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Part 10
說到期末匯演,喬微的腳步便慢下來。
「不是吧,我這麼誠心誠意親自到學校門口來請你……」季圓鬆手唬道:「我跟你說,你現在不去,等我以後成名了,你想聽我彈都搶不著票!」
「我都退學這麼久了,」喬微壓低了聲音,悶頭朝前走,「不好再回去……」
音大的學生少,人員變動小,轉過來轉過去就是那幾個認識的人。若是碰上熟悉的面孔問起來,喬微都不知道該怎麼答她們。
「喬微!」
季圓喚住她,「這麼多年了,難道你就不好奇大家都變成了什麼樣嗎?」
「是不是進步突飛猛進?」
「是不是比從前的你拉得更好了?」
她壓著調,話卻一個字一個字敲在喬微心上。
「你知道嗎?每次碰到你那些管弦系的同學,我都不敢看他們,」季圓的聲音里已經有了哽咽,「我會有種錯覺,我覺得你就站在他們之間。」
喬微走在前面的腳步終於頓住。
「隔了這麼久他們都還跟我問起你,回去看一眼到底會怎麼樣?」
「讓你面對從前的自己,就真的有那麼難嗎?」
G大校門外成排的景觀樹只剩光頹的褐色枝杈,寒風一起,最後兩三片枯葉便被裹挾著在天地間飄蕩。
風刺泠泠刮過喬微的臉龐。
她外套里的手皆冰透了,幾乎已經察覺不到它的存在,唯有一顆心依然跳動著。
「我去。」她聽到自己的聲音。
***
裳楊路20號,音大和音附都坐落這裡。
進校門便是磚紅色的大樓,磚紅色的牆面、被羅馬柱分隔開的寬大西班牙鐵窗,樓上是長長的白色陽台,高高矗立起的偉大音樂家雕像。
隱約從高盛枝繁的樹林里露出一角的花園小洋樓,似是有弦樂器合奏的聲音在耳邊回蕩,上課的學生們提著琴盒腳步匆匆與她擦身而過。
空氣里儘是熟悉的味道。
教學樓、樂譜庫、排練大廳、演奏廳……她知道,即使到了現在,她也能閉著眼睛找對每幢樓的方向。
喬微一路壓低帽檐跟著進了演奏廳台下,便被轉交給了季圓的男友。
「凌霖,你幫我照顧會兒微微,我先去後台準備一會兒。」
「我又不是孩子,哪裡需要人照顧。」喬微失笑,脫帽坐好。
季圓與男友凌霖是剛上大學那會兒認識的,學的打擊樂。兩人一起吃飯的時候,季圓常將他帶來,大家也算相熟了。
凌霖生得一雙桃花眼,個子高大英俊,在音大算是校草般的存在,季圓私底下還常和她抱怨,總是有小師妹前仆後繼朝他身上撲,少看一分鐘都不行。
喬微總笑,她其實並不擔心季圓會被人撬牆角,因為她真的是一個值得人用心對待的、很特別的女孩。倘若凌霖喜歡上別人,那她才真的要詫異了。
匯演開始,整座音樂廳已經完全靜謐下來。
喬微靜坐在一樓的黑暗中,靜聽著開場曲,琴鍵被敲動,活潑樂聲響起。
帷幕拉開,季圓坐在鋼琴面前,偏頭沖台下看來,眨了眨眼睛,似乎在對她笑。
季圓進步了許多,八度大跳比上一次聽她演奏的時候更臻於完美,短促的頓音處理得棒極了,跳蕩的節奏彷彿生動得就要飛揚起來。
然而更讓喬微心跳加速的,是緊接著拉響的小提琴。
琴弓緩慢劃過E弦,完美融入到跳動的鋼琴音里,那音色清澈明凈靜,尤其連頓弓平靜圓滑,又頓挫有力。
舞檯燈光下,身著及地晚禮服,挺拔站著演奏的女生閉著眼睛,指尖在琴弦上飛舞。
她只使用手腕和食指來演奏震弓,手臂的動作來演奏四分之三全弓,在手臂水平移動時,震弓的動作也不停。
果然,朱教授的學生連頓弓都拉得極好。
漸漸的,小提琴悠揚歡快的樂聲成為合奏的主旋律。
D大調,《加沃特舞曲》。
喬微覺得在這一刻,全世界的聲音似乎都遠去了。
她能聽到自己心跳怦怦飛速震動起來的聲音,冰涼的手裡彷彿被撒下一把火種,每個指尖都燃燒起來,且越燃越烈,她無法控制自己的手指跟著跳動。
她還是高估了自己。
重新回到闊別多年的環境,猶如久別的遊子重歸故里,身體里涌動的血液幾乎要讓她戰慄起來,每一個細胞都在叫囂著她是屬於這裡的。
哪怕一刻!
