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4章 未盡之事
2220年4月,龍郡,龍虎山,天師觀。
陶悟領著傑克走進了一間不算很大的會客室,讓他稍坐片刻,隨後便出去了。
傑克也的確沒等多久,不到三分鐘,孟夆寒的身影就出現在了門口。
孟夆寒進屋之時,傑克上下打量了他一眼,只見,此刻小孟身穿一襲深色道袍,頭盤髮髻,腳踏布鞋,嘴上粘著把假鬍子,手裡還拿著個保溫杯……也說不清他這造型和氣質到底像群眾演員還是像老幹部。
「嗨,傑哥,好久不見啊。」孟夆寒倒是挺客氣,見了傑克也是熱情地跟對方打著招呼。
「『傑哥』?」而傑克,則是面無表情地用疑問的語氣將這個稱呼重複了一遍。
「咋了?叫得太近乎了?」孟夆寒一邊坐下,一邊接道,「那要不……我叫你安德森施主?或者傑克大官人?」
「叫傑克就可以了……」傑克可不想就這個事兒跟他繼續扯皮。
「行吧。」孟夆寒聳肩,接著說道,「那麼……傑克你今天來找我,有何貴幹呢?」
「你是知道我的。」傑克當即用自我挖苦的語氣應道,「有事兒有人,沒事兒沒人。」
「唉……」孟夆寒當即嘆了口氣,「你啊……就不能偶爾也說些虛情假意的客套話,比如『來看看老朋友』之類的,這樣說事兒的時候才更好開口嘛。」
「真正親近的朋友不必說那些,不親近的說了也沒用。」傑克又豈會不懂這些人情世故,只是他早已對那些感到倦了。
「哦……」孟夆寒點點頭,又問道,「那你我算親近嗎?」
「不算。」傑克道。
「那你還來找我?」孟夆寒道。
「因為我很清楚你骨子裡是個好人,你還是關心、憐憫著世人的。」傑克道。
「打住!我不是,我沒有!你說的那叫聖母,隔壁基督教的。」孟夆寒趕忙擺手,用大義凜然、撇清關係的那種語氣接道,「我就是一假道士、真公務員,我可不走那種白左路線……你最好搞清楚,我現在已經是第六帝國的國師了,講難聽點叫朝廷鷹犬,跟當初被我幹掉的單掌門一個意思……你可別來給我戴高帽、下暗套……」
傑克聞言,表情還是沒什麼變化,只是淡淡地接道:「行了,別演了,我知道你在這裡秘密收容那些被帝國清算的『連帶關係者』,包括聯邦基層士兵、職員,他們的親朋好友,老人、孩子……」
「喂喂喂,你可別亂說啊!」孟夆寒又打斷了對方,起身把會客室的門給關了,關之前還探頭朝走廊里左右張望了一下,「你看看我這裡……」他說著,走回來重新坐下,壓低了聲音道,「廟門那麼小,又是公共場所,出來進去的那麼多人,怎麼可能藏下你說的……」
「你用法寶給他們建了個類似避難所的空間不是嗎?」傑克也沒等他說完,就打斷道,「你不用瞞我,在一定的距離內,我的能力是可以感知到多重位面存在的。」
孟夆寒一聽對方都說到這份兒上了,無奈撇了撇嘴:「得……你這一知道,豈不是代表子臨也知道了?」
「放心,我和你一樣,已經找到了屏蔽『心之書』的方法。」傑克道,「雖然我不能像你一樣用『結界』的形式做到區域性的屏蔽,但我能保證至少我本人在任何地方都不會被心之書查探到,所以就算我待會兒走出了這個道觀,也不會泄露在這兒得到的情報。」
「嗨~你早說嘛。」孟夆寒道明顯的鬆了口氣,隨即話鋒一轉,「那行吧,你來找我是商量什麼事兒啊?」
「我想要你收留的那些人的信息。」傑克道,「基礎的,比如人數、姓名、性別、年齡、職業等等,更深入點的,最好是問一下他們,還有沒有其他被牽連的親屬朋友尚在外界。」
