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1.雪人(二十八)
王家客廳的燈還亮著。
王汀的母親一再強調她沒事,讓梅家母女早點兒回去休息,她張羅著要給她們叫輛車。
梅麗伸手按住了王媽媽,表情堅定:「不,我陪著你,等老王回來再說。」
客廳的燈光實在太明亮了,照的每一個人的臉都像是被曝光過度的照片,五官全成了糊掉的奶油。黏黏糊糊中,只能模糊地顯出了一點梅雪微微上翹的唇角,她絲毫不掩飾自己諷刺的表情,冷淡地瞥了眼自己的母親,懶得再說一句話,你以為自己是在唱樣板戲嗎?
這笑容在大團白色的光中,明亮得分外刺眼,像一根尖利的長針,直直扎進了梅麗的眼球,戳著她的腦袋。她哆嗦著嘴唇,想要厲聲呵斥女兒。她剛發出了一個破碎的起音,就驚訝地發現整個屋子靜的可怕。她的聲音在這樣的寂靜中突兀的已經近乎於可笑了。她倏然就成了一隻沒脖子的雞,那聲音悶在胸腔中,怎麼都沒法子再吐出來。
王汀的母親疲憊癱坐在沙發上,腦袋靠著靠枕,面色在這樣耀眼的燈光底下也顯出了灰白。她微微闔著眼睛,似乎渾身上下都集聚不出一丁點兒力氣來。梅麗看著她的模樣有點兒害怕,張了張嘴想要開口喊王汀。她媽媽看著不舒服,她這個做女兒的難道不下來照應著嗎?
「不要吵孩子了。」王汀的母親輕輕睜了一下眼睛,擺擺手道,「沒事,我沒事,我歇會兒就好。」
她捂著自己的胸口,彷彿只要這樣,一刻不停地往上蹦的心就不會跳出嗓子眼。
梅麗不由自主地朝老友走過去,坐在了她的身旁,想要給她一點兒安慰。
梅雪冷淡地看著母親跟自己的乾媽,突然間做出了一個受不了的手勢,彷彿快要崩潰了一樣:「你們到底累不累?你們明明都知道是怎麼回事,一直這樣裝腔作勢,到底可不可笑?藏著掖著瞞著,事情就沒有發生過了嗎?」
「阿姨不怪你。」王汀的母親疲憊地睜開了眼睛,平靜地看著梅雪,「我們有很多做的不到位的地方,沒有立場去指責你。到了今天這一步,不是你的過錯,你不用這樣。你自己坐吧,阿姨現在沒有力氣招待你。」
梅雪的怒火像是被兜頭澆了一桶雪水一樣,她張了張嘴巴,沒有按照王汀母親的意思坐下來,而是抱著胳膊站在了旁邊。太安靜了,整個屋子安靜的可怕,她想要發出什麼聲音來打破這死亡一般的沉寂,卻覺得自己是被排斥在整個屋子之外的。
然而直到王汀的父親跟周錫兵回家的時候,梅雪也沒有獨自一人離開。再多的不滿怨懟甚至是痛恨糾結在一起,讓她成為了鼓足了氣的河豚子,可她最終還是沒有丟下自己的母親。
門是梅雪開的,王遠對上了她的臉,甚至還微微點了下頭,說了一句「謝謝」。好像之前在餐桌上的爭執從來都沒有發生過,一切還跟往常一樣。梅雪不知道自己應該怎樣評價這家人,為什麼到現在他們還能這樣?他們的女兒躲上了樓,她們的母親在給丈夫和女婿拿棉拖鞋,她的丈夫跟女婿再向她道謝。
呵,梅雪的唇角浮起了自嘲的笑容,她搖了搖頭又點了點頭,輕聲嘀咕了一句:「其實你們一早都知道了,全都知道了,只有我還以為自己藏著一個天大的秘密。」
她身子往後默默退,脊背骨碰上了牆邊的銳角,像是一把鋒利的刀,直接將她劈成了兩半。一半在倔強,一半在冷漠地嘲笑著自己的荒唐愚蠢。
「我送送你們吧。」周錫兵沖梅家母女點了點頭,又向岳母交代情況,「爸爸半個小時前吃過半顆降壓藥了。」
王汀的母親臉上露出了局促的笑,一邊點頭一邊沖著周錫兵笑:「麻煩你了,小周,我們給你添麻煩了。」
周錫兵搖搖頭:「沒事,媽媽,我們是一家人。」
王家媽媽「嗯」了一聲,拿了車鑰匙給周錫兵,然後又隨手從口袋中掏出了家裡的備用鑰匙塞給他:「你拿著,省的進進出出的不方便。上次來家裡就想給你的,結果忘了。」
梅雪一聲不吭,直接抬腳朝外面走。她實在沒興趣看什麼合家歡的大團圓場面。說這話的時候,難道他們都沒意識到王汀跟王函根本都在樓上避而不見嗎?
