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08章 柯亭笛
顧鈺的閨閣是一個三進深的房間,房間高度偏小,第一進是會客廳,第二進才是她的寢房,而這寢房又用一扇巨大的屏風隔了開,屏風的一邊是她的卧室,而另一邊則放置著一張書案,其上擺設著一枚端硯,一張微黃的素絹,以及一支竹管香狸毛的毛筆,這裡也勉強算得上是一間書房。
妙微便是隨顧鈺走進的這一間書房,然而,兩人進屋后,許久房間里都寂然無聲,經過顧鈺一句冷嘲熱諷的訓斥之後,妙微也變得猶為謹慎,不敢多言,只是微微抬頭打量著顧鈺,就見站在案邊的顧鈺身姿筆挺,一手提著毛筆,一手卻緊握著顧十娘所給的那一條宮絛怔怔出神,似想要寫什麼,卻又久久不願落筆。
妙微看得一陣惶惑驚疑,也不知過了多久以後,顧鈺才開口問:「那天的事情,你知道多少?」
那天的事情?
「娘子是指那天落水的事情嗎?」妙微試探性的小心問。
顧鈺點頭答是。
妙微才答道:「娘子,那天府中正辦著士女游宴,娘子本來是不想去的,可是十三娘子硬是叫上兩名使女拉著娘子一起去了,在品茶會上,十三娘子屢屢出言挑釁譏諷娘子不懂品茶之道,想讓娘子在顧、陸、朱、張等士族女郎面前出醜盡失顏面,娘子也甚為憤怒,不過……」話說到這裡,妙微的臉上多了幾許紅暈霞彩之色,笑吟吟道,「幸得張十二郎相助,娘子不僅沒有在品茶會上丟失顏面,而且還博了個好彩頭,不僅如此,張十二郎還當著所有女郎們的面,給娘子畫了一幅畫呢……」
妙微還在鶯鶯瀝瀝的濤濤不絕,顧鈺卻忽地打斷:「張十二郎……是誰?」
妙微一怔,旋即就像是聽了個天大的笑話一般,掩嘴一笑,打趣道:「娘子別逗我了,娘子忘了誰也不該忘記張十二郎吧?大家都說,張家十二郎『濯濯如春月柳,軒軒如朝霞舉』,其才智超群,容止非凡,那是真正的名士風度,娘子從前也是傾慕於他的。」
這個時代,因玄風對於儒教的衝擊,禮教廢馳,但凡士族大儒都講究一個「直抒胸臆,曠達為志」,女子更是掙脫了禮教思想的束縛,而敢於直言對於心儀男子的愛慕,所以既便是為使女的妙微也能大膽的說出這一番話來。
顧鈺怔了怔,目光直直的盯著妙微雙瞳中那一抹雀躍的神色,不知不覺眼眸中竟滲出一絲森寒來——這樣的神情竟是無比的熟悉,就如同前世,她每每提及那個男人一樣。
妙微眼見氣氛不妙,心中突地一跳,暗嘆不好,連忙又屈膝跪了下來。
「娘子,奴逾越了,奴不該多言,還請娘子責罰!」她連忙低下聲音道。
顧鈺便看向了她。
知進退,會察言觀色,伶俐機敏又謹小慎微,不得不說如妙微這樣的使女可稱得上一個完美的助手,只是可惜太過優秀的人想要的東西也會越來越多……
屋子裡靜默一刻后,顧鈺才嘆了口氣,回神道:「你起來吧!我並無責怪你。」
妙微道了聲是,但仍神情惶惶,心中只道娘子這一落水醒來后,性情似有大變,人變得古怪不愛多言了也不說,就連那眼神也不知不覺中多了一種令人不寒而慄的銳利,還真是令人有些匪夷所思的害怕。
想歸想,妙微依然神色不露,只垂頭看著顧鈺長袍之下所露出來的高齒木屐,靜待吩咐和迴音。
這時,門外忽地傳來一聲:「娘子,熱水備好了!」
「好!」顧鈺應了一聲,從書案後走出來,又大步向寢房外走去,順便吩咐了妙微一句,「隨我來!」
「是!」
浴室設在耳房之中,兩名小鬟將熱水注入浴桶之後,便退了下去,由妙微為顧鈺更衣洗浴。
但當妙微取來新裳時,就見顧鈺已褪下衣衫,將整個身子都浸泡在了水中,耳房之中一時霧靄瀰漫,到處都氤氳著水汽,顧鈺精緻小巧的面容便在這霧靄重重中顯得格外的縹緲而不真實,仿若水汽凝結幻化而成的精靈一般。
「娘子——」妙微拿著澡豆小心翼翼的走到顧鈺身後,正要為其洗背時,又聽顧鈺說了一句,「繼續說下去!」
妙微一愣,略一思索出她問話的意思,方才答道:「張十二郎便是吳郡張氏子弟,是大夫人的娘家之子,聽說雖是一名庶子,但很是得張家家主的愛重,去歲在我吳郡登高雅集之中,張十二郎僅以書法與一副《洛神賦圖》技驚四座,得郡中正官點評為三品,自此馳名江東……」說到這裡,她微頓了一下,適才因興奮的雙目中又露出幾許惆悵,低聲道,「所以太夫人想挑一個顧家的女郎與他結親……」
時下以九品官人法選拔人才,評議人物的標準便是家世、道德與才能,但在當今之世,因著門閥士族把持著官吏選拔之權,門第家世越來越至關重要,甚至完全成了定品的首要條件,但凡士族子弟入品皆為六品以上,而寒門士子即便是得上品,也頂多是為六品,這也是所謂的「上品無寒門,下品無士族」,但在士族之中,也鮮少有人在年少之時能居三品以上,何況這個張十二郎還只是一名庶子。
顧鈺思忖著,不禁撫了撫額,感覺到腦海里明明似有什麼影像要噴溥而出,卻又止於頭疼之時,奇怪的是她明明知道有張十二郎這個人,卻始終想不起來他的長相以及他的名字。
他到底是什麼人?或者說在她前世,他到底扮演了什麼角色?
