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14章 夜遇琴師
如同蜻蜓點水般,顧鈺穿過門窗,越過一片槐樹林,翻身從一八角飛檐的亭子上翻身躍過,便落進了一條較為隱蔽的羊腸小道之中。
駐足回望身後那一片槐樹林,顧家的伺堂已掩於茂密參差的叢林之後,隱隱可見幾點燈光浮動,如同暗夜裡的瑩火蟲一般,閃爍不定。
沒有任何的風吹草動。
時下世家大族皆養有部曲佃客,也就是所謂的私人武裝,而顧家的部曲佃客也達數千人以上,這顧府之中自然也安排了不少部曲奴僕守夜,各大主子的院中俱有人看守。
幸好她重生后的這身子還算輕盈狡捷,不然,以她前世十數年的深宮生涯,久不歷練,那些曾經學過的武藝勢必會荒廢掉。當然,此刻的她心中最要感激的還數前世在桓澈的殘酷訓練下所學來的那些技藝,這其中便有識香、制香以及如何用香。
從她清醒過來的那一刻開始,她就已察覺到了陳嫗在她寢房裡點的熏香中有些詭異,初聞不覺什麼,久了就會讓人感覺身子綿軟,精神空乏而體虛,這種香在大量的茉莉、檀香、龍涎、橙花、靈貓以及白芷砂仁中摻雜了另一味叫作「肉豆蔻」的香料,此香料又謂之「仙人掌毒鹼」,若聞少許,便能讓人感覺到心情暢快而愉悅,但多了就能致幻甚至使人昏厥。
她適才就是在那盞牛油燈中灑下了大量摻雜有「肉豆蔻」的香料,此香在燃燒之中所散發出來的香氣會越來越濃,所以她也不擔心,那兩名守在伺堂外的老僕會追出來。
正是亥時時分,府中的主子們也皆已入睡,這正是她去看望生母沈氏的好時機,而且她還有很多未明的真相想要向沈氏詢問。
這般想著,顧鈺便加快了腳步,拉了拉面上的蒙布而順著蜿蜒的小道行去,夜幕之下,周邊皆是佳木蔥蘢,奇花爍灼,從這條羊腸小道之中走出來后,前面便是一條上山的路,抬頭不難望見一角飛檐隱於山坳樹杪之間。
顧鈺繼續往前行去,但見月光之下似有一條銀帶閃耀微芒,及近一看,竟是一帶清流自花木深處傾瀉於石隙之下,再往上道路便越來越寬敞,而那露出一角飛檐的屋舍也越來越近。
如果顧鈺沒有記錯的話,那應該就是關押沈氏的木瀾院了,與顧府之中漆瓦金鈴、銀楹承梁的亭台樓榭、殿宇宮闕相比,這一座孤立於山坳之上的屋子果然是顯得格外凄涼而寂寥,彷彿就只是立於亂崗之上的一處尖碑。
顧鈺想到了記憶中的沈氏,一個身穿紅衣的模糊背影,看不清容貌,卻也能感覺到女子的艷麗張揚,然而轉瞬間就變成了一個衣衫襤褸瘦骨嶙峋的廢人,如同破布娃娃一般被卷於草席之中,本來世家大院死了一個犯了錯的妾室也沒什麼,但沈氏死後,顧老夫人出乎意料的給她辦了喪禮,將訃告發了出去,只可惜吳興沈氏也只派了幾個旁支的庶子庶女來沈氏靈堂前祭拜了一下,而沈氏唯一還活著的兄長,她的親舅舅至始至終都未露面。
不過,後來成為了褚太后的她才知道,原來她的舅舅正是在那個時候赴往前線洛陽,僅以自己招募的五百部曲與鮮卑的戰神慕容恪、慕容垂抵死相抗,最初卻因糧食耗盡,無援兵相助而受俘於慕容恪,以身殉國。
腦海里思索著這些時,顧鈺的腳步已不知不覺邁到了山頂,卻在這時,黑暗之中突地一隻手伸了過來,將她拉進了一旁的梧桐林中。
而與此同時,她的耳邊響起一聲叫囂:「誰?」前方有火把亮起,一眾矯健的兵卒從火把亮起的地方追了出來。
原來,沈氏不僅被關在了木瀾院,顧府之中還安排了如此多的部曲把守!
這不得不令顧鈺驚訝,沈氏不過是一名姬妾,有必要安排這麼多人看守嗎?
