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6章 誰的錯?
「祖母,阿芸有錯!」
當顧芸說出這句話時,眾人皆驚錯愕,顧老夫人亦不悅的皺了皺眉頭,問道:「你有錯?有什麼錯?」
顧十娘抬起頭來,端正身體,挺直了腰身,她側首先看了顧鈺一眼,既而才轉向顧老夫人正色道:「阿芸被從錦鱗池中救出來后,因頭腦昏沉,神志不清,只說了一句『有人推我,阿鈺與我同在一起』,以致於讓姐妹們引起了誤會,而事實上,到底是誰推我,阿芸也未看清,但阿芸能肯定,此事絕不是十一妹所為。」
「你說什麼?」
十三娘頓時就跳了起來,幸得張氏拉住了她,她才沒有衝過去扇十娘一巴掌的衝動,只是目光死死的盯著十娘,臉色又白又青,復又漲得通紅。
顧老夫人也有些愕然不知如何收場,這時,聽得顧十娘掩嘴咳嗽了幾聲,又道:「祖母,此事因阿芸而起,害得十一妹受了委屈,阿芸甘願領罰,只求祖母許阿芸和十一妹一段時日,讓我們姐妹二人查出真相,找出真正推我們下水的人!」
真正推她們下水的人?當時就只有她們倆人,又會是誰?
堂中的人不覺有些毛骨悚然,顧老夫人也不想就此事再深討下去,見十娘一副弱不禁風的樣子,不停的傳來輕咳聲,心中又騰起一絲不忍,忙招呼左右命令道:「十娘病體未愈,還不快送她迴風泠院去!這陣子好好休養身體,就別再去作什麼畫,參加什麼宴會了!」
「是!老夫人!」
幾個僕婦將十娘請了起來,左右攙扶著引了出去,臨出門前,她還不忘看了顧鈺一眼。
顧老夫人這才不耐煩的對顧鈺擺手說道:「你也下去,這段時間,好好的跟你嫡母學學規矩,莫要在三月三的賢媛雅集上丟了我顧家的臉!」
「是!」
顧鈺沒有任何猶豫的應聲行了一禮,轉身便坦然的走了出去。
張氏見她一副淡然從容的樣子,神情怔怔頗有些訝異,心中不禁嘆道:時人言,奔馬迎面,泰山於崩,尤自面不改色,方為名士風度,這小姑子何時修得如此心性了。
這般想著,張氏不知不覺便嘀咕出聲來,顧老夫人聞聲皺眉問道:「你在嘀咕什麼呢?」
張氏忙笑了笑,說:「阿姑,子婦只是有些意外,十一娘今日頗為能言善辨,與從前相比,實有些判若兩人了!」
顧老夫人也鎖了鎖眉,露出深思狀,反問道:「你也有此感?不錯,這丫頭素來不喜讀書,卻是與那沈氏一樣,天生崇尚武學,練了一身的蠻力,不料今日竟還大談起老莊玄言,委實有些蹊蹺。」
「不過,這也是好事,我們顧家之女,若是連庶女也有這種名士們讚賞的風度,那可是為顧家門楣添光加彩之事,阿姑應歡喜才對。」張氏滿臉笑容的接道。
顧老夫人聽罷,心中亦覺暢悅,又微嘆了口氣道:「說的也對,十一娘這心性若真能改,我這個做祖母的倒也不在乎耐著性子多加教導培養。」
張氏的臉色便是一變,又聽她接著嘆道:「世人皆說,琅琊王氏的子弟若是聚在一起便若琳琅珠玉,女郎們更是品貌俱佳,我顧氏乃是吳中士族之首,家中子弟及女郎們也不能輸了那北傖南來士族。」
顧老夫人原為陸氏之嫡女,其父陸玩向來鄙夷南來北方士族,早年王導欲以婚娶之事與陸家締結人情,陸玩卻說什麼「土丘里長不出松柏,薰蕕不可同器而藏」,自此與南來僑姓士族劃清界限,對其以北傖相稱,老夫人顧陸氏定是年少時受其父言傳身教的影響。
張氏勉強笑了笑,忙給顧老夫人倒上了一杯茶,正要斂衽退下時,顧老夫人忽地開口問道:「對了,剛才十三娘所說的,張十二郎因十一娘而婉拒了與十娘的婚事,這是怎麼回事?」
