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史可法枯瘦的身影正在方桌旁徘徊嘆息
五。
燈焰跳動著,史可法正在方桌前披衣夜讀,盧耀陽走進來,默默在旁邊站定,史可法放下手中的<春秋>,抬起頭,沙啞的問:「耀陽,有事嗎?」燈燭下,他的臉龐昏黃愁苦。
盧耀陽極力抑制內心難以排遣的傷感,把城南的變故告訴了他:賈忠義叛變,謀殺了劉將軍,劉滄湖又殺了賈忠義,不過為防軍心動蕩,劉滄湖已封鎖了消息。他討厭謊言,但今天卻撒了兩次謊,而且居然是對自己最敬愛的人,不過他相信就算知道實情,督師也會原諒他。
善意的謊言,並不是壞事。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史可法拍桌而起,嘶啞的哭泣:「可憐劉將軍啊,竟死在鼠輩的手裡,痛哉,悲哉!」盧耀陽眼圈也是一紅:劉將軍啊,不知你能否看到督師的盈眶熱淚?你,痛悔嗎?
史可法扯下旁邊的白布幔,哧哧撕出一條白綾,繫到了腰間,然後才沙啞道:「韃子會攻南門嗎?」盧伯陽點頭:「恐怕不會罷休。」史可法嘆息:「現在城裡能用的弓雖還有一萬多張,可善射的士兵卻不到五千了這樣吧,這樣,從西門東門各抽調五百弓弩給他,另在武庫中提一千張弓,一併由你帶去,你看行嗎?」
「謝督師。」現在的情況下,也許這是最好的結果了,不過盧耀陽得了令,卻不走,嘴唇動幾動,彷彿還想說什麼。
史可法疲憊的擺手:「去吧耀陽,大明的未來就靠你們這些年輕人了。」說著,背轉身,一動不動了。
盧耀陽只得深躬一禮,退了出來,在西門東門各領了五百弓弩手,又到武庫中提了一千張弓,然後急急向南門而來了,離很遠,就看見南城口火把熊熊,人頭攢動,近了才看見,很多的民夫擔土揮鍬,已在城門口前挖出了個深深的大坑,大坑長寬兩丈,深也快有一丈了,劉滄湖站在坑邊,正指揮他們繼續向下挖。盧耀陽有些疑惑,劉滄湖看到他帶來的弓弩手卻露出了笑容。
盧耀陽不好意思道:「兵力緊張,督師只能做到這些了。」劉滄湖點頭:「我了解,各門都很緊張,督師能給這麼多,已經不容易了。」盧耀陽走到坑邊,只見坑底密密麻麻倒栽著亮銀的槍頭,在火把熊熊下,泛著森森的寒光,民夫們又在大坑上橫豎各搭上十幾根的細棍,又張來一塊偌大的黃布,嚴嚴實實罩了起來,最後在上面均勻的灑上了黃土。
劉滄湖上前一步,掂腳試著在邊沿踩幾下,親兵叫道:「少將軍小心啊。」伸手扶住,劉滄湖踩了幾腳,見木架雖晃動,卻沒有坍塌,他點點頭,看不出滿意還是不滿意,轉身喚過一個頭目細細叮囑幾句,頭目領命,帶著三百弓弩手隱藏進了旁邊的民宅.
到這時,盧耀陽也明白了劉滄湖的大概用意,看來劉滄湖是要將計就計,引清軍到城口了殲擊了.
這時,剩餘的弓箭手已經全部上了城,劉滄湖令民夫們將黃土清理乾淨后,便也和盧耀陽上了城頭。寂靜非常的城頭上隱藏了南城全部的士兵和許多的青壯年,他們都蹲在牆垛后,屏著呼吸,緊握弓箭,除了一些老兵,大部分的人都能看出非常的緊張,夜風蕭蕭,卷的城頭大旗呼呼做響,風燈也高高飄蕩了起來,劉滄湖和盧耀陽站在牆垛邊,舉目向燈火綿延的清軍大營看去,只見清軍大營燈火如海,綿延到了天邊,不過卻很靜,聽不到一絲的聲音。
腳步聲響,傅守信大步走過來,一抱拳:「少將軍,一切都就緒了。」劉滄湖點頭,看了看夜色,低聲道:「掛燈。」迅速,一盞特大的白風燈在城頭冉冉升起。
清營。
中軍大帳燈火通明,多鐸端坐中案,兩邊清將凜然肅立,一名絡腮大胡的清將正立在帳中,聲音朗朗的說道:「劉文龍和我是陝西同鄉,當年我們一起在李自成手下效命,後來我投了大清,他卻投了明國,不過據我所知,明國對他多有猜忌,他雖屢有戰功卻一直受排擠,十分不得意,現在他願意開門獻城,我看是可信的。」原來他便是一直聯繫南門投降的清將,同時也是賈忠義的哥哥賈忠勇。
多鐸沉思著,目光瞟向帳中的其他大將。
