里。
不過自己沒這麼幸運,那日的天比今日冷冽太多,寒風蕭瑟,膝下青石鋪就的地面就像寒冰一樣冷硬,枯黃的落葉就在自己面前打著旋兒,摩擦著硬邦邦的地面,發出「嚓嚓」的沙啞的呻、吟。四周的宮女太監也是這般屏息凝氣,不敢出聲議論,但是,眸子里是怎樣也掩藏不住的薄涼。
「人只有跪在地上,低人一頭的時候,才會想明白自己究竟算什麼?你便在這裡跪上兩個時辰好生反思吧。」
陌孤寒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這樣跟她說話,聲音里還帶著耐人尋味的感慨。他猛然就覺察到自己的失態,心又冷硬起來,補充了一聲不屑冷哼。
「回!」
步塵領命,躍上馬車,無需揚鞭,駿馬便好像領會了他的心意,在人群的紛紛避讓下,絕塵而去。
褚月華跪在地上,車轍揚起的塵土幾乎迷了她的眼睛,她一眨也不眨,緊緊地盯著地上一隻渺小的螻蟻。那隻螞蟻很僥倖地躲避開了車轍的碾壓,卻不幸被一塊石子壓在了身上。它一直在奮力地掙扎,卻是無濟於事。
周圍的百姓已經紛紛站起身來,猜測著車裡人的身份,興奮難捺。也有人圍攏了她,指點著唾罵,人云亦云,不堪入耳。
不需要什麼十惡不赦的罪名,單單就是那人的一句金口玉言,她褚月華忽然之間,就變成了罪大惡極之人。
人來了,又走了,那隻螞蟻早已經不知道慘死在了誰的腳下,原來,這般溫良無害的小東西,想要生存下來,竟然這麼難。
幾位綉娘知道其中情由,滿心替月華感到委屈與不平,但又愛莫能助,上前驅趕那些落井下石的百姓,費盡唇舌辯白。
邵子卿憤慨月華不識好歹,但是如今看她處境,也覺得心生憐惜。陌孤寒此舉無疑是不由分說毀了她在京城的聲譽,並且將她置於不堪之地,斷了她進宮為後的念想。她一個無依無靠的弱女子,在三人成虎的輿論面前,以後怕是要舉步維艱。
尤其當常家人猜度出那馬車裡的人就是當今皇上,對褚月華百般厭惡的時候,他們仔細揣摩聖意,再落井下石,以後,她將如何生存?
更何況,還有一個常凌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