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4章 菟絲子(6)
「不必了!」
殷元避開眼睛,不願意再去看李嬸兒那破開的肚腸。
「那你呢?又是如何變成現在這個樣子的?」
李嬸兒怔了一會兒,似在努力的回想。在殷元的耐心即將耗盡,懷中的孩子撇撇嘴又要哭泣的時候,李嬸兒終於開了口。
「我記不清了。我只記得迷迷糊糊時聽見那些村民們在說話,說事到如今,大傢伙兒都是一根繩上的螞蚱,若是誰不嚴守秘密,說出去了,就是讓大伙兒一起死。我還記得,當時我努力的掀了掀眼皮,可是眼皮太重了,只能稍微的撐開那麼一條細細的縫隙,透過那道縫隙,我看見他們往我身上蓋了一些東西,像是我家中夏季用來乘涼的那捲破席子。接著,我又聽見人問,說要將我埋在哪裡?村長沉默了一會兒說,就那個地方吧,她們母子分離了那麼久,臨了也該讓她們睡在一處。」
「那個地方,難不成就是村長為你挑選的墓地?」
「墓地?那個地方頂多算是我們母子的掩骨之地吧。」
李嬸兒說著,皺了皺鼻子,可惜她非人非鬼,此刻竟連眼淚都無法淌下來半顆。
「當我迷迷糊糊中聽見村長那句話的時候,我就知道我的孩子也是被他們給害的。我心裡特別恨他們,我恨不得坐起來,然後撲到他們身上用我的這雙手一個個將他們給撓死,用我的嘴將他們給咬死。可那個時候,我只能在心裡想想。
雖然,我的眼睛還能勉強撐開一條縫隙,我的耳朵還能聽見他們在說話,我還能思考,但我的手腳卻如木頭一般絲毫移動不得。我感覺他們抬著我走了很遠很遠,就在我的意識快要消散的時候,我聽見村長用極低的聲音說到了。
我感覺自己在下沉,跟著聞到一股腥臭的土壤的味道。那個時候,我的眼睛已經睜不開了,但我依然還有感覺,我感覺他們再往我的身上倒土,以至於我的身上越來越重,越來越重。我開始迫切的想要從我沉重的驅殼裡頭逃出去。
就在這個時候,我看見了一束白色的光,我的孩子,就站在那束光影里。我很想抓住他,將他緊緊的摟在我的懷裡,可我的胳膊動不了,甚至連嘴巴都像是被黏在了一塊兒。」
「那是自然。」殷元看著李嬸兒的眼睛:「因為那個時候,你已經死了!」
「死了!是的,我應該是死了。沒有人能在這些村民的折磨中活下來,但上天終究是不忍心看著我們一家人就這麼無聲無息的消失,所以我又回來了!」
李嬸兒自喉嚨中發出那種猶如破布撕扯一般的刺耳的笑聲。
殷元蹙了蹙眉,用手捂住了嬰兒的耳朵,然後說了句:「太難聽了!」
李嬸兒戛然止聲,看了殷元懷中的那個嬰兒一眼,繼續說道:「當月光照射在我的身上時,我醒來了。我發現我就躺在那捲破爛的席子里,在席子的旁邊,還有一具蜷縮著的屍骨,在屍骨的旁邊,還有一些繩索。我心裡知道,那就是我的孩子,是我多年前被這些村民們謀害的孩子。可我又能做什麼呢?我救不回他了……我的心裡滿是仇恨,腦子也被那縷月光照射的暈乎乎的。我感覺自己的喉嚨里泛著一股腥甜,我迫切的想要喝點什麼。當我回到家中,看見王三家院子里的那些雞時,我幾乎想都沒想就撲了上去。」
「味道如何?」殷元舔了舔有些發乾的唇瓣。
「我感覺不到任何味道,但那股撕咬的感覺讓我覺得心裡很爽,同時又很害怕。我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個怪物,一個連自己都會覺得害怕的怪物。所以我躲了起來,就躲在我家中的那個柜子裡面,像我的孩子那樣,蜷縮成一團。
我等啊等啊,等到黑夜過去,白天過去,又到了黑夜,我心頭那股想要撕咬的感覺越來越強烈時,我身不由己的從柜子里走了出來。然後我聽見了王三娘的哭聲,聽見了王三懊惱的咒罵聲,我終於知道老天爺為什麼要讓我變成一個怪物了。它要我復仇,要我向這些村民們復仇!」
李嬸兒用手指著外面仍被法術定格著的村長以及王三母子。
「既是復仇,為何不直接殺人?」
殷元將熟睡的孩子放到一旁,起身揉了揉自己有些酸痛的胳膊。他回想著,當他剛剛從母體中出來還是個嬰兒時,如意娘親是否也是這麼抱著他的。他想到了自己的生母,那個叫做青鸞的女人,面容雖有些模糊,但印象之中五官還是蠻好看的。
稍稍的走神之後,殷元又將目光投射到了李嬸兒的身上。他嘖嘖了兩聲之後,說了句:「是不是因為你怕?」
