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0.下雪天(十)
王汀帶著妹妹跟梅阿姨打完招呼以後,就往樓上去了。王函踩上最後一步台階時,忍不住輕聲問姐姐:「那個小孩,會去哪裡了呢?」
今天已經是大年初一。即使鄭妍再不懂事,自己跑去親友家玩,對方或者對方的家人應該會主動聯繫她的父母,將人給送回家。然而直到現在,鄭妍依然半點兒消息都沒有。即使王汀不願意將一個小孩子的際遇往不堪的方向想,她也清楚,鄭妍的遭遇很可能不太妙。
王函自言自語一般開了口:「我當時是被抓走了半個月嗎?那他們是什麼時候問爸媽要錢的啊?」
王汀摸了摸妹妹的腦袋,安慰道:「別想這些了。警察會繼續找鄭妍的。說不定她是去朋友家了。雖然現在過年,但也有可能留守家庭當中父母不在。我以前還看過新聞報道,有個小孩在朋友奶奶家躲了一個多月,老人壓根就沒有察覺。」
孩子之間有自己的社交圈子。有的時候,他們本能地排斥成年人,拒絕跟他們做任何溝通。
王函點了點頭,兀自說了下去:「嗯,要是綁架的話,她父母肯定收到消息了。拿到錢,他們也會放人了吧。」
不是的!王汀心頭一陣激蕩。在妹妹被綁架后的十多年裡,每次她想到這件事都心悸不已,后怕到半夜都會驚醒。一般綁架案如果是熟人作案,為了防止被綁架人被贖回之後指認自己,罪犯即使收到了錢也往往會撕票。甚至,在大部分類似的案件中,罪犯會在得手的一開始就殺了被綁架對象,然後使用被綁架者的小手指以及錄音來威脅對方的家人。
王函最終能夠全須全尾地回來,王汀一直認為這是個奇迹。她不知道為什麼老陶最終沒有傷害王函。漫長的半個月時間,他始終沒能收到錢,單這件事本身就足夠讓老陶暴跳如雷了。王汀不相信老陶是因為喜歡王函,拿她當成自己的孩子看待,所以才下不了手。如果真是這樣的話,他根本就不應該綁架當年只有十歲的王函。
一直到上車往周錫兵家出發的時候,王汀的思緒還停留在多年前的那起案子當中。
那天一直到天黑透了,王汀才在鄰居的催促下打電話詢問王函的去處。她十分不願意回想起當時的自己,因為那時候她甚至有種「你跑出去就別回來了」的厭棄心理。後來她無數次自我剖析,不得不承認一件事:如果當時她身上有鑰匙進門,說不定她就隨王函去了。
國際長途電話費用高,那時候老房子裡頭沒有拉網線,她們姐妹與父母的聯繫基本上是一到兩個禮拜才一次。她並不擔心在父母面前無法交代妹妹的行蹤。
「其實我爸的話並沒錯。那個時候,我應該是真的嫉妒甚至厭煩王函的存在。她讓我覺得沒有辦法承受這樣重的負擔。」王汀靠著副駕駛座的椅背,苦笑著吁了口氣,然後自我解嘲,「我當時太窮了。開一次鎖起碼得好幾十塊,可以夠的上我們一個禮拜的菜錢了。我捨不得花這個錢,就只能在鄰居家打電話。等到一圈電話都打完以後,我才感覺事情有點兒不對。王函很懂事,她不會無緣無故跑出去,一點兒音訊都不留。」
前面的十字路口亮起了紅燈,周錫兵停下車,脫了手套,摸了摸王汀的腦袋,安慰道:「不用自責,這不是你的錯。」
王汀長長地嘆氣,抿了下嘴唇,自顧自地說了下去:「那個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麼過的。我跑遍了整個筒子樓,問了無數人,誰都說沒注意到。我打電話報警,警察說才不見了幾個小時,現在立不了案。我跟警察在電話裡頭吵了起來,強調我妹妹才十歲。要是她被拐了,警察卻不去找人,我就去投訴值班警察,他行政不作為。」
「對不起。」周錫兵有些難堪,「警方的工作還不到位。」
王汀笑了,搖搖頭道:「哪行哪業都不會是十全十美。當時王函從家裡離開的確只有幾個小時而已,況且我們的情況很不好。父母不在身邊,我這個姐姐又對她冷漠的要死。她完全有理由一言不合離家出走。」
她報警的過程並不順利。因為當時她還沒有滿十八周歲,王函的監護人也不是她。警察反覆追問她父母的情況,甚至讓王汀到了難堪的地步。當年的監控遠遠不像現在這樣星羅密布,老房子附近壓根就沒有監控。警察也不知道王函究竟是怎麼離開的。