梅麗尷尬地向周錫兵道歉:「我是真沒辦法了,我也不知道孩子為什麼會這樣。」
周錫兵笑了笑,接過了岳母遞給他的手套:「沒事,阿姨,我送送你們。」
人在過道上的時候,梅雪還能大踏步朝前走,跟身後兩人保持一定的距離。等進了電梯中,她就不得不忍受跟他們同在一個狹小的空間裡頭的憋屈。年輕的女孩子綳著臉,撇過了腦袋,只將後腦勺留給電梯中的另外兩個人。
電梯門緩緩地合上了,周錫兵的聲音在電梯中平靜地響了起來:「你知道多少?」
梅麗慌慌張張地開了口:「不,她什麼都不知道。」
周錫兵微微側了一下腦袋,目光直直地落在了梅麗的臉上,聲音依舊平靜:「阿姨,我問的人是你。」
梅麗更加慌張了,她甚至下意識地往後退了一步,眼睛不由自主地垂了下去,看著梯箱的地面,聲音微微發顫:「我知道什麼啊。不怕你笑話,小雪沒幾歲大的時候,鄭東升就不著家了。他的事情,根本就不跟我說的。」
電梯發出輕微的「嘎啦」聲,顯然有點兒年頭了。王汀上次告訴他,電梯跟她抱怨每次檢修都要拖三拉四,而且檢修人員動作粗魯的很,弄得它非常不舒服。如果王汀在這裡的話,電梯大概會對著她嘲笑人類究竟有多無聊多怯懦又多卑微。他在心中微微地嘆了口氣,慶幸女友此刻正在酣眠。
「我說吧。」梅雪冷淡地瞥了眼母親,嘲諷地勾勾唇角,「人都死了,而且是為了另一個女人爭風吃醋死的,你還替他要什麼臉?」
梅麗勃然色變。當著警察的面,她不能厲聲呵斥女兒,只能眼睛猩紅地瞪著自己的女兒。不,準確點兒講是這個跟自己女兒長得一模一樣的年輕姑娘。因為直到今天,她才突然間發現,其實她根本不認識自己的女兒。那個年輕氣盛到傲慢的女人用一種嘲諷的目光看著她,似乎在挑釁,你認識的從來都是想象中的我,從來不是真正的我。
梅雪從母親臉上收回了目光,轉頭看向了周錫兵,聲音又輕又快:「我聽到了他在打電話,他問電話對面的人,老王不是早就知道了嗎?怎麼又搞出這麼大的動靜來。」
周錫兵平靜地看著她,等待著後文。梅雪卻突兀地笑了,露出了白森森的牙齒,她輕快地抿了一下嘴唇,嘲諷地勾了勾唇角:「後來,我媽就把我叫走了,讓我立刻回自己的房間去。」
她轉過了頭,聲音輕輕的:「媽,到底是什麼重要的事情,我不能聽啊?」
梅麗臉上最後一絲血色也消失的一乾二淨,她費力地拽著自己的手套,聲音在電梯的雜響中甚至有些破碎:「鄭東升不喜歡我們母女倆過問他的事。他那段時間心情非常不好,我不過是擔心他會遷怒女兒而已。」
電梯門終於開了,撲面而來的寒冷幾乎能將人徹底凍成冰塊。梅麗卻像是獲得了拯救一般,驚慌失措地朝外頭跑。她的腳步剛跨過電梯門,身後就響起了年輕女孩的聲音:「真可惜啊,鄭東升的書房跟衛生間只有一牆之隔,我進了衛生間。窗戶開著通風,我聽到了他的電話。」
梅麗猛的回過頭,死命地想要去捂住女兒的嘴巴,已經快要哭出聲了:「你閉嘴!鄭東升已經死了還不夠嗎?你還想怎樣?你就不能安安生生地過日子嗎?」
梅雪腳步往後退,嘲諷地看著身材高大的警察,冷笑道:「你打算做壁上觀,收漁翁之利嗎?」
周錫兵平靜地看著母女之間的爭執,並沒有出手做任何阻攔。
梅麗還要伸手的時候,卻驚訝地發現女兒已經比她高出了半個頭。她的手伸出去,只能高高地抬著才能碰到女兒的嘴巴,呈現出一種可笑的投降姿態。她突然間崩潰了,捂著臉痛哭了起來。夜風獵獵,她的哭聲也被颳得七零八落,連悲傷都支離破碎。
