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褚家有女名月華
太後接過茶,眼光從常樂侯的身上跳躍過去,看向外面院子。
那些精心雕琢的女兒家還候在院子里等話兒,爭奇鬥豔,滿頭榮華,看起來全是珠光寶氣,一片眼花繚亂的奼紫嫣紅。尤其是廉氏別有用心地給凌曦與凌洛全都打扮得艷俗,唯獨常凌煙的一襲煙紫羅紗倒是還素雅一些,像一朵霧中芍藥般清艷。
有幾個侯府丫頭輕手輕腳地端了香茶過來,放在院中的漢白玉雕花桌上,捧了奉給各位大爺和小姐們。貴女們滿心忐忑,正口中焦渴,接了茶後有知禮的,向著丫頭們身後一娉婷妙人頷首道謝。
那女子一襲月白色曳地羅裙,外罩煙青色羅紗罩衫,站在秋陽斑駁的樹蔭下,沖著幾位笑意嫣然的貴女斂衽行了個半福禮,抬起頭來的時候,眉眼間巧笑盈盈。那眉梢,眼尾,唇角微微漾起的清淺笑意,就如她人的氣度一般,彷彿是這般秋日光景時,自銀盤中流瀉而下的如水月華,令人一眼望過去,心尖上仿若清風旖旎,漣漪蕩漾,所有的浮躁都隨著那股清涼煙消雲散。
常樂侯依舊跪在地上不敢妄動,太皇太后微微地眯了眼。
「院子裡帶人奉茶的那丫頭是誰?那氣度打扮看起來不似尋常女婢。」
常樂侯膝蓋挪了方向,費力地扭過頭去,立即便明白了太皇太后所指。
「回太皇太后,那就是智柔膝下唯一的女兒,小名月華。」
「智柔的閨女,竟然出落得這般門庭。算下來也已經及笄了吧?」
常樂侯規矩地回道:「過年便是雙九年華。」
「雙九?都這樣大了,還沒有許配人家?」
常樂侯支吾道:「最初是要守孝三年,她舅母又最是器重她,一直沒捨得撒手。」
太皇太后毫不留情面地譏諷道:「不捨得?廉氏怕是覺得用著順手吧?她待府中庶出女兒尚且刻薄,這丫頭在她手底下竟然還能風生水起,看來是個玲瓏剔透的性情。」
常樂侯唯唯諾諾地應著,又護著自家夫人:「廉心將她視為己出,府里下人對她並無半分懈怠,月華是當了侯府半個家的,是個管事。」
面對著被廉氏用豬油蒙了半個心竅的子侄,太皇太后也不想爭辯,抬手道:「趕緊起來吧,跪在地上別讓小輩兒們看了笑話。」
常樂侯謝恩站起身來,低眉順眼地不敢再多嘴。
太皇太后將手邊端著的茶盞擱下,望一眼門外,沉吟片刻,對著林嬤嬤不緊不慢道:「將那個丫頭叫進來。」
常樂侯聞言忍不住抬起頭來,驚詫道:「太皇太后的意思該不會是要......」
「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這,這孩子她不是咱常家的人吶。」
「她已經父母雙亡,無依無靠,要想在宮中站穩腳跟,除了依附咱常家,還能有誰?外面那二爺三爺五爺的不都是她親娘舅?」
一番話駁斥得常樂侯啞口無言。
林嬤嬤麻利地邁步跨過門檻,油光水滑的髮髻就見了秋陽,晃眼地亮。
院中侯府嫡長女常凌曦正親昵地捉了褚月華的手,拉至一旁僻靜的滴水檐下,在她耳畔竊竊私語。
「......我故意就將手往跟前一湊,凌煙趾高氣昂地就踩著過去了,絆兒都不打一個,太皇太后的臉當場就沉下去了。」
褚月華握了常凌曦的手,端詳再三,心疼地嗔怪道:「你這不是自討苦吃么,為了一口氣犯得著么?」
常凌曦雪白的貝齒緊咬著下唇,滿臉不忿:「素日里受她欺負多了,還老是連累你為了護著我挨罵,忍氣吞聲這麼久,今日壞了她的好事,我心裡甭提多解氣。你想,若是她果真得了勢,張狂慣了的,能有咱們姐妹們一點好么?」
褚月華無奈地搖搖頭:「你就不怕招惹了大夫人記恨,也耽誤了自己的前程?」
常凌曦聽她勸,無端也有些感傷:「我就從沒奢想過要進宮,左右我這任人揉圓捏扁的棉花性子,去了日子也是熬煎。若說起前程,前車之鑒,那黑了心肝的廉氏能容得我們一星半點的好么?就算是像凌洛那般處處奉迎著她,溜須拍馬,將來也未必得意。」
褚月華想想,自己尚且是俎上魚肉,如何能安慰了別人?嘆口氣道:「這裡人多眼雜,不說這些傷感的閑話,我叫人取化瘀的藥膏來給你揉揉。」
轉身尋自己的貼身丫頭香沉,就見一位陌生嬤嬤在眾人期盼的注目下,向著兩人這裡徑直走過來。她知道必然是太皇太後跟前的人,心裡不由暗暗替凌曦高興,以為必然是她適才得了太后抬舉。慌忙一抻她的袖角,自己垂首低眉退後一步。
林嬤嬤卻只是沖著兩人輕巧地見個禮,便抬頭對凌曦身後的褚月華笑道:「月華表小姐,太皇太后她老人家有請。」
不僅月華,院子里的人全都驚住了,面面相覷,奇怪這樣關鍵的節骨眼上,太皇太後為何唯獨宣了她,是何用意?