「你要這些幹嘛?」孟夆寒疑道。
「當然是為了救更多的人。」傑克回了一句,停頓了一下,再詳細說道,「首先,你救下的那些人,現在數量已是不少,難保裡面不會混著一兩個卧底或者立場不堅定的人……退一步講,即使沒有那種人,他們也可能因為留在外界的家人落到了帝國的手裡而受到威脅,繼而出賣這裡的人。
「因此,對這些人展開調查和監管是很有必要的,同時得有人去儘力營救那些他們在外界的親屬,來杜絕後一種情況。
「其次,我需要知道你創造的避難所還有多少承受能力,以及如何從遠距離上打開入口往裡面送人……在過去的幾個月里,我已受夠了看到那些被我救下的人最終還是難逃一死,但我又不可能在同一個地方一直待下去;如果我可以把他們送入你的避難所,至少能暫時保他們一段時間。」
孟夆寒聽到此處,若有所思地沉默了一會兒,然後說道:「嗯……我明白了。」他把保溫杯拿起來,喝了口水,「嘖……那麼,在我回答你的問題之前,你能不能先回答我一個問題?」
「什麼?」傑克問道。
「你替子臨辦事……」孟夆寒神情淡定地直視著對方的雙眼,「是為了榮華富貴呢,還是迫於無奈呢?」
這一刻,那個「傑克」,表情也變了。
他能從孟夆寒的眼神里看出來……這話,並不是試探。
「呼……」數秒的猶豫過後,「無面」泄氣了,他也不再維持「傑克」的相貌,而是迅速變成了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模樣。
「當我被皇帝陛下找到的那一刻,自是迫於無奈了。」無面接著方才的話題,回答道,「既已迫於無奈,便來之、安之,順便求個榮華富貴咯。」
「嗯……確也不能怪你。」孟夆寒念道。
「但你依然得殺了我才能解決問題。」無面問道。
「哦?」孟夆寒道,「為何?」
「簡單的推理。」無面用很坦然的口氣接道,「『易形能力』本就是極其稀有的異能,不算我最近才知道其存在的那位『暗水』,這世上就只有我和隋變兩個易形能力者而已,如今隋變已死,那就只剩我了……
「由於我們的能力太過『方便』,不管在哪個時代都會是各方勢力競逐的對象,即便我並不想為任何一方效力,依然會被視為一種威脅,這就叫『懷璧其罪』……
「眼下你已知道我在為皇帝效力,又豈會放我回去呢?
「今天你放我回去了,明天我可能變成任何一個人,再來騙你,或是騙你身邊的人,你不可能永遠防備住我,不是嗎?」
孟夆寒道:「你倒是把賬算得挺清楚的,不過,比起死來,你不覺得……投靠我,進入我的避難所,是一種更好的選擇嗎?」
「可是你沒有心之書,你能信任我嗎?」無面問道,「你又怎麼知道,此刻我被你識破身份,不是計劃的一部分的呢?也許我是得到了子臨的命令,故意裝出一副不怕死的樣子,以此打入你身邊做卧底;包括我現在在跟你分析這些……都有可能是在演戲。」
「看來我們陷入了一種對你的想法和說辭無法證實也無法證偽、無法放你走也無法留下你的僵局呢。」孟夆寒道。
「我死,就能打破僵局。」無面道。
「你不怕死嗎?」孟夆寒道。
「我怕啊。」無面道,「但在選擇很少的情況下,作為一個務實的人,我從不抱有什麼僥倖心理,我會選擇一種更易被接受的方式去面對必然來臨的悲劇。」
「也就是說……比起走出去以後被子臨讀到心聲,然後死在他手裡,你寧可死在我這裡?」孟夆寒很快讀懂了對方言下之意。
「可以這麼說吧。」無麵攤手道,「