她的哭泣像一塊巨石重重地衝擊著梅雪的心,可是越痛苦越興奮,年輕的女孩在汽車預熱的聲音中品嘗著將自己的心口撕開的快感,聲音像刀子一樣一下又一下地剜著自己的傷口:「我聽見了他說,老王到底鬧什麼鬧。那塊地到手以後,大不了他拿六成,我們喝點兒湯就好了。一個女兒而已,他還缺女兒嗎?再說又不是要他女兒的命。」
到底是父女,即使十多年裡頭關係冷若冰霜,梅雪模仿起鄭東升的聲音依然惟妙惟肖。她說話的過程中一點兒磕碰都沒打,顯然這件事已經在她腦海中反覆回想了不知道多少回。焦灼不滿的男人語氣停止了,換成了輕快的少女聲音,梅雪像是在笑一般:「每次我聽到有人小聲議論,我很一定很羨慕王汀跟王函,因為她們有個好爸爸的時候,我都非常想笑。的確很好啊,人生如戲,全靠演技。」
周錫兵像是沒有聽到她的嘲諷,啟動了車子,只提醒對方說重點:「跟他打電話的人是誰?」
「陶鑫,我聽到了他喊老陶。」梅雪的手輕輕地撥弄著安全帶,臉微微地垂著,只在後視鏡中露出了小半邊沒有血色的臉跟微微上撇絲毫不掩飾嘲諷的眼睛,「他們的關係十分親密。後來,更鄭東升關係親密的人就變成了王叔叔。」她說最後三個字的時候,特地加了重音。
周錫兵的手平穩地握著方向盤,車子駛離了小區,他的目光平靜地看著前方:「他們都說了什麼?」
「沒什麼。」梅雪突兀地抬起了頭,眼睛盯著後視鏡中母親的臉,嘲諷地笑了,「後來我母親敲了書房的門,他們吵了一架。我不知道我母親到底又知道多少。」
梅麗的嘴唇上下哆嗦著,被女兒強行推到了懸崖邊上的她,只能不停地絞著手套,拒絕看周錫兵的眼睛。車廂中的氣氛愈發沉悶,還是梅雪輕笑著再一次打破了沉默:「我覺得非常奇怪,奇怪極了。那個時候,我跟王函一個學校,她雖然小我兩歲,但卻跟我同班。我知道她失蹤了被綁架了的事,我還知道警察在找陶鑫。」
「你很關心王函。」周錫兵用的是一個肯定句。如果不是特別關心,一個十三歲不到的女孩子不會知道這麼多。
「談不上。」梅雪嘲諷地笑了笑,「永遠有個別人家的孩子在你面前晃悠的時候,你會很崩潰的。當然,如果你就是那個別人家的孩子,大概體會不到。」
周錫兵沒有開口打斷她的話,而是聽她繼續說了下去:「我是看到了王汀。雖然我跟王函的年紀更接近,可我覺得我和王汀更像同一類人,永遠在王函的陰影下生活。即使我們再努力,王函輕輕巧巧地往前面邁一步,就將我們輕輕鬆鬆地丟到後面去了。天才的存在,就是為了讓周圍人懷疑人生的。」
說到這裡的時候,她輕輕地笑了一下,充滿了自嘲的味道。她伸手捏了一下眉心,頭微微向後靠著,拒絕了母親投向她的焦急目光,整個人沉浸到了回憶當中去:「王汀跟瘋了一樣到處找王函。她追問了我們班上每個人,希望王函只是去同學家玩,忘了跟她說一聲而已。那個時候,我覺得王汀很可憐。我們家樓上也有個高三學生,全家上下四個大人齊上陣,為高考保駕護航。王汀呢,還得照顧王函的生活,王函不見了,她還要滿世界的找。多有意思啊,這樣的父母,人家還以為我會很羨慕。」
這種強烈的打抱不平的語氣微妙地獲得了周錫兵的共鳴,即使有再多的苦衷,當年王家父母的所作所為還是嚴重地傷害了王汀。即使她學會了釋然,傷害早就造成了,絕對不會像從未發生過一樣。
「所以,你是因為同情王汀,才特地關注王函的案子的。」