李嬸兒不由自主的哆嗦了一下,但她卻沒有否認。是的,她怕,就算她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怪物,知道自己從墳墓里蘇醒,蹣跚走回村子的最終目的是復仇,她心裡仍是有一絲害怕。
「你知道人類最可笑的一個威脅是什麼嗎?就是那句我變成鬼也不會放過你。」
殷元打了個瞌睡,舒展了一下手臂,繼而在李嬸兒詫異的目光中從一個極好看的小孩兒變成了一個極好看的少年。他轉了個身,將幼稚的童衫變成了一襲青色的盛唐男子普遍穿著的常服,然後立在了李嬸兒跟前。
「知道那句話為什麼可笑嗎?因為懦弱的人就算變成了鬼,也只會是一隻懦弱的鬼。自己活著的時候都不敢去殺的人,難道變成了鬼就敢了?NO!NO!他同樣不敢。因為他害怕,害怕自己殺死了對方之後對方會變成更兇惡的鬼將他給生吞活剝了。
李嬸兒你也一樣,所以即便你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怪物,知道哪些村民們已經奈何不了你了,你仍是害怕。但你比我想象當中要好一些,因為在進行了一番嘗試之後,你終於還是出手了。
你先是撿了最容易動手的一個人,那就是王三的妻子。她不是王三,沒有孔武有力的身軀,她也不是王三娘,是個潑辣的暴脾氣,她生性善良,膽子也小,且又懷著身孕,只是隱隱約約的瞧了你那麼一眼,就給嚇得動了胎氣。」
「我原本不想嚇她的!」李嬸兒辯解著:「那件事發生時,她尚未成年,也與王三家沒有什麼干係,甚至在我被謀害時,還曾心軟的幫我說過幾句話。可她終究只是個婦人,說的話既沒有人聽,也沒有人願意聽。可我的孩子沒了,我不能眼睜睜看著她將王三的孩子生下來。」
「可惜,事與願違,活下來的是這個孩子,而死去的則是你口中那個善良的女人。」殷元說著,指了指王三娘:「你說了一個十分精彩的故事給我聽,我呢,也兌現之前給你的承諾。王三娘就在那裡,你可以用手將她的心臟生生的給掏出來,借著這天上的月光仔細的看一看她的心究竟是黑還是紅。」
李嬸兒猶豫著看了殷元一眼。
殷元皺眉,看了看她殘掉的一隻手臂,施了個法術又讓其長了出來:「鬼臂,暫時借你的。至於這如何掏心,應該就不用我給你示範了吧?我瞧你掏王婆的心臟時,手法還是挺利落的,看來沒少在那些動物身上練習。喏,機會就擺在你的眼前,而且只有一次!」
殷元指了指外頭的天:「這馬上就五更天了,天亮時,冥府的鬼差自會前來拿你,等到了那個時候,你再想報仇,可就晚了。」
李嬸兒眼中閃過一抹厲色,快速衝到了王三娘的跟前。
「等一下!」殷元喚住她:「李嬸兒可知我為何選在這個時候長大嗎?」
李嬸兒僵硬的搖了搖頭。在她的意識里,這孩子都是一天天長的,從未見過那個孩子像眼前的這個一般,想長大就瞬間長大了,簡直比拔苗助長的還要快。她心裡清楚殷元不是一般人,但她卻不清楚殷元是什麼人。所以,殷元剛剛問她的這句話她不敢回答,也不知道怎麼回答。
殷元倏地一笑,略微低了低頭,看著李嬸兒的那雙眼睛:「因為如意娘親說過,小孩子是見不得血光的。我呢,原本是想等著如意娘親與狐狸爹爹成親了之後再長大的,可如今為了李嬸兒你能一嘗所願,不帶遺憾的去往冥府,迫不得已才將這計劃給提前了。瞧瞧,我多為你考慮是不是?」
李嬸兒不敢說不是,只能點了點頭。
「我既為你考慮,你也要為我考慮才是。方才,你已經害得這孩子的生母魂飛魄散,再沒有轉世輪迴的機會。如今,我再允你掏了這王三娘的心臟為你的孩子及夫君報仇,但這個孩子以及王三你可是不能再動了。」
李嬸兒自喉嚨深處發出呼呼聲。
殷元伸出食指搖了搖:「你忘記了?這個孩子是我救下的,我總得留個照看他的人,好讓他順利長大才是。再者,你的故事我已經聽過了,在你去往冥府之後,我也會請門外的那位捕快大人,也就是我的常叔叔幫你伸冤。你知道的,這做捕快的,若是沒有驚天動地的大案子很難被上頭的人發現,繼而重用提拔。你既欠我一個人情,也總該還我一個才是。」
殷元說著動了動手指,讓原本被禁錮著的王三娘恢復了自由。
「若是你聽清楚了我的話,現在就可以去復仇。當然,若是你不答應,也無妨,大不了我將你們兩個都收了就是。」殷元說著,舔了舔唇瓣:「人血的味道,我也好久都沒有嘗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