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63.二六二章
此為防盜章明日是殿試,任暄在衙署核對了一日貢士名錄,等到散值歸家,已暮色時分了。
春雨初歇,灼灼霞色籠罩天地,他老遠分辨出府外站著的人是蘇晉,心裡猜到她的來意,一時喜出望外,遂命下人請到廳堂,以好茶奉上。
蘇晉將密帖取出:「請小侯爺過目。」
任暄五年前就讀過蘇晉的文章,彼時她方入翰林,一手策論清放乾淨,頗具名氣。
他咧嘴笑道:「你文章太好,就這麼交給殿下,他也不能用的。我稍後會於取辭措字上做些改動,你放心,絕不讓翰林那老幾個瞧出端倪。」
蘇晉道:「全憑小侯爺做主。」
任暄仔細將密帖收了,想了想問:「你甘冒此風險,可是在京師衙門呆不住了?我在吏部有熟人,說是詹事府錄事有個缺,雖只是九品,好歹在東宮手下做事,比起京師衙門體面許多,你可有意?」
蘇晉一時默然,未幾才道:「小侯爺既在禮部,必然曉得晁清失蹤一事吧。」
任暄稱是,蘇晉續道:「晁清與下官乃故舊。我去貢士所問過,他失蹤當日,太傅府晏三公子曾來找過他,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且二人有過爭執。奈何少詹事大人走的時候,晁清人還在,也查不到少詹事頭上。我官微言輕,自知闖不了太傅府,只請小侯爺能讓我與晏三公子見上一面,也好當面討個究竟。」
任暄沒料到蘇晉此番周折,為的竟是旁人。往細里琢磨,晏子言如今是詹事府少詹事,應天府衙門大約不願得罪人,想將這案子摁下,蘇晉不得已,才甘冒大不韙,私回了密帖,找到侯府來的罷。
這也算是捨己為人了。
任暄思及此,心中生出些敬重之意,言語上也親厚幾分:「不瞞蘇賢弟,為兄因一樁私事,實在不便領賢弟去太傅府拜訪。不如這樣,明日一早,你扮作隨侍與為兄一同進宮。晏子言每日五更必從金水橋畔過,為兄幫你攔下他,你也好問個明白。」
是夜,蘇晉依任暄之言,就近歇在侯府。翌日四更起身,匆匆用過早膳,上了馬車,任暄又問道:「這朝廷上下,除了翰林那老幾個,賢弟便不再識的誰了罷?」
蘇晉應道:「彼時在翰林院只顧修書撰文,與人結交甚少,且只有區區數月,當不會有人認出下官。」
任暄道:「這就好,你是不曉得新上任的左都御史柳大人,治紀甚嚴,若叫人瞧出端倪,發現我與賢弟綱紀不振,就不好收拾了。」
蘇晉愣了一愣,眼看皇城已近在跟前,做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態勢:「哦,倒未曾聽說過此人。」
正午門前,車馬止行。又因宮中為消弭火患,禁了諸臣燈火,只有二品以上大員可乘轎提燈而入。
五更不到,金水橋畔寥寥站了數人,都在等掌燈內侍前來引他們入宮。
任暄領著蘇晉等在橋頭,到了五更正刻,晏子言果然踩著梆聲來了。
任暄上前寒暄一二,將話頭引到殿試,就道:「昨日核對貢士名錄,本該有八十九名,沒成想失蹤了一個,去衙門一問,生不見人,死不見屍的。禮部這頭要應付差事,報的是家急返鄉,但你也曉得羅尚書愛究細兒的性子,回頭怕他問起,又差下頭行走去貢士所打聽了打聽,可巧了,那處武衛說這貢士失蹤前,你去過一趟。」
晏子言「哼」了一聲:「胡說八道。」又眯著眼問:「小侯爺拿這話來問我是甚麼意思?疑心我將人劫走的?」
他生的長眉鳳目,一身朝服也穿出廣袖長衣的氣度,宛如古畫里的魏晉名士。只是大英雄能本色,真名士自風流,晏子言一副眼高於頂的模樣,是曲高和寡得過了。
任暄笑道:「若是懷疑你,我還來問你做甚麼?通風報信么?」
晏子言低眉暗忖半刻,也以為是,目光不經意落到蘇晉身上,不由道:「怎麼,身邊換人了?」
任暄道:「阿禮病了,就隨意帶了另一個,也巧,昨日就是差他去貢士所上打聽的。」
蘇晉上前打了一個揖:「小人賈蘇,拜見少詹事大人。」
晏子言沒有接話,上下打量著她,一時沒移開眼去,蘇晉又道:「少詹事大人恐怕是貴人多忘事,但貢士所的武衛並非空口無憑,他們說少詹事去過,是有一枚晏家玉印為證的。」
晏子言抖了抖袖袍,以為在聽笑話:「一群莽夫信口開河,晏家玉印乃晏氏身份象徵,本官從來愛惜如命,絕不外帶身側,如何能落入他人之手?」
蘇晉抬頭直視晏子言,攤開右手:「那麼依少詹事所言,小人手裡的這枚玉印是假的了。」