這一次,梅雪不曾搖頭,但也沒有點頭,只是自顧自地說了下去:「我察覺到了不對勁,想要追問我媽究竟是怎麼回事。但是他們一直在吵架,我的作業還沒有寫完,於是我就先回房間去了。後來我媽送牛奶去我房間,我問她為什麼跟鄭東升吵架,她說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我再想說話的時候,鄭東升出了書房門。」
即使經過了十多年,甚至鄭東升現在已經死了,梅雪的腦海中再出現鄭東升當時陰鬱的臉時,依然忍不住握了一下手心。她的呼吸變得急促起來,聲音也不由自主地尖銳了一些:「他的表情非常陰鬱,眼睛當中布滿了血絲。我突然間覺得非常害怕,所有的大人都非常可怕。明明我媽跟王函媽媽的關係非常好,明明我們兩家非常熟悉,經常往來,為什麼他們會這樣?那天晚上我沒睡著。我反覆思考這件事,覺得很奇怪。第二天放學以後,我去找了王汀。」
「那你為什麼沒有告訴王汀呢?」
梅雪突兀地笑了,像是感慨一樣:「你們的感情真好,你真信任她。所有人都在隱瞞,誰都會為了自己掩蓋真相。你為什麼要相信她沒騙你呢?」
周錫兵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似乎它根本就不足以被稱為問題一樣。
梅雪瞥了一眼後視鏡中警察的下頜,平靜地開了口:「我看到王汀的時候,她臉上還腫著。我聽到旁邊人說她的父親,再怎麼著也不能打孩子啊,孩子報了警也在到處找妹妹了。」
十三歲的梅雪慌慌張張地跑走了。她突然間意識到了,其實大人們什麼都知道。那個時候正是房地產業瘋狂開始發展的時候,誰搭上了那班順風車,誰就能一夜暴富。她的眼前又浮現出父親猩紅的眼睛,耳邊回蕩著那句「老王不是都知道了嗎,還鬧什麼鬧?」。
那重重的一巴掌落在了王汀的臉上,也摧毀了梅雪對長輩們的信任。王汀僅僅是情急之下報了警而已,就被毆打了。如果自己戳穿了這個醜陋的秘密,那麼等待著自己將會是什麼樣的命運?強烈的恐懼讓梅雪捂住了自己的嘴巴,驚慌失措地逃走了。從此以後,她的人生也背負上了一個不能說的秘密。
「我非常害怕,我逃回了家中,鑽進了被窩裡頭,我覺得整個世界都不值得信任了。從那個時候起,我才真切地感受到了什麼是人性的虛偽。我一直都非常奇怪,為什麼他們要綁走王函。王函再聰明再天才,也就是個普通的初中生而已,她又有什麼能耐值一塊地呢?」
這個疑問一直到梅雪有一次身體不舒服提前回家,偶然聽到了書房裡頭鄭東升跟人打電話,才得到了解釋。
「那個時候,鄭東升已經很少回家了。我直到關上了家門,準備去衛生間的時候,才意識到書房中有人。我怕的要命,我聽到了鄭東升再說,到底什麼時候來把人接走。再不接走的話,就只能弄死了,不然留著是麻煩。警察遲早會找到老陶的。到時候,他們一個都逃不掉。」
「他在跟誰打電話?」周錫兵的瞳孔微微地收縮一下,握著方向盤的手也抓緊了。
「我不知道。」梅雪輕輕地搖了一下頭,「我真的不知道。鄭東升一邊打電話一邊往書房門口走,我嚇得趕緊躲到了衛生間裡頭。我最後聽到的一句話是,趕緊弄死了拉倒算了。」