哪怕就是一刻,她也想重新將那琴身搭在鎖骨,下巴靜靜依偎著,感受那耳畔傳來的震動。
她有多厭惡現在的生活,就有多懷念那些把琴拉到抬不起手臂的日子。
過去的五年冗長得好似一場夢境,夢醒來——
她從未離開過。
***
匯演結束,大廳燈光亮起來,喬微跟在林霖身側,隨著人流退場。
「……喬微?」身後忽地傳來一聲不確定的喚。
喬微回頭,恍然意識到自己的帽子正握在手裡。
「喬微,真的是你啊!」那同學驚喜地叫出聲,「好多年了,我簡直想不到今天會在這兒看見你!」
喬微從前在音附是個風雲人物,剛入學便被朱教授破格收為弟子,可她並不驕矜,平日也常和她們這些同學在一處練琴,交作業時找她伴奏也總是好脾氣地答應。
就在大家都覺得她前途不可限量,將來一定能成為像她父親一樣的天才演奏家的時候,她退學了。
和當年她父親毫無預兆退出樂壇一樣。
這對眾人來說完全是不可思議的,誰都不能理解,為什麼喬微明明有著她們可望不可及的天賦,偏偏要將一切埋藏起來?
「嗨。」喬微揚了揚唇角,笑容僵硬地打了聲招呼。
最後經喬微的應答確認過,那同學激動地回首便喚,「朱教授,您猜我看見誰了?」
女人聞聲回頭。
五年不見,教授已經過了半百,但舉手投足永遠恬淡典雅,眼角的尾紋更似是歲月賦予她的智慧與魅力,眼睛明亮而充滿著沉靜的光芒。
教授微笑著與友人從遠處走近,喬微的眼淚幾乎要即刻落下來。
老師……
在過去的五年裡,她一次再沒有接過學院打來的電話,卻永遠記得從教授家裡離開的那一天。
朱教授一遍又一遍詢問她,是不是真的想好了,如果沒有,她就算花再大的力氣,也要說服喬微的母親。
可喬微最終頭也不回放下曲譜跑下了樓。
她怕自己要是再回頭看一眼,便會不管不顧地留下來。
「喬……喬微?」朱教授的視線落在她臉上那一刻,花了好大的力氣才抑制住自己的震驚,「都長成這麼大的姑娘了啊……」
「老師。」喬微忍住盈在眼眶的淚水,彎腰,鄭重地喚下這一聲。
女人連搖頭,抬手將她扶起來,認認真真打量了喬微的臉,半晌,才用手在胸口比劃了一下。
「我記得你走的時候,才有這麼高。」
語落,她又笑起來,「我那天還在跟我的學生念起來,你練琴都不知道多用功,從來不用人看,一個人在琴房就能從早拉到晚上……」
老師的手溫暖極了,將她的手握在手裡,彷彿一整顆心都被包裹保護著。
「這些年還在拉琴嗎?」
才聽到這一句,喬微身上便立刻僵硬了,她費勁極大的力氣,卻怎麼也說不出話來。好在教授的注意力馬上就分給了一側的人。
「這就是我從前常跟您提的學生,喬微,從前那批弟子里,最聰明,也最用功的就是她了。」
「這孩子我認識的,前不久還在音樂會遇見呢。」年老的聲音笑起來。
喬微抬頭,眼睛微詫異。
霍崤之的奶奶。
連忙又行一禮。
「宋教授。」
「現在的年輕人哪有這麼禮貌的,」老人扶她起來,又笑,「你是我們家阿崤的朋友,跟他一起叫我奶奶也行的。」
大概是聽完教授的介紹,老師都喜歡有天賦又努力的孩子。
喬微到底沒有應下來,輕輕退到朱教授一側,任老師把她的手牽在手裡。
外面的天幕已經完全暗下來。
朱教授似乎攢了許多話,三人一道走,直從音樂廳到了學校正門的辦公大樓,她也沒說完,喬微話不多,一一溫聲應了,渾身卻像是被暖水浸泡著。
臨別時。
「就算不拉琴了,一日是你的老師,終身就是你的老師,以後再這樣啞無音訊的,我可要真生氣了。」
「是。」
「我記得從前家裡每次做了紅燒肉,你那天的琴都會拉得特別好。」教授笑著,又似是想起來。
喬微也笑。
「以後常來,老師有空就做。」
「是。」
朱教授鬆手后,又替她擔憂道,「我拉著你說到這麼晚,路上都沒車了。」
「這倒沒什麼,」宋老笑道:「我讓阿崤把她送到家就是了,我家阿崤都在外面等好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