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本為老家
仰望中,一道城牆高高在上,天然壁障中個個垛口規規整整,錐鑿無痕、磚石相間。青石板鋪就的那條大道之上,士卒執槊而望、有序排開,穩穩噹噹迎風而立。清風拂過,牆頭條條旌旗展開,遠遠望去,還頗像那麼回事。
城門口幾個差役當值,正在盤查著來來往往的過客。過往行人往往如臨醫檢,幾番盤問,幾經搜查,稍不留神就是一番爭執,似乎就只有那副骨架才是完全屬於自己的。
偶有熟人熟門熟路,盤查便簡單了許多,若能一身外衣令人眼前一亮,亦或馬車之上士紳一副優越之態,那邊是一陣寒暄,一聲:「差大哥,要不到裡邊搜搜?」,得到的往往是:「說的那裡話,還不放心您嘛……」云云。
若非朝廷或城中發生大事,這種守衛往往形同虛設。
大城小村,高牆大院、小門小戶,卻是一方水土一方人情,所謂強龍還懼地頭蛇,不管你來自那裡,入鄉隨俗才是亘古不變的真理。
「幹什麼的?站住」,一個聲音飄了過來,一名年輕守衛聽的此言立刻上前一步,擋住了正欲邁進城門的仲逸,
此人長得瘦瘦高高,臉上粒粒「紅豆」滿是「坑坑窪窪」,一身差服過於寬鬆顯得頗不合體,臉上卻是一副「陰陽怪氣」的神情。
此刻他正四平八穩的坐在那條髒兮兮的木凳之上,目光剛從仲逸身上掃過,卻依舊不時的盯著來往的行人,看樣子應是這幾個人的頭頭。
大水沖了龍王廟?一個去投奔本縣縣衙,且是知縣大人的「貴客」,竟被門口的小吏所拒,豈不是笑話?
不知者不怪,但仲逸卻決定先不道明身份,看看能奈我何:「在下是進城投奔親戚的,獨自一人隨身就一個小包袱,諸位差官這是什麼意思?」
「小子,外地的吧?實話告訴你,我們蠡縣匪患嚴重,為了防止賊匪混進城中,進出的人都要接受盤查,把東西拿過來」,陰陽臉話音未落,幾個看守立刻圍了過來。
這陣勢哪裡是在檢查,分明就是將他當匪了。
「好了,你可以進去了」,一名差役便將包袱扔到仲逸的手裡,而後擺擺手示意。
俗話說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天天守著城門,面對進進出出的行人,差役們自能找到屬於他們的「山中之水」。
這不?當仲逸再摸摸自己包袱里的小布袋時,發現少了兩塊銀子。
「你叫什麼名字?」,仲逸心裡想著:莫非此人就是那個當初十里店中訛銀子的店小二投胎轉世?
絕不能讓這兩塊銀子不明不白的被敲掉。
「怎麼?想混個臉熟是不是?我叫劉三,兄弟們給面子,叫聲三哥,」,報出了自己的名號,卻也就是一副陰陽臉:「放心吧,不用套近乎,三哥記住你了,下次這個城門口你只管進出」,
仲逸隨凌雲子云游四海,也算去過不少地方,從小在義中村多年,蠡縣也算自己的家,且師父再三叮囑不得輕易行事,故此不能動怒,必須要忍住。
不過這話說「遇的好不如遇的巧」,既然事情落到自己身上,那就「回敬」一下這個劉三?
仲逸將包袱扔在桌子上,面無表情道:「是這樣的,我進城要找的人名叫樊文予,出來此地,不知他家住哪裡,勞煩那位給帶個路?」。
樊文予?知縣大人的名諱啟是你叫的?劉三剛欲說出,卻立刻咽了一口吐沫,硬生生的把到嘴邊的話給「咽」了下去。
劉三立刻起身向幾名守衛擺擺手,他們便各自散開,多年為吏,一張「凹凸不平」的臉上滿是人情世故。他這才細細的打量著眼前這位一身布衣卻是眉清目秀的少年:這年頭什麼人都有?莫非老子今天碰到硬茬子了?