「娘子,你怎麼了?」見顧鈺手撫額頭似極為難受的樣子,妙微小心翼翼的又問。
顧鈺立馬放下手,眼中清明,道了一聲:「無事。」又問,「祖母是選了十娘?」
妙微微愣了一下,點頭答道:「是!」旋即又話鋒一轉,好似安慰似的說道,「不過,娘子,奴覺得,張十二郎其實是喜歡娘子的。」
「喜歡我?」顧鈺,「你從何得知?」
妙微立刻答道:「娘子,如若張十二郎不喜歡娘子,那為何寧願將柯亭笛贈予娘子,而不贈予十娘呢?而且那日的品茶會上,張家郎君也處處維護著娘子……」
柯亭笛?
聽到這三個字的顧鈺臉色頓時就沉了下來。
「娘子,那可是柯亭笛啊,奴聽說,凡好笛者,皆以得此笛而為幸。」彷彿怕顧鈺不知此笛的貴重,妙微又補充了一句。
「我知。」顧鈺說道,她當然知道柯亭笛,傳說為東漢音樂造詣極高的蔡中郎蔡邕所制,原也不是什麼上好的材料,卻是因人而得名,但讓顧鈺更為忘不了的是,前世此笛一直在桓澈手中,桓澈擅笛,通琴,時有音律江左第一的美稱,前世她也跟著學了一段時間的笛子,但無論她怎麼努力,也學不到他那種晉人特有的雅思情懷。
那樣的一個人,將優雅與風度演繹到了骨子裡,那種與身俱來的恬淡氣質與溫柔實在是令任何一個女郎見了都會禁不住著迷,甚至淪陷下去。
上一次淪陷的就有她,還有她身邊的妙微,也許對於妙微來說,只要換來他一個微笑的眼神,便足以讓她粉身碎骨,萬死不辭吧,不然,以她們之間從小到大的主僕之情,又怎會在利誘面前如此的不堪一擊。
「那麼他送我的柯亭笛現在又在哪裡?」顧鈺再問。
妙微立刻笑眯眯的接道:「娘子等著,我現在就去將那柯亭笛拿來。」說罷,人便已向室外奔了去。
耳房之中便只剩下顧鈺一人,因著早春的氣候微寒,浴桶之中的水也已涼了下去,沉思了片刻的顧鈺便起身從浴桶之中站起了身來。
而這一起身,水珠便如斷線的珠子一般的從她肌膚上滑下,這時的顧鈺垂首才發現,這具還未完全長開的身體與記憶中大不一樣,沒有傲人的曲線,也沒有那極為妖冶魅惑人心的曼陀羅花。這具身體潔白稚嫩,玲瓏清透,香膚柔澤,素質參紅,既有著少女的青春活力,又有著亭亭玉立的修長美感。
至少還是乾淨的……
想到前世與桓澈之間的種種過往,顧鈺心底深處還是會隱隱生出一絲無法言喻的痛楚,然而這痛楚卻是既令人覺得可憐,又讓人覺得可笑。
穿好裳服之後,她便整了整神,從耳房之中走了出去,卻沒有想到,就在她打開帘子轉身而出的一剎那,竟看到妙微正手棒著顧十娘送給她的那一條宮絛細細端詳著怔怔出神,而房間里唯一的那張胡床下有一隻暗格被抽了出來,裡面空無一物……
顧鈺凝了凝眉,不再弄出丁點響聲,就靜靜的站在那裡,直到妙微注意到她的那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