「後來我們才知道,老陶迷暈了王函,直接背著她走的。當時也是冬天,天冷的很。他用大衣蓋在王函身上,自己又戴了帽子口罩,人家只以為是背著生病的孩子去看醫生的父親,根本沒有多注意看。還是警察走訪的時候,從附近收破爛的人嘴裡頭聽到了情況。不過那個人當時沒怎麼留心,只知道他好像是開著輛車子走了。」
車子已經上了大路,周錫兵打斷了王汀的回憶:「好了,都過去了的事情,你別再多想了。」
王汀點了點頭,沒有特意再提起鄭妍的事情。鄭妍的母親瘋成了這樣,可見他們真的已經想方設法只差掘地三尺了,但還是沒有女兒的任何線索。這個十一歲的小姑娘,就這樣悄無聲息地從家中消失了。也許此刻她正在某個地方悠閑自在地吃著東西玩著遊戲。也許她現在已經遭遇了不幸,等待著警方跟親人發現她的蹤跡。
從王函被綁架到現在,差不多十一年多的樣子。現在,又有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從家中消失了。時間的變化,有的時候就跟日出與日落一般,定格在靜態的照片中,根本分不清其中的區別。
大年初一的下午,街上的車子川流不息。有人急著去拜年,有人急著往家趕,來來往往,各有各的去處。高速公路的入口也忙碌的很。周錫兵排隊等著上高速的時候,接了個電話,他「唔唔」了幾聲,道了聲謝,掛斷了手機。
車輪重新滾動之前,周錫兵伸手揉了下王汀的腦袋,安慰了一句:「別擔心,派出所那邊已經找到線索了。」
王汀「啊」了一聲,從往事的回憶中掙脫出來,茫然地看著周錫兵。對方無奈地笑了,像是指責一般:「說好的不管這事兒呢?你又在想什麼?」
「我在想,當年老陶為什麼沒有傷害王函?」話一出口,她覺得不妥,又補充了一句,「我所說的傷害是人身傷害。王函被找回來時,除了發燒昏睡以外,身上沒有其他傷痕。一個大男人,到底哪兒來的耐性花半個月的時間去照顧個十歲的小姑娘?」
這件事,王汀曾經在腦海中回憶過無數次。每次她都告誡自己不要再想了,可她依然忍不住,將事情從頭到尾拆分開來,一遍遍地反覆回憶分析。跟一般的綁架案不同,老陶是直到王函被擄走以後三天,才隱晦地寄了封信。收件人寫的是王汀,收件地址也是王汀所在的高中,信卻是寫給王家爸爸的,裡頭只有一句話:人我帶走了,你知道該怎麼辦。
「我爸急急忙忙地從國外趕回來,看到那句話都快瘋了。當時他拼了命四處借錢,可是一個生意失敗的商人,根本就借不到錢。」王汀看著高速入口處的收費站,聲音平板板的,沒有任何起伏,「我不明白,一直沒有收到錢,老陶是怎麼忍住不傷害王函的。」
周錫兵輕聲安慰王汀:「不要想這麼多了。以後王函應該也會留在南城發展。她不想再見到那些人,那就不見好了。」
王汀點了點頭,像是回過神來,開始追問鄭妍的事情:「你說警方有線索了,是怎麼回事?」
案子還在偵破中,周錫兵說的含混:「她是自己主動離家的。警方走訪了她的同學朋友,技術員又破解了她的電腦。她不是通過Q.Q之類的聊天工具跟網友聯繫的,而是在遊戲平台上跟人私聊。」
王汀皺了下眉頭,疑惑道:「她跟她媽吵完架不就氣鼓鼓地走了嗎?還有心思登錄遊戲跟網友聊天?」
周錫兵笑了笑,語焉不詳:「對方在之前就說她可以隨時過去找他,她已經不是第一次去找人了。」
王汀轉過臉看周錫兵,不可置信地問了句:「該不會是福利姬吧?」
「差不多。」周錫兵跟著前頭的車子上了高速,語氣平靜的很,「從雙方的聊天記錄來看,有點兒這樣的性質。」
警方破解了鄭妍的電腦,發現她經常玩一款類似於養芭比娃娃的遊戲。小女生們需要自己掏錢給遊戲中的小女孩換漂亮衣服。一套衣服幾十塊錢,看著不貴,可是能夠供挑選的衣服實在太多了,越好看的衣服越貴。小姑娘的虛榮心在自己的零花錢承受不起的時候,自然就有人鑽空子了。
不少有特殊癖好的成年男人盯上了這款遊戲,利用小女孩的虛榮心,以幫她們給遊戲中的人物更換新衣服為誘餌,引誘小女孩發裸.照或者跟他們裸.聊,甚至還有人會約在線下見面,趁機猥.褻女童。
警察越看越心驚膽戰,完全理解不了這些小姑娘的想法。能夠有時間有條件玩遊戲,這些孩子的家庭環境肯定不至於窮到吃不上飯。僅僅為了幾套虛擬的遊戲人物服裝,她們就能夠對著屏幕那頭的人裸.露自己的身體?即使對方的引誘蠱惑罪無可恕,這些小姑娘自己難道就沒有一丁點兒責任?