她心中剛思忖完,就聞得一清悅的男子聲音道:「沈氏乃武宗豪強之女,自小就與父兄們一同學習武藝,她若是發起瘋來,還真沒有幾個男人能抵抗得住!」
顧鈺條件反射般的回頭,就見月光下,一道頎長的青影倚樹而立。男子頭戴幃帽,面容隱於其後,當風吹起的時候,也只能讓她看到一截弧形甚美如玉一般光潔的下巴。他穿著極為樸素的一襲葛衫外罩青袍,大袖翩翩隨風而動,表面上看著不像是富貴人家的子弟,然而仔細觀察,顧鈺便發現他腰間掛著一物在月光下竟能泛出極溫潤的光芒。
那是一枚玉佩,但絕不是普通的玉制而成,顧鈺識得,這可是可用來制玉璽,並在秦時就有著名「和氏璧」之稱的藍田美玉。
「你是誰?」顧鈺不免脫口問道。
靜謐的夜裡蟲聲啾啾,那男子似在思索著什麼,遲疑了一刻,方才不緊不慢的答道:「一名琴師!」
「琴師?」
顧鈺微愣,語氣中露出置疑,她知道,以顧家現在的郡望,如若要請一個二等士族子弟來給顧家的郎君姑子們當教習也並不難。但這少年雖衣著樸素,卻隨身佩戴藍田玉,而且就從他這臨危不亂從容鎮定的氣度來看,也可見其身份不一般。
於是她問:「敢問郎君,郡望何處?」
男子輕笑一聲,似微微仰首望向了夜幕之中那東北角幾顆閃爍著的星辰。
「吾不過寒門子弟,不敢說郡望。」他答道。
顧鈺便笑了,這個理由如若去騙一個不諳世事的小姑也許還說得過去,但以她前世的識人之能以及與眾多世家大族中的頂尖人物打交道的經歷來看,她絕不相信這名男子只是一名寒門子弟?
這不是她對世俗的偏見,而是時下極為森嚴的門第等級制度,已經造就了那些世家子們與身俱來便養成了一種高不可攀的氣勢,而寒門子即便是才華出眾也不得不因庶族出身而低人一等,故而寒門子在世族子弟面前從來都是以謙卑的姿態仰望,仰或是根本就抬不起頭——這便是時下士庶之間雲與泥的天壤之別,永遠也不可能逾越的鴻溝。
而這個人的身上不但沒有半分的謙卑之態,反而在不經意之中透出一種仿若與身俱來便擁有的沉穩氣度以及高華氣質之來。
「寒門子弟?」顧鈺輕笑了一聲,目光陡地一亮,似要透過那一席幃幕而直射到男子的臉上,旋即,她又笑了一笑,說道,「好,那麼敢問,郎君既是我顧府中的一名琴師,卻為何要行此鬼崇之事?」
男子微微側首,似沒有料到她會問得如此直接,也笑了一笑,竟反問道:「敢問女郎,你作為顧府之中一名不受寵的庶女,又為何在夜半三更之時,以迷香迷暈顧家伺堂內外仆婢,來到這裡行如此鬼崇之事?」
他說完,顧鈺的臉色便是大變,目光嗔亮,再次盯向了那張隱於幃紗之後模糊不清的面容。
「你在跟蹤我?」顧鈺微怒道。
男子不怒反笑,以極為低沉悅耳的嗓音回了一句:「你想見你生母,也許我可以幫你?」
「你到底是誰?」
說到這裡,顧鈺心中已有了一些憤怒和不好的感覺,前世她便被人當作棋子,所做的一切皆在他人的掌控之中,而今生今世,她發誓絕不會再受任何擺布,自然也不想讓任何人窺視到自己的隱私。
可她這話才剛問完,就聞得一陣凌亂的腳步聲與吵雜聲傳來。
「那邊有聲音,去那邊看看!」
透過枝繁葉茂的樹林,顧鈺看到正是那些守在木瀾外的數名部曲舉著火把朝這邊追了來,她當下腳步一移,就要朝後方一處更隱蔽的地方退去,就在這時,她的手腕上一緊,卻是那頭戴幃帽的男子握住了她的手,小聲的說了一句:「這是你的一個機會,我替你引開這些部曲!」
眼見那些火把已經靠近,顧鈺也來不及多想,便朝男子點了點頭,一個閃身,便跌進了一側的草叢之中,與此同時,那名男子也快速的箭步向前走去,幾名部曲大約是聽到響動發現了他的身影,很快便找准了方向,向男子追了上去。
「在這裡,抓住他!」其中一名部曲首先喊出了一聲,霎時間,幾乎所有圍在木瀾院外巡視的部曲皆潮湧而來,很快便將那名男子團團包圍住。
顧鈺雖然對這男子沒有多大的好感,但見此人是因自己而陷入困境,不免又心生內疚,正思索著要不要出面搭救時,卻見那男子再次側了一下頭,那幃帽下的目光似朝她射來。
顧鈺明白這是在示意她快速離開,不要辜負了他的一片好意,旋即也不再遲疑,雙手攀爬一顆槐樹而上,待到樹頂之時,又藉助樹枝的力量朝著那木瀾院的屋頂躍了上去,幾番靈巧的滑下,她便落到了木瀾院的正堂之中。
正堂之中亮著一盞牛油燈,顧鈺便借著那燈的光芒,朝著四周尋望了去,但見這屋中竟是如同廢墟一般狼藉不堪,四處都散落著枯枝敗葉和破絮棉布,甚至還有一些發霉的殘羹素餅引來鼠蟲蟑螂無數,屋子裡好似長年不見陽光般不但潮濕,還散發著極難聞的腐臭異味。
這便是她生母所住的地方?
顧鈺不禁眼睛濕潤,似完全不敢置信,又大步朝裡間走了去,一扇門被推開,她手提著牛油燈,以微弱的燈光朝裡面照了去,就見一披頭散髮的紅衣女子正坐在一搖籃邊,手似乎還在輕輕的推著那搖籃,口中哼著不知名的小曲。
這便是沈氏?
這便是她的生母嗎?
顧鈺頓覺嗓子有些啞,哽咽了甚久,才輕輕的喚了一聲:「阿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