天盡頭只有月色,羊脂玉所制的印章瑩潤生輝,晏子言的臉色瞬時變了,伸手就要奪玉印,蘇晉卻先他一步收回手,淡淡道:「看樣子卻不是假的。」
晏子言怫然怒道:「你是甚麼東西,竟敢問責本官!」只是月色下,蘇晉煢煢孑立,淡漠冷靜的樣子,叫他覺出一絲似曾相識,「不對,我像是見過你的,你是——」
金水橋另一頭照來一星光亮,眾朝臣本來湊在一處瞧熱鬧,被這光亮晃了眼,俱作鳥獸散。
二品以上大員因不必等候燈火,沒幾個早來的,能五更天到正午門的,大約只有都察院新上任的鐵面菩薩了。
任暄心道不好,只盼著菩薩的轎子能隔開全世界,什麼動靜都聽不見才好。偏偏菩薩就在他跟前落了轎,轎前的掌燈隨侍還和和氣氣地招呼:「小侯爺早,少詹事大人早。」
蘇晉聽聲音耳熟,抬起眼皮看了一眼,正是那日在大理寺給她送傘的那個。不用猜,另一位一露面就叫天下肅靜的便是左都御史柳朝明柳大人了。
柳朝明不言語,連神色也是寂寂然的,一旁的掌燈隨侍又道:「老遠就聽見小侯爺與少詹事大人興緻正高,不知是聊甚麼,叫小人也來湊湊趣。」
任暄十分謙和:「安然哥子說笑了,少詹事不過是瞧著我換了個面生的隨侍,隨意問了幾句。」言罷還給晏子言使了個眼色,意思是大事化小。
哪裡知晏子言不吃這一套,涼涼道:「面生?我看是面熟得很。」他往前兩步,對面站到蘇晉跟前,「我已記起你是誰了,景元十八年的進士,蘇晉蘇時雨可是?」
昔日與晏子言不過在瓊林宴上有過一面之緣,連話都沒說過,實沒成想他竟記得自己。
眼下百官俱在,且還有個察覈官常的左都御史,假扮官員隨侍,這錯處說起來也不大,就怕旁人往死里扣帽子,因此是萬萬不能認的。
蘇晉只當自己是個長重了樣的,旁若無事地看著晏子言,張口問道:「什麼蘇時雨?大人是不是記岔了?」
晏子言冷笑一聲:「你大可以不認,卻不要以為只我一人記得你!」雙袖一拂,轉首走到柳朝明跟前拜下:「柳大人,景元十八年恩科,您去杞州辦案,回京后,在詩禮會上提起當地的解元蘇晉蘇時雨,說其文章有狀元之才,正乃眼前之人也!」
夤夜只得一星燈火,映在柳朝明眸深處,輕輕一晃,如靜水微瀾。
半晌,他淡淡道:「是么?」順手拿過提燈,舉在蘇晉近前照著看了一會兒。巧言令色,冥頑不靈,跟那日在大理寺風雨里見著的樣子一般無二。
柳朝明將提燈遞還安然,轉身回轎,冷清清說了句:「不認得此人。」
任暄沒想到這一茬兒瞞天過海落到柳朝明眼皮子底下竟被一筆帶過,大喜之餘又有點劫後餘生的僥倖,忙拉著晏子言拜別了御史大人的官轎。
正巧引群臣入宮的掌燈內侍來了,晏子言再看蘇晉一眼,「哼」了一聲,甩袖往宮裡而去。
任暄扭頭盯著他的背影,等人走遠了才對蘇晉道:「晏子言這個人,脾氣雖壞點,但為人還算敢作敢當,我看他方才的反應,委實不像去過貢士所,可你手裡這枚玉印分明又是真的。」
蘇晉道:「是,我也疑心這個。」
任暄來回走了幾步,說道:「這樣,你且先在此處等著,待會兒為兄送完密帖,抽空子去詹事府打聽打聽,看看晁清失蹤那日,晏子言究竟做甚麼去了。」
柳朝明頭也沒抬,「嗯」了一聲道:「這個光祿寺,是該查一查。」
趙衍一笑道:「得了,你有數就好。」
楊知畏得了十三殿下的令,帶著衙門一干大小官員撤到退思堂,卻沒敢歇著,一邊為蘇晉看座,一邊命人煎藥。
待葯湯上來,又仔細盯著蘇晉吃了,小心翼翼地往外頭指了指:「蘇知事,這尊大佛,可是你請來的?」
蘇晉方要起身回話,又被楊知畏摁住坐下:「行行行,君子食無求飽,居無求安,你甭說,是本官不該問。」
一旁的孫印德被折騰了一夜,也指著外頭道:「請神容易送神難,蘇知事,就你請的這位主兒,保得住咱們則萬事大吉,倘若保不住?那完蛋了,咱們衙門是一個都別想跑,全要跟著你連坐。」
楊知畏聽了這話,心裡頭「咯噔」一聲,忍不住道:「本官再瞧一眼去。」
這真是不瞧不知道,一瞧嚇一跳。
楊知畏剛扒著府衙的門探出個頭,腿肚子一打顫,徑自又跪在門檻上了——
他小小府尹奉公守法,平日里見到銜比他高的,權比他大的,恨不能打斷自己的腿趴在地上迎來送往,今兒是招誰惹誰了,怎麼連都察院的二當家都來找茬了?
趙衍借著火光,細細將刑部名錄瞧了一遍,指著上頭一處道:「正是這名蘇姓知事。」然後又對跪在地上的兩位道:「馬少卿,陸員外,我都察院複審案子,有一緊要處需得核實,要即刻傳蘇知事進宮審訊,二位大人不會不賣都察院這份薄面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