一名留著山羊鬍,面色蒼老的清將搖頭:「未必,我對劉文龍稍有了解,此人一向對大明忠心不二,更何況,他是唯一自投羅網,前來救援揚州的明將,他要降——恐怕有詐啊。」
此人也是剛投降不久的明將,一月前他還與劉文龍是一條戰壕里的同袍,是揚州西北盱眙和泗州的總兵,史可法與他精兵數萬,命他憑險據守,可他卻不戰而降,使揚州門戶猝然大開,瞬間陷入了四面被圍的窘境,也使各地總兵想救也不能救。
一人的臨陣變節,卻把萬千百姓、萬千的同袍都送入絕境,所以他算是那種最無恥,最卑鄙的降將。
賈忠勇也看他不起,瞥一眼:「周大人,一月前你對明國不也是忠心不二嗎?現在又怎麼會成了大清的將軍啊?」他是流賊出身,一向就對明朝官吏嗤之以鼻,所以說話毫不客氣。
「你!」山羊鬍氣的直哆嗦,一時說不出話.賈忠勇不再理他,對多鐸抱拳道:「王爺,我弟弟賈忠義現在是劉文龍手下的千戶,據他講,劉文龍對明國灰心失望之極,我弟弟和另一個千戶韓朋苦苦勸說,他這才決定投靠大清的,如果遲疑不定,走漏了消息,那時悔之晚矣——」
多鐸依然在沉思,一路以來明軍開門獻城的太多了,他也沒有什麼懷疑,可揚州卻不同,多鐸能感覺到,昨天戰況之激烈,明軍之誓死拼殺,都是南征以來的第一次,這樣的軍隊怎麼會突然投降,更重要的原因是多鐸的眼前總是浮現一個枯瘦的身影,他聲嘶力竭,正激勵著周圍的明軍,受他感召,明軍奮不顧死的抵擋,有他在,明軍真會投降?隱隱間,多鐸有些懷疑。
「報——」一名傳令兵疾步而入,跪倒稟報:「城頭掛起了一盞白燈籠-」報完后,他立刻起身,迅速退了出去。
白燈籠就是一切準備完畢的信號,按約定,半個時辰后,揚州的南門便會大開,清軍就可以長驅直入了,多鐸拿定主意,沉聲道:「眾將聽令——」
「咳——」帳中諸將轟然回應。
多鐸:「有詐無詐,一試便知,諸軍可分為三隊:兩隊伏城外接應,一隊入城,」說著環視帳內諸將:「誰願為沖陣先鋒——」
「我願——」二人同聲響應,一人是那清秀非凡的小將,一人是賈忠勇,多鐸不理小將,只對賈忠勇道:「好,我給你三千騎兵,記住,不見劉文龍親自率軍出降,就絕不可輕易入城。」
「碴!」
多鐸又看滿臉不悅的小將:「鐵銀花聽令-」
清秀小將抱拳:「在!」
「你率正白旗於城外埋伏接應,若賈將軍成功,你就勢殺入城中,大開其餘三門;若賈將軍有失,你要接應他迅速回營。」
「是。」
一會,清營中門大開,大片的黑影涌動著,無聲的向南門壓了過來,漸漸看出是分為了三隊,一隊在前,兩隊在後,盧耀陽貓在城牆上,悄悄目測,已看出這都是清軍的鐵騎,人數共有一萬多,其中第一隊約有三千人,劉滄湖透過城垛口,仔細的端詳了一會,向他身後的傳令兵一揮手,傳令兵立刻沙啞著嗓子沖城內喊:「開始——」
話音不落,「吱噶,吱噶,」南門的弔橋緩緩放下,"砰"的落地,接著隆隆聲響,一尺厚的鐵皮門也打開了。
盧耀陽心跳不已,覺的劉滄湖此舉實在是大膽,誰都知道清軍鐵騎的厲害,要是讓他們突進城來,那可大事不妙。城外,清軍的鐵騎卻在遲疑徘徊著,並沒有著急衝鋒,顯然他們的主將還在觀察,城頭,一個明軍使勁的在揮舞一面白旗,那是賈忠義與清軍約好的進城暗號。
清軍三陣依然沒有動,無邊的黑影依然是靜靜的等待,劉滄湖又向傳令兵揮手,傳令兵在城頭站起來,大喊:「有姦細,有姦細——」城頭頓時大亂,喊殺四起,本來在城頭游弋的明軍突然和衝上來的又一股明軍「戰」在了一起,那個揮舞白旗的明軍一刀便被人「砍」倒,城門洞口,突然燃起火光,明軍分成兩隊,死命的在「砍殺」,一時間,烈火轟天,喊殺聲震動了揚州。
賈忠勇再不能懷疑,不然弟弟就沒命了,高舉大刀:「殺——」清軍齊聲高喊,像決堤的洪水,滾滾而來,只聽馬蹄如雷,喊殺震天,前鋒的百騎轉眼間卷到城門前,城洞口纏鬥的明軍嚇的四散而逃,從外看去,一條筆直的街道就在眼前,揚州城,袒露出胸膛,開始迎接清軍的長矛利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