十三歲的梅雪嚇得幾乎快要瘋了。她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麼事,明明之前他們還想用王函去換一塊地的。現在是買家出現了問題,不想要王函了?她的腦袋裡頭亂糟糟的,全是各種犯罪恐怖片。等到家門重重合上的的聲音響起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已經癱軟在地上動彈不了。一股熱流湧出,她終於明白了自己的肚子為什麼莫名其妙地痛了一個上午。在這一天,她來例假了,她經歷了從女童到少女的真正轉變。
梅雪抿著嘴唇,輕輕地喘著氣。在她的身旁,她的母親正在捂著臉啜泣,口中一直念叨著:「沒有了,真的沒有了。鄭東升也不知道背後的人到底是誰,他不知道。」已經走向了生命衰落階段的女人抬起了頭,悲哀地露出了個絕望的苦笑,眼淚還沾著她的臉,「要是他知道這人是誰的話,吳芸還能讓他往東,他就不敢往西嗎?」
陶鑫被警方抓了個正著之後,鄭東升一直惶惶不可終日。也就是在這個時候,梅麗才開始正兒八經地懷疑她的丈夫與王函被綁這件事有著脫不開的關係。與梅雪猜測的不同,在此之前,她更多的注意力是放在了捉.奸上頭。她以為鄭東升那段時間的反常是因為生意不順利以及搭上了狐狸精,想要謀划什麼。
直到梅麗聽到了鄭東升跟人打電話,催著對方去聯繫那個人。要是他被抓了,他不保證自己會什麼都不說。她才猛然意識到事情不對勁。
「後來對方嘲諷了他,大概是問他究竟想說什麼,要說什麼。他情急之下吼出了聲,你們什麼都瞞著我,到底想幹什麼?我也要跟他說話,別想把我推到外頭去。惹毛了我,我什麼事情都乾的出來。可是對方態度非常堅決,一直不肯吐露口風。鄭東升發了很大的脾氣,直到對方承諾那個人肯定會補償他,他才將信將疑地放下了電話。」
周錫兵的手緊緊地捏著方向盤,因為用力太大,燈光下,他的指節都泛出了白色。他的嘴唇微扯了一下,開了口:「誰?跟他打電話的人是誰?」
十三歲的梅雪沒有能力查到更多,但是三十多歲的梅麗只要想,完全可以調查出鄭東升跟誰打的電話。
梅麗輕輕地嘆了口氣:「我先是去營業廳查,發現是個陌生號碼。我偷偷用公用電話打這個號碼,結果一直沒人接。後來,我趁著鄭東升洗澡的時候,用他的手機撥打了這個號碼,我聽到了一個女人的聲音,對方很不耐煩地說,這段時間小心一點,沒事不要給她打電話。我嚇得立刻掛掉了電話,對方餵了兩聲就罵了一句。後來鄭東升要跟我離婚的時候,我很快就答應了。我只想我的女兒離他們遠一點兒,再遠一點兒。」
下限不在一個標準內的人,是沒有辦法相安無事的。
「你為什麼不報警?」前面是紅燈,周錫兵點了剎車,眼睛像刀子一樣鋒利,「既然你幾乎是凈身出戶,你為什麼不報警?你又在求什麼?」
「有什麼好報警的。」梅雪突然間開了口,「她的父母都那樣了,報警了又能怎樣?她的父母還活著好好的呢,憑什麼要我媽出頭?」
梅麗微微地笑了,像看待一個真正的晚輩一樣看著周錫兵:「小周啊,如果你有孩子的話,你就能夠為了你的孩子不惜一切。我可以離婚,可以被王家人拒之門外,可是我還有女兒。她的父親是綁架犯,這個污點會背在她身上一輩子。以後她政.審什麼的都會受牽連。別的不說,起碼警察她是當不了的吧。我不能讓她未來的路因為這個而變得狹窄。我承認我自私,為了我女兒,我根本不在乎是非曲折。」
周錫兵的手捏緊了方向盤,即使眼前的交通燈已經轉為了綠燈,他依然沒有辦法立刻開過去。他不得不深吸了一口氣,才重新駛動了汽車。