不過劉三臉上立刻略過一絲陰笑:眼下怪事多?萬一是個騙子想蒙一把呢?況且知縣大人初來蠡縣,外人並不熟悉,若城中確有重名之人,別人在此直呼其名也未嘗不可。
「不知小哥所說的這個人,家住城中那個方位?家中是高牆大院,還是小門小戶?」,劉三這人記性好,城中所有大戶人家他一清二楚,未有半點含糊。
果真是不見真佛不燒香,仲逸看的此人一番心思著實不易:「我要找的這人家住城東,宅院坐北朝南,門口……」,仲逸看著滿臉疑惑的劉三一本正經道:「哦,對了,門口有一對石獅子,大石獅子」。
一張陰陽臉立刻變得通紅,而後卻是一陣紅來一陣白。仲逸覺得應該再加點火候:「都告訴你了,可既將我擋於此處,那就勞煩差大哥請這個人出來,否則小爺我就在此等候」。
……
城門口外的一個角落裡,劉三差點要下跪道:「小哥,你是我親哥,你看在下這雙眼珠子該挖出來當球踢了」,說著他將兩塊銀子遞給仲逸,而後又從身上摸出兩塊更大的:「小哥,您大人不記小人過,就饒過……」。
仲逸接過銀子,目光中一種冷冷的不屑:「看到這些來來往往的行人了嗎?若你日後不再將手伸進他們的包袱里,那今日之事便罷,如若不然,我只得請你去樊大人哪裡好好說道說道了」。
不遠處一個衣衫襤褸的老婦人正牽著一個大約六七歲模樣的小男孩準備進城,看到那些兇巴巴的守衛,孩童緊緊抓住老婦人的衣角慢慢的躲到了身後。
仲逸上前對小男孩微微笑道:「來,這個給你,拿好了」,說著他將那兩塊「更大」的銀子硬塞到了小男孩的手中。
只聽的身後老婦人一陣嘶啞的道謝之聲。
……
此刻正值午飯時分,街上行人比往常少了些,但各種大大小小的酒肆、菜館、麵館還有小吃攤上確實熱鬧非凡。
幾家口碑不錯的酒樓里此刻人來人往,門口店小二卻依舊朝著街上過往的行人攬客大喊道:「好酒好菜裡邊請」,樓上的客人將頭探了出來戲道:這桌上的菜還沒上呢?喊那麼多客人進來,都來舔空盤子啊?哈哈哈……
一家老字號麵館,門口擺著幾條凳子,排不到裡屋的客人便臨街靠窗圍桌而坐,桌上一大壺熱麵湯隨便喝,小碗里一瓣瓣的大蒜,主食未上,可那種專門吃面的感覺卻表現的淋漓盡致。
路邊小吃炸豆腐、雪菜丸子、熱湯羊血攤前也有不少人光顧,正餐小吃?這些人大多飯量小或平日里不幹重活。當然,也不排除個別「大胃口」先在此墊吧墊吧,然後再去不遠處的麵館來個大碗。
久居幾乎不食人間煙火的凌雲山,仲逸對此頗感新鮮,一路邊走邊賞,卻不知前面就是蠡縣縣衙了。
「勞煩二位差大哥通稟一聲,就說有人來訪,要見樊知縣」,說著仲逸便將書信遞給門口的差役。
接過書信后,左右二人簡單詢問幾句,然後施禮回應:在此等候。
片刻后,衙內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
「這位一定就是仲逸賢弟吧?來來來,快裡邊請」,說話的正是樊文予。
這位知縣中等個頭,身體微微發福,臉上白白凈凈,一身繪綉溪敕的圓領青袍還算合身,只是腰間束帶稍顯緊促,不過這般裝束在縣城裡絕對是最引人注目的。
「賢弟啊,我叔父與凌雲子先生是故交,早就想請你下山相助,以後這蠡縣就是你我兄弟二人的了」,樊文予比仲逸年長几歲,但若論待人接物,卻比仲逸老練許多。
「樊兄這是這裡那裡話?兄為官、弟為輔,兄為主、弟為佐,萬不可亂了分寸」,樊文予兄弟相稱,若論起來到也能說得過去,但初次見面,仲逸還是覺得有些彆扭:「樊兄,以後私下你我如此稱呼,若有外人在,我還叫你一聲樊大人,可好?」。
「也好,也好」,樊文予哈哈大笑道:「果真是名師出高徒,賢弟所言甚是,考慮周全,就依你」。
「我已差人備好飯菜,你在此歇息歇息,晚上為你正式接風。縣裡人口、田產土地、錢糧稅賦、刑獄、民風民俗等,這些事煩著呢,你以後慢慢了解」,樊問予認真說道。
仲逸覺得眼前這位知縣爽快利落、不拘小節,不過對於自己的職責所在卻是一清二楚,這令他頗為欣慰。
末了,樊文予拍拍仲逸的肩膀道:「賢弟,你務必要全力輔佐為兄,你我在此要大幹一番」。
大幹一番?仲逸明白了:看來這位樊知縣是躊躇滿志、志在必得,相比他對此早有謀划,如此更好。
夜光下,院內燈火閃爍,仲逸一時不太適應,畢竟與凌雲山相差甚遠。
