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天下為棋
嫩芽茶懸浮在茶杯中央,滲透出一股香氣。
孟子容伸手端起,喝了一口。
她對茶之一道並不甚解,任何茶於他而言不過牛嚼牡丹,倒不如花生更讓她感興趣,然而此刻,那香氣懸浮在心間,彷彿是曾是熟悉的滋味。
女皇又剝了幾顆花生,但是卻不是給孟子容的,而是湊入自己的嘴裡,慢慢的嚼了起來:「我不知道你為何那麼喜歡吃花生。」
孟子容也不知道。
她只知道,吃著花生的時候她會感到很開心,彷彿懶洋洋的曬在陽光下面,什麼都不用想就能夠攤開一片溫暖來。
她低頭喝茶,女皇便看著她,眼底隱約露出點不舍的憐愛來。
但是不舍這情緒也只是她生命中最為單薄的一點,她已經學會了捨棄,剛開始的時候,她為了捨棄某樣東西的時候不必不舍,所以便讓自己不再對那些人或者事產生的任何的感情,但是現在,她發現在捨棄的時候感受到一絲痛意也很好。
她知道,每一次的痛都代表著自己離自己的目標又近了一步。
她問:「你有願望嗎?」
孟子容放下茶杯,點了點頭:「有。最開始的願望便是知道我是誰,但是現在,我希望在知道我是誰之後,去見沈謝。」
女皇道:「沈謝?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小子嗎?」
孟子容道:「是他。」
女皇道:「這個人,你可知道是誰?」
孟子容搖了搖頭。
女皇道:「留在你身邊的人我都細細查過,獨獨這個沈謝哪裡都找不出一絲破綻,但是卻偏偏哪裡都是破綻,而且還無解。」
「後來我才查到,他竟然就是那位傳說中的公子。」
「他的名頭還是因為謫仙散人的話而出來的,我暗中試探過他無數次,但是無論如何,都只顯示他的武力真的是一個普通人。而且,從姜碧華的方面來講,他中劇毒過,能活著也是一個奇迹。怎麼,他沒有告訴你他的真實身份?」
沈謝確實沒說過。
孟子容也沒有想過,雖然她知道沈謝並不如外界所傳的「乞食侯」那麼簡單,但是孟子容不在意。
他是乞食侯也好,是那個什麼公子也好,之前她不關心,而現在,無論他是什麼身份,都沒有關係。
她開口:「他是沈謝而已。」
女皇嘴角浮起一絲莫測的笑意,眼底有些許的嘆息,她給自己餵了一口茶,道:「未入宮的時候,我內心愛慕隔壁的一位書生,總想著以後長大了就嫁給他。後來入了宮,見先帝英明神武,又哪是那個書生能比的,心中便想著作為後宮嬪妃之一,做個寵妃。後來我才發現,像我們這樣的人,見到的越多,站得越高,便開始發現兒女情長這些東西太微薄,喜怒哀樂都要掌握在自己手裡,不要因為別人才好。」
孟子容沒說話。
她將茶喝光了,然後放好,看著女皇:「凌天已死,我可以進神佛寺了嗎?」
她說完這句話,兩個人之間那種微妙的平和瞬間凝固了。
孟子容不是來陪她喝茶的,不管前面將要遇到什麼,她既然絕對了向前,便絕對不會退縮。
女皇看著她。
兩雙眼睛相對。
到了最後,女皇將令牌放到了她的面前:「朕金口玉言。」
孟子容拿起令牌,然後站了起來,對著她彎了彎腰,便朝著外面走去。
她剛剛走了幾步,身後傳來女皇的聲音:「洛河。」
孟子容停下腳步,問:「洛河?這是我之前的名字?」
「是的,那是你以前的名字。」
她道:「如果你記起一切之後,不管是想要去見沈謝,還是華軒,朕都會送他們一程。」
孟子容回頭看她,眼底有種莫名的光亮:「我不會死。」
她說完,不在看她的臉色,朝著皇宮走去,前往神佛寺。
女皇聽著她遠去的腳步聲,端起了自己面前的茶。
餘生,她只煮一杯茶了。
有些東西,第一次捨棄的時候痛不欲生,但是第二次捨棄的時候,才發現,只有麻木。
她喝完了茶,站了起來,又變得冷漠無情,強大無匹起來。
付康林上前扶著她的手。
「開陣吧。」她開口,聲音平靜到連自己都驚訝。
上一次讓她逃脫了,既然上一次都狠得下心,這一次,又有什麼?