梅麗的聲音透著一種說不清的疲憊無奈:「後來,很快鄭東升就接到了一筆大生意。雖然那塊地沒有給他,可是從那以後,他接的都是別人搶破了頭的工程。當我知道這件事以後,我就決定永遠閉嘴,絕對不多事。王家的生意原本多興旺啊,說垮了就垮了。鄭東升說起來了就起來了。這裡頭的門道,小周,你不是第一天參加工作了,不用我說,你也知道水有多深吧。陶鑫咬著牙坐牢都不吭聲,這隻能說明他要是吭聲的話,他付出的代價就更大。我雖然沒什麼見識,可我也知道,人貴有自知之明,該裝聾作啞的時候就得裝聾作啞。」
既然王函都已經平安無事地回來了,那些過往的秘密,那些過往的罪惡,就由時間去埋葬吧。
從車上下來的時候,梅雪攙了一把她的母親。在漫長的歲月中,母女倆的自以為是在她們的關係中劃下了一道深深的傷痕。大概也只有時間,能夠慢慢地去修復消弭這道傷口。
周錫兵一直到重新返回岳父母家裡,都在思索這個問題:我們自以為的好,也許其實已經在無意間深深地傷害了我們最想保護的對象。盡在不言中,說不如做。可是一個舉動卻可以有千百種含義供人解讀。一本《紅樓夢》尚能讀出世間百態,何況是活生生的人呢。
客廳裡頭只留了一盞壁燈。王汀的母親在鞋櫃給周錫兵留了字條,讓他今晚睡王汀的房間,客房她沒來得及收拾,被子沒曬,睡著不舒服。
昏黃的燈光下,周錫兵捏著那張字條,輕輕地嘆了口氣。他換了拖鞋,又去衛生間洗漱一番,然後軟軟地陷進了被窩裡頭。那被子曬得極為蓬鬆柔軟,帶著陽光的暖意。他就在這暖意當中,沉沉地睡著了。他實在太疲憊了,在這一刻,他奇異地獲得了安寧,陷入了酣眠。
睡夢中,沒有雪地中滾動的頭顱,也沒有脖子噴血的女人,更加沒有上半截身子斷了的屍體;只有平靜的黑甜。
這是周錫兵近來睡得最酣暢淋漓的一覺,甚至連吃過早飯,王汀說要跟他一塊兒出門的時候,他都有點兒回不過神來。他遲疑地看了眼王汀,又下意識地將目光落在王函的臉上。這個一貫大大咧咧的女孩此刻看上去卻有些蔫蔫的,一直心不在焉的樣子。
王汀順著周錫兵的目光看自己的妹妹,清了清嗓子:「函函今天要去看一下陳老師。過年的時候沒顧上,我媽準備了年禮,我們送她過去。到時候再過去接她。」
王家爸爸輕輕咳嗽了一聲,點點頭道:「你們去忙你們的事情吧,我送函函就好。你媽的車子也該開出去晒晒太陽了。」
「姐。」王函突兀地站了起來,快步走到了姐姐身後,拽住了姐姐的衣角,可憐巴巴地看著她。
飯廳中的氣氛一下子就僵硬了起來,空氣就跟忘記了要怎樣流通一般。昨晚王家爸爸回家的時候,他的女兒們已經入睡了。今天早上,大家起的都有點兒晚。妻子將早飯端上桌后,女兒們都是直接上桌吃飯的,小女兒更加是連看都沒看他一眼。王家爸爸準備放下筷子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周錫兵清了清嗓子:「爸,你別忙了,我們順路捎一下的事情。你別再特意跑一趟了。」
王函一直低著頭,手摳著姐姐的衣角,跟著小雞仔不敢離開母雞半步一樣,亦步亦趨地跟著姐姐出了家門。
王汀輕輕地揉著妹妹的頭髮,安慰道:「別怕,有姐姐跟你姐夫在呢,沒事的。」
王小敏在口袋裡叫了起來:「不要!王汀,我還沒有承認帥哥是姐夫呢,我還要考驗他!」
帥哥說了爸爸不是壞人,王小敏就神氣活現起來。嗯,王汀說他們今天要去找壞蛋,那個給吳芸塞字條的人肯定是知情者。這個人故意引導著吳芸一步步走向他(她)設好的局中,引發了後面這麼多事。哼!終於到了它大顯身手的時候了!