老話說,男娃貪吃要欠債,女娃貪吃要吃虧。其實,無論貪什麼,人類的貪婪之心一起來,都會容易淪為被犯罪分子盯上的目標。十一歲的小姑娘,個子已經有一米六,如果還說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麼,在信息爆炸的當下,真的很難站住腳跟。從大學生裸.貸門到中學生援.交案再到福利.姬,社會在某些負面上的發展足以讓成熟的社會人心驚膽戰。
警察通過遊戲公司提供的客戶資料,又甄選了鄭妍在遊戲裡頭跟對方的聊天記錄,才確定了犯罪嫌疑人的方位。由於遊戲可以語音,此人非常狡猾地沒有選擇打字告訴鄭妍自己的地址。
讓警方大吃一驚的是,鄭妍的這位遊戲好友家住的位置壓根就離鄭妍家的小區不遠。警察甚至懷疑在他們大張旗鼓尋找鄭妍的時候,這個人就在邊上圍觀,甚至嘲笑這一切的發生。
警方一開始推測對方是個單身宅男,等找上門才發現此人不僅有妻子,而且兒女雙全。派出所的民警找上門的時候,他們一家正準備出發去岳父母家拜年。
面對警方的質問,這個名叫徐遠的工程師一開始矢口否認,堅決不承認自己跟鄭妍有任何關係。後來警方將證據擺在他面前,徐遠才臉色慘白地要求警方保證絕對不會透露給自己家裡人知道,勉勉強強承認了他確實見過鄭妍。
「我是做網路測試,開發APP的。進那個遊戲,我就是為了搜集客戶數據,為開發新的APP做準備而已。」徐遠說的冠冕堂皇,完全不提他在遊戲當中以點卡誘導小姑娘跟他裸.聊的事情。這些人在聊天使用的都是暗語,直接視頻又不留錄像。這種事情除非被逮個正著,否則警方壓根就沒證據。
根據徐遠的交代,臘月二十九當天下午,與母親大吵了一架的鄭妍主動登門找了他。
警察敲了敲桌面,正色道:「一個小姑娘跑上你們家門找人,你老婆就不奇怪嗎?」
三十多歲的男人狼狽地扶了扶眼鏡,鏡托完全沒辦法停留在油汗上頭,一個勁兒往下面滑。他不得不摘下眼鏡,拿面紙擦了擦臉,這才勉強讓眼鏡重新停留在臉上。徐遠輕咳了一聲:「我有個工作室,她是上我工作室去找的人。」
警察冷笑:「狡兔三窟,你倒是會安排工作跟生活啊。人呢?趕緊帶我們去你的工作室。」
徐遠大吃一驚:「她早就回去了啊!大年三十當天下午,我急著回家過年,給了她兩百塊錢,讓她自己打車回去了啊!」
辦案民警變了臉色。徐遠的反應不像是撒謊。他家所在小區的視頻監控的確顯示他從大年三十當天下午返回家中之後就沒有單獨外出過。今天一早又帶著妻兒一道去自己父母家拜了年,正要再去岳父母那頭。
徐遠始終不承認他對鄭妍有不軌的舉動。什麼裸.聊、索要裸.照之類的統統都沒有。就連私底下約小姑娘見面,都被他說成了想要勸一勸準備離家出走的小姑娘,她應該多體諒一下父母的不容易。這般清新脫俗的戀童癖變態,真是全身心充滿了對世界的愛。
遊戲中存在的弊端與漏洞,由專門的部門人員去負責跟進了。民警反覆盤問徐遠,他賭咒發誓自己絕對沒有說任何謊話,還一再強調:「小丫頭原本是想出去旅遊的,我好說歹說才說服了她回家。我要是有什麼不軌的想法,就由著她去了。」
警察跑了徐遠在另一個小區租住的工作室。通過調看附近的監控視頻還有走訪附近居民,證實了徐遠在送走鄭妍這件事上的確沒有撒謊。當然,按照附近居民的話,鄭妍在他們面前時,到了徐遠的口中就變成了他的侄女兒,寒假作業不會寫,過來問叔叔的。
按照徐遠的指認,警方找到了小區附近他們分手的地方。當時徐遠的老婆一直打電話催促他,徐遠就直接給了鄭妍兩百塊錢,讓她自己回家去了。至於徐遠本人,則是往另一個方向走,沒有送鄭妍。