聞言,張氏不免有些尷尬,張十二郎張玄之本是她娘家的侄子,雖為妾室所生,但十二郎自小聰慧秀穎,敏悟通達,九歲時,一次家中宴客清談,十二郎便被評為座中之顏回,是可比潘岳、夏候玄之類的人物。父親對這個孫兒尤為看重,不以庶出輕視而對待,顧老夫人想以庶出的十娘來與張家庶子聯姻,卻是令得父親心中不悅。
不過,鬧出了十娘與十一娘落水之事,這事也可以暫且瞞過不了了之了。
張氏笑了笑,答道:「十三娘乃是童言無忌,母親又何必當真,也不知是誰亂嚼舌根,傳到了十三娘耳里,小娘子不懂事便信以為真了!」
聽到這裡的顧老夫人眉頭一皺道:「十三娘雖是家中幼女,卻也有九歲了,不要再聽風就是雨,鬧得家宅不寧!」言罷,還補充了一句,「她這性子也是你慣出來的!」
張氏臉色一白,連道了聲:「是!阿姑教訓得是,子婦以後定當多加教導!」轉身要尋十三娘時,卻哪裡還得見女兒的身影。
顧老夫人又道:「不過,這童言無忌,卻也並非無中生有,無風不起浪,你這個做主母的也須得好好去查查,到底發生了什麼事情,不過是家中辦了次士女游宴,這十娘怎麼就與十一娘一同落了水,背後推她們的又是誰?我倒要看看,是誰敢在我顧家行兇!」言罷,又道,「另外,也派人私下裡打聽打聽,張家為什麼要婉拒這門親事?」
「是!」張氏唯唯,屈膝斂衽,目光中卻閃爍出一抹憂悒。
……
此時的顧鈺正行走於一條鋪滿鵝卵石的道路之上,腦海里想的也是前世與十娘一同落水之事,她記得那一日,她是因為追蹤一道人影而到了錦鱗池邊,碰巧看見十娘一個人站在池邊哭泣,便上前去安慰了幾句,然而十娘並不領情,哭著對她說了一番莫名奇妙的話,便與她爭吵了起來,兩人你推我攘中,十娘腳下一個趔趄便跌向了池中,就是那一時刻,她伸手拉住了她的衣袖,卻沒有想到,自己的腳下也是一松滑,兩人便一起跌入了池中。
春分之際,錦鱗池中的水甚是冰寒,她拽住了十娘的手臂拚命的想向水上方游去,然而腳踝卻似被什麼纏住了一般怎麼也游不動,而十娘的身體也似千鈞之重般掛在了她的身上,兩人的長發在水中如同水草一般的相纏,她使盡全力的往後一蹬,好不容易掙脫束縛,卻在那個時候,渾身酥軟,氣息用盡,不消片刻,冰涼的水便從她的鼻口中灌了進來,窒息的痛覺令得她最後一次回望向身後,就是那一望,讓她看到了一個快速遊走的模糊人影……
那是第一次,她感覺到死亡離自己如此之近,錦鱗池外的世界也彷彿與她隔絕,春日宴上所有的歡聲笑語、絲竹管樂皆漸漸離她遠去,她的意識也開始模糊……
也是從那時起,她才知道,在這個顧府中,原來真的有人想要置她於死地!
顧家祖訓一直倡導著儒道孝義,教導子孫兄友弟恭,姐妹和睦,想來委實有些可笑。
這般想著,顧鈺也真的笑出聲,完全沒有注意到一旁的陳嫗早已淚盈於眶。
「娘子,若不是當年發生了那樣的事情……你也不會只是一名庶女……」陳嫗忽然含淚道。
顧鈺聽罷便是一怔,猝然停下了腳步,正巧前方不遠處便是暮煙閣,閣外種植了各種碧竹松柏,斜陽鋪照的葳蕤枝葉下,只見一道纖細的人影俏然而立。
少女梳著飛仙髻,身著一襲純白色的冰綃覆紗曳地裙,外罩一件狐皮白毛卷邊的大氅,耳間明珠晃蕩,遠望之還真如一朵盛開在冰山之上的雪蓮——
不是顧十娘,又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