小兵兵毫不客氣地給王小敏潑冷水:「呵,好像你們在江市也沒有找到鄭妍的落腳處。還是警察確定了她大年初三時,曾經去街心公園拿過快遞。」
王小敏氣得要爆.炸,憤怒地強調:「那是時間不夠!警察調查了多久,我跟我主人又才調查了多久。哼!小車車已經說了,等下次我們去江市,它肯定有好消息告訴我們。它會發動全市的固定資產幫我們一塊兒尋找的!」
車子開到心理診所的時候,小函函還在試圖勸王小敏跟小兵兵,它憂愁道:「你們真的能抓到壞人嗎?那你們要趕緊啊。我的主人好慘啊,本來它可以有完全不一樣的人生。」
王小敏十分護短,立刻強調:「我的主人也很辛苦啊,原本她也可以有不一樣的人生。」
小兵兵瓮聲瓮氣:「嗯,其實我的主人也一樣。可我覺得他當警察很好啊,可以維護世界和平,除暴安良。」
王小敏立刻嫌棄地「哼」了起來。
王汀將妹妹送到了心理醫生面前,安撫地拍了拍妹妹的腦袋,輕聲道:「別怕,我跟你姐夫都在,你永遠都不需要害怕。」
王函乖乖地點了點頭,小小聲地央求道:「姐,你要過來接我啊。」
王汀彷彿看到了很多年前,她送妹妹去上幼兒園。那個小小的粉糰子奶聲奶氣地要求她,一定要記得過來接她。其實幼兒園放學早,每次都是父母去接的王函。可到了第二天,她還是會這樣對姐姐提出要求。
王汀點點頭:「好,姐姐一定過來接你。」
春節假期已經過去了,然而元宵節被認為是春節真正的終點,此刻街面上年味依然濃郁,可以說是相當熱鬧。周錫兵將車子開到了吳芸拿到傳單的街角,王小敏開始扯著嗓子詢問周圍的戶外廣告牌以及超市大樓,有沒有看到那個給吳芸塞傳單的人。
廣告牌對這事兒沒什麼印象。過年的時候,它一直忙著看熱鬧,完全沒留心到還有什麼人發廣告傳單。
超市大樓想了半天,終於不太確定地問:「是不是那個女的看上去有點兒不太正常?嗯,她還差點兒撞到了一個小朋友。小朋友的奶奶非常不高興。那個給她發傳單的人啊?嗯,他在這邊大概發了半個小時的傳單吧。中途到我這邊來,買了瓶飲料,然後又出去發了一會兒傳單才走的。當時外面的戶外顯示屏一直在放春節還奮鬥在工作崗位上的人。所以我才多看了眼那個發傳單的男孩子。真不容易,大過年的還要打工。」
街角邊上有家小店,從大年初二起就繼續營業了,賣的飲料價格跟超市差不多。這個發傳單的年輕男孩到底為什麼非得跑去超市買飲料呢?王汀看了眼周錫兵,輕聲道:「我們去超市看看。」
在超市中,他們沒能問出什麼。男孩雖然使用過儲物櫃,但是儲物櫃非常肯定他絕對沒有跟別人換儲物櫃的密碼紙,用完了就走了。儲物櫃認真地強調:「他可是發的另一家超市的廣告單,我才不會讓他耍花招呢。」
周錫兵動用了自己的身份,調看了超市當天的監控錄像。可惜鏡頭中,這個男孩戴著帽子口罩,幾乎蓋住了自己的大半張臉。春節期間天氣寒冷,他這樣的打扮完全不突兀。王汀盯著監控視頻,緊緊地抿著嘴唇。她原本以為這個人是在超市裡頭獲得了命令,拿到了那封列印出來的信,可是現在看來,他可能在過來發傳單之前就獲得了這封信。
「我們從他來的路徑開始調查吧。」王汀抿緊了嘴唇。
她總覺得這樁案子背後有不止一撥人在策劃。最明顯的一個例子就是,在顧家祖墳上打了三個大洞跟將罈子放進顧家祖墳的人應該就不是同一撥。因為兩者的行為是自相矛盾的。打了洞之後,顧家人肯定會察覺到祖墳被動過了,他們勢必會查看究竟是怎麼回事。這樣一來,突然多出的罈子就無所遁形了。這兩方面顯然都對顧家深惡痛絕,但他們之間應該沒有合作從屬關係,否則也不會弄成後面的狀況。
周錫兵伸手摸了摸她的腦袋,溫聲道:「嗯,沒事的,爸爸不會有事的。」