警察在徐遠的工作室裡頭取到了幾根鄭妍的頭髮,但沒有發現鄭妍受到性.侵犯的證據。加上監控中,鄭妍離開時表情頗為平靜,他們姑且只能教訓了徐遠一頓,就放人離開了。也許他猥褻了這個女孩,然後拿錢財解決了對方。但即使如此,除非鄭妍站出來指控對方,否則警方也不能做什麼。
只是這個早熟的小姑娘到底會怎麼做,警察也不知道。她身上有了錢,卻沒有在大年三十當天趕回家,而是在這座城市中又失去了蹤跡。警方調看了徐遠跟鄭妍分開地點當時的監控,發現鄭妍並沒有上附近的車子,而是自己抬腳朝前面走了。
附近的監控錄像一直持續到不遠處的商場。鄭妍進去后,幾乎花光了身上所有的錢,給自己買了條小絲巾。她心滿意足地戴著絲巾出去了,在假山噴泉附近失去了蹤跡。
警方不得不調看更多的監控來判斷她的方位。大年三十的下午,不少人都匆匆忙忙地朝家中趕,好吃上熱乎乎的年夜飯。這個小姑娘卻像是還沒有消氣一樣,堅決不肯朝家的方向走,而是漫無目的地在大街上晃悠。查看監控花了警方大量的時間,一直到大年初二的凌晨,他們才確定鄭妍最後出現的地址是雙龍街附近的梧桐大道附近。她在那裡晃悠了足足有一刻鐘,然後失去了蹤跡。
累極了的警方不敢鬆懈。鄭妍當時身上的錢應該都花的差不多了。大年三十當天氣溫極低,鄭妍離開了徐遠,肯定需要下一個目的地。最起碼的,她不能在街上活活凍死。大半夜的,警察又跑到了雙龍街,在梧桐大道附近查找近一步的信息。雙龍街轄區派出所的民警也過來協助調查,提供了一個信息。這附近有不少黑車會等著帶人做生意。
警察等不及天亮,按照同事找來的幾個常在此處兜攬生意的人的電話號碼打了過去。一開始所有人都說不記得沒印象,還有人矢口否認自己非法載客。後來還是當地派出所的民警連拍帶哄,強調了孩子父母都急瘋了,找到了小孩肯定有重謝,其中有個人才吞吞吐吐地承認,他好像帶過一個差不多的小姑娘。
「那小孩脾氣大的很,上了車就開始各種嫌棄。我看她年紀不大,才不跟計較的。本來好好的,結果開到半路上的時候,我跟旁邊一個賣菜的車子擦了一下。大過年的,這人卻不依不饒,非得跟我扯皮拉筋的,拽著我不肯放我走。哎喲,那些外地人跟鄉下人就是這樣,不講理的很!我被拽的都沒辦法了。那個小丫頭一開始很不高興,一個勁兒催著我走。我倒是想走哩,實在走不了。後來她煩了,威脅我她要下車走了。賣菜的又拽著我不鬆手,她就走了。」
警察追著這個黑車司機問細節:「她當時是自己走的?」
「哪個花你啊!是她自己走的。我一開始就收了她五塊錢,虧本買賣的很呢。我好不容易才從賣菜的手裡脫身,她已經自己走了。我看看天也不早了,就沒再做生意,直接回家吃飯去了。」
一路奔波著的警察又找到了黑車司機跟鄭妍分開的地方。這時候,天色已經亮了。警方再次調監控,又詢問了周圍的居民,確認的確有這場爭吵發生。至於鄭妍的去處,誰還關心一個小女孩啊。對黑車司機最有利的一件事是,監控拍到了鄭妍怒氣沖沖從黑車上跳下來的場景。最後黑車開走的時候,車上的確只有一位司機。
這個小姑娘,竟然又一次從大家的眼皮底下消失了。警方反覆看當時的監控,愣是沒看到鄭妍究竟是從哪個方向離開的。周圍幾個路口的監控視頻也被調過來看,警察卻沒有在裡頭發現鄭妍的身影。她好像一下子長出了翅膀,直接飛走了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