她已經在沒有精力等四十年。
王不見王。
這個世上,只有一個王。
那便是她。
——
孟子容拿著令牌走到神佛寺。
小小的寺廟,前面只有九十九個石階,冬日裡沒有掃雪,雪鋪了薄薄的一層,有青苔沒了還生數十年,在一片白中透露出陳舊的綠。
孟子容按著規矩,一步步三跪九叩進入神佛寺。
這座響徹帝國的寺廟,很小,小的似乎只容得下一個老僧。
老僧跪在那裡敲著木魚,古樸的聲音在小小的堂子里響,他閉著眼睛,彷彿隨手隨地都要羽化歸仙去了。
「這位施主,也是來見棺中人的嗎?」
孟子容沒說話。
老僧的聲音伴隨著木魚聲響了起來。
「人都死了這麼多年了,那人的魂魄早就灰飛煙滅,就算優曇婆羅花再開,此人醒來也不是當初的那個了。阿彌陀佛。」
這裡面躺著的,大概就是那位太平公主口中自己喜歡的不得了的太傅,連華容那個和他有幾分相似的後人都讓她失魂落魄,但是不知道為什麼,她站在這裡卻絲毫沒有想看他長什麼樣的念頭。
她道:「我不是來看他的,我是來進入星海的。」
她說出這句話,入定的老僧才緩緩的睜開眼睛,她看著孟子容,垂下的白眉似乎也抖了抖。
他看著孟子容,一會兒,這才站了起來,然後拿起一盞油燈,老態龍鐘的弓著腰:「跟我走吧。」
孟子容拿著令牌走了進去。
老僧帶著她轉了出去,然後來到了一座塔前。
「到伽藍塔最高層,你便可以看到星海了。」
世間所有塔都叫伽藍塔。
而星海所在的塔,竟然只有三層,長安任何的一座塔都比它高。
孟子容將令牌放在地面,然後抬起腳走了進去。
她一直走到第三層。
今夜本來沒有星也沒有月,然而當到了第三層的時候,孟子容卻看到了滿天星。
據說每一個死亡的人都可以在滿天繁星里找到自己的歸宿。
孟子容抬起手,看著一顆星,然後伸出了手。
她想要握住那顆星,那顆星里一定有屬於她的記憶,她感覺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親近。
然而,在這一剎那,她的內心湧起難言的不安。
彷彿一旦回歸,她就會失去什麼。
可是,她能失去什麼呢?
她最終還是張開手,握住了那顆星。
一瞬間,一陣尖銳的疼痛灌入腦海,伴隨著的是一陣撕裂的畫面。
畫面里舊時長安,唯有一張驚艷絕倫的臉皓如日月,貫穿整個生命。
他叫,華軒。
——
千里之外,高唐城。
沈謝躺在那裡,曬太陽。
溫暖的陽光落在他消瘦的身子上,彷彿也沾染了消瘦。
他的手裡拿著一顆花生。
謫仙散人坐在他的旁邊,失去了武力,從五聖之一成為平常人絲毫沒有讓他有半點的頹廢。
他倒了一杯酒,遞給沈謝:「小友,喝一杯。」
沈謝這才伸手拿了一杯喝起來。
謫仙散人嘆息道:「美人在長安,既然如此捨不得,又何必任她單身入長安,而不跟隨在她的左右?」
沈謝嘴角勾了勾,有著說不定的意味:「要她知道,我在等她。」
至於是不是真的在等她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要系著一根線,讓她歸來的線。
那樣她才有意志走出長安城。
謫仙散人笑了起來:「你這般想法,我倒是不懂了。」
沈謝笑著不說話。
謫仙散人看著他:「我總覺得我曾經見過你。」
「哦?」沈謝笑了笑,「當初你不是同我喝過酒嗎?」
謫仙散人搖了搖頭:「不。不是那個時候,那是幾年前。我今年已經一百餘歲,總覺得在先帝時期,我就遇到過你。」
沈謝道:「哦?那個時候,你不過七八歲,拿著本書和木枝在練劍?我從旁邊走過,抬手指了指天邊一輪月,叫你觀月,可從月中悟道?」
謫仙散人眼底有止不住的訝異,喝了一壇酒也顯得醉暈暈的看著他:「你,你如何知道?」
沈謝將手中的竹笛轉了轉:「我自然知道。散人難道不知你的事迹話本裡面都被寫爛了嗎?」
謫仙散人一愣,接著大笑起來:「罷了罷了,有人一見如故,有人白首如新。也不管那些事情,如今再喝一杯。」
沈謝便和他一杯接一杯的喝下去。
到了最後,謫仙散人都醉去了,沈謝依然清明入故。
他看向謫仙散人,當初那個乳臭未乾的黃毛小子如今想來也滿頭白髮,匆匆間,百餘年又過去了。
這個世上的緣分,又該怎麼算?
他站了起來。
而在這個時候,他突然一愣,然後,抬起了自己的手。
手腕上紅繩繃緊,再繃緊,勒入手腕。
他看向長安的方向。
該來的,終於來了。
當年他為一人建長安。
如今又要再來,將長安推向毀滅的邊緣。
天下如棋,以五百年為一局,也該到了結的時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