碩大的包房中,一張大紅圓桌前眾人相圍而立、說說笑笑,見樊文予緩緩而入,大家急忙前來相迎,客套幾句后才徐徐落座。
「仲逸,滿腹經綸,德才兼備,本縣的好友,作為本縣的幕僚,你們要相敬如賓」,樊文予定定神,環視四周道:「仲先生初來此地,有些情況不甚了解,他要熟悉衙門裡的一些事務,你們要全力配合」。
眾人急忙點頭附和,起身連連與仲逸碰杯敬酒。
「縣丞李序南、主簿王進、典史曹正,還有……」,說著樊知縣示意站在一旁的一個中年男子走向桌前:「這位是沈捕頭……」。
來,大家一起舉杯……
樊文予一一介紹,仲逸快速記憶著,他要儘快對號入座。
再次碰杯后大家就算認識了,眾人很快就能融如其中,大家說說笑笑,如同多年不見的老友相聚敘舊一般。
……
次日凌晨,仲逸起個大早,一個人在院里四處溜達,細細的看著這裡的一草一木。
縣衙位於縣城的城東,整體坐北朝南,院中一條中軸線,線上依次縣門、儀門、大堂、二堂、三堂等主要建築。尤其二堂、三堂更為重要,之後便是樊文予的住宅。
東西兩側由各單元、房屋組成,有佐貳官縣丞、主簿,還有典史等首領辦公及住宅等。此外,還有幕廳、架閣庫(檔案庫)、庫樓(兵器庫)、獄房、書吏房、廚院、馬廄等。
可以說一縣絕大多數民政要務及主要官員幾乎全在於此。仲逸「熟悉」了幾天時間,終於能對號入座了。
不過有些人,卻是要早早熟悉的。
「吆,這不是仲先生嗎?,快進來坐」,幾個書吏見到仲逸朝這邊走來,立刻起身笑臉相迎。
才幾天光景,縣衙大院里上上下下對這位新來的仲先生已十分「熟悉」了。
「我只是隨便看看,多了解了解衙門裡的事務,以後也好為知縣大人分憂不是?」,仲逸也未將自己當外人。
「聽說,咱們蠡縣有多少個村莊?村中有多少人?壯士、老人、婦人,大事小情的……,您二位是一清二楚,說你們是咱們蠡縣的大管家也不為過」,仲逸開始攀談起來。
仲先生才來幾天?竟如此褒獎?這兩位勤勤懇懇的老書吏心中樂開了花兒:難不成是樊知縣告訴他的?
其中一個年長者便侃侃而談:「仲先生過獎了,過獎了,不過,我們管這攤子事已二十多年了,縣裡的人口、土地這本賬啊,確實在這裡……」,說著他便輕輕的拍拍腹部。
氛圍不錯,仲逸便開始有一句沒一句的問起來,什麼張村王莊、民風民俗的,這兩人果然對答如流,如此說說笑笑、倒也更親近了些,一片其樂融融。
「前幾日我在路上遇到兩名男子,談的很投機便一路同行,到客棧吃飯還搶著付銀子,臨別時聽他們說是本縣義中村人,村民都如此友善,看樣子咱們縣確實民風淳樸啊」,仲逸終於說到了重點:「不知二位對這個小村莊是否熟悉?」。
「義中村?」,張姓書吏沉思了片刻,旁邊那位王姓書吏卻脫口而出:「哦,你說義中村啊,那是個挺偏僻的小村莊,這個村的人老實本分,不錯,不錯」。
王姓書吏也不甘示弱道:「有條河流穿過這個義中村,河流上游不遠處還有一個村莊叫楊家柳。幾年前,不知何故,楊家柳的家畜染了怪疾,村民便將死去的雞呀豬呀的都丟到河中,當時正值盛夏,這些動物的屍體很快就腐爛了,正巧下游的義村中人常在河裡洗菜淘米甚至飲水,義中村竟因此引發病災,所幸後來村裡來人到城中開了藥方,這才免過一災,我也是聽別人說……」。
原來,罪魁禍首竟是這些畜生?
仲逸暗自慶幸:或許自己當年正是誤食那些草藥才免於染疾,雖不是什麼藥方,現在看來至少沒有壞處。
不過,那個可怕的眼神至今心有餘悸:神婆連畜生都不如!
仲逸故作驚訝道:「哦?還有這樣的事?那現在呢?現在這個村如何了?」。
二位書吏絲毫沒有注意到仲逸的表情,而只顧著自己話題:「現在都好著呢?和其他村沒有什麼兩樣,上個月我還去過一次呢」。
仲逸長舒一口氣,眉宇間滿是欣慰:這是他最想要的結果。
「對了,仲先生是哪裡人氏?」,書吏開始閑聊起來。
「山東濟南府」,打斷了沉思,仲逸這才緩過神來。
無心再聊下去,仲逸便借口離開,兩位書吏急忙起身相送。
晚飯後仲逸便獨自回房,他思量著與書吏的談話,心裡盤算道:儘快理順縣衙的差事,擇日就回趟義中村。
誰知片刻之後,差役來報:樊大人請他立刻過去,有要事相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