岳父並不願意這件事被重新翻出來,他應該不會特意去找吳芸。況且,事關一個孩子的安危,岳父不像是會在這件事上做文章的人。大人的恩怨是大人的事情,不該牽扯到無辜的孩子。
王汀胡亂地點了下頭,沒有說什麼。
王小敏急急忙忙地強調:「不是爸爸,我肯定,我問過爸爸的手機了。手機說那天爸爸根本就沒往這邊來。爸爸也沒有接觸過什麼發傳單的人。」
王汀安撫地摸了摸王小敏的腦袋,催促周錫兵:「我們過去吧。」
大概是大過年的,街上發傳單的人雖然不是絕無僅有,但還是比較容易吸引周圍固定資產們的注意力——好慘哦,過年還得工作。王小敏問了十來分鐘之後,終於帶著自己的主人到了街道的拐角處。在這裡,一個垃圾桶看到了有人塞給了發傳單的男孩信封,讓他遞給前頭正失魂落魄地走著的吳芸。
王小敏立刻興奮起來,大聲詢問:「那個人長什麼樣子啊?穿什麼衣服?個子多高?」
垃圾桶有點兒委屈:「嗯,是個女人。她戴著帽子跟口罩,我看不清臉。穿著的,嗯,好像是淺紫色的羽絨服吧,我,我不是很記得了。嗯,那個時候,剛好有人碰瓷,車主跟碰瓷的人吵架。哎喲,要不是車主的行車記錄儀給記下了,那個車主就說不清了。我沒注意看發傳單的人了。」
王汀看著周錫兵,輕聲地轉述了垃圾桶的話:「穿淺紫色羽絨服的女人,個子在一米六往上,具體的,垃圾桶判斷不準。」
垃圾桶委屈起來,別彆扭扭地強調:「不是我想自己這麼矮的。」
王小敏大聲誇獎它:「不會的!我主人說了,偉岸永遠都是靈魂,而不是身材!你很高大!」
小兵兵非常想說自己不認識王小敏,好羞恥噢,王小敏真是沒下限,總是滿嘴胡說八道。
周錫兵深深地吸了口氣:「車牌號碼有嗎?那輛車子既然是靠行車記錄儀證明了自己的清白,那麼很有可能行車記錄儀拍攝下了邊上情況。」
他的手攥得緊緊的,面頰上的肌肉不由自主地抽動了起來。他記得非常清楚,吳芸拿到傳單的那天,李姐已經到了安市。
一隻潔白柔軟的手覆蓋在了他手上,王汀輕聲安慰道:「這起案子當中,真正可以算的上是被謀殺的只有鄭妍,兇手是男性。」
周錫兵心中的絕望更加強烈。王汀還不知道,現在專案組已經考慮兇手有兩人了。那個一直對王汀過度關注的余磊,人就在江市。如果李姐能夠想辦法誘導吳芸的話,那麼她同樣而已設局誘導鄭妍。
濃郁的悲傷壓著他的心臟,周錫兵幾乎快要忘記該怎樣思考。王汀曾經提出的問題又盤旋在他的腦海中。晶晶從被盯上到慘遭橫死,中間顯然有好幾年的時間。她為什麼始終保持沉默呢?其他人她不願意說,情有可原,畢竟是這樣難以啟齒的事情。可是她為什麼連自己相依為命的姐姐也隱瞞呢?晶晶明明是個相當聰明勇敢的女孩子啊!
究竟是什麼,阻擋了晶晶向自己的姐姐求救?難道情況類似於王函跟岳父?王函並不信任後者。可是王函畢竟是活著回來了,且並沒有遭受侵犯。晶晶卻死了,死無全屍,慘不忍睹;李姐難道能夠忍耐這麼多年?
周錫兵從情感到理智都沒有辦法接受這種猜想。他知道,李姐一直沒有放棄追查晶晶的死因。每年專案組將案卷拿出來再梳理的時候,她都會找找趙處長去了解情況。
王汀緊緊地攥著男友的手,試圖向他傳遞溫暖與支持:「沒事的,先找到行車記錄儀的錄像再說。要不,我迴避一下吧。」
「不。」周錫兵握緊了王汀的手,搖搖頭道,「你跟我一塊兒去看。我找一下大張,既然交警都出動了,還去做了筆錄,交警隊那邊很可能就有錄像存證。」
他不給自己任何以權謀私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