月華望了凌曦一眼,臉上的訝然如風般稍縱即逝,便穩了心神,向著林嬤嬤頷首還個半禮:「有勞嬤嬤受累。」
林嬤嬤滿意地點點頭,轉身頭前帶路,月華有些不安地將散落下來的頭髮抿在耳後,相跟在後面,勾著頭,就感覺瞬間如芒在背,許多人在身後指指點點,用異樣的鄙夷的目光,將她上下打量。
正堂里很悶,瀰漫著一股雀舌茶的清香裊裊,她生了敬畏的怯意,不敢上前,邁進門檻后,垂首走了三步,就跪倒在水亮的青石地上。
「小輩月華見過太皇太后,太皇太后萬福金安。」
聲音裡帶了微不可聞的輕顫,就像是素白纖指挑起了泠泠琴弦。
「月華?可是『月華如水籠香砌,金鐶碎撼門初閉』的『月華』?」
「回太皇太后,月華粗鄙,不諳詩文,但想來應該是的。」
太皇太后唇角一抹不經意間的玩味:「你母親智柔才情高絕,她教養出來的女兒怎會不通文墨?」
門外檐上的日頭,跳躍進來,在地上投射出一片光怪陸離的光影。褚月華低著頭,無數的細小的塵埃就在自己跟前不知疲倦地飛舞。
「月華福薄,幼時又頑劣,沒有聽從母親的苦心教誨。」
「可憐見的,」太皇太后忽然就感慨著嘆了一口氣,取帕子沾沾眼角:「是哀家這三五年裡疏忽虧待了你,讓你吃苦了。」
月華搖搖頭,頭上簪著的一朵紫龍卧雪悠然飄落下一瓣剔透的菊瓣來:「勞太皇太後記掛,舅舅舅母關照得頗好。」
太皇太后一個眼色,林嬤嬤上前將月華攙扶起來,俏盈盈地垂首立在原地回話。
「哀家問你,你頭上的紫龍卧雪是誰給你簪的?」
月華不明所以,略一猶豫便如實道:「是月華跟前的魏嬤嬤適才給剪來的,她說今日太皇太后駕臨,滿庭榮華,頭上不能太素凈了。」
太皇太後轉頭看向常樂侯:「這魏嬤嬤怕是咱府里的老人吧?」
常樂侯頷首道:「太皇太后英明,這魏嬤嬤是府上的家生子,也是四妹智柔的陪嫁丫鬟。當年您尚在閨中的時候,魏嬤嬤母親貼身伺候過您兩年,還是您親自指給了門房魏三。」
太皇太后與林嬤嬤對視一眼,一副果不其然的樣子:「怪不得......」
卻是將下半句咽了下去,令月華百轉千回地猜了半晌其中的含義。
太皇太后沖著她招招手:「到哀家跟前來。」
月華向前挪了幾步,側著身站了。
她伸手將自己發間簪著的金雀釵摘下來,拈在指尖上,滿臉含笑,和顏悅色地問道:「這金雀釵是我們長安女人至高無上的榮華,夢寐以求的無價之寶,哀家想將它傳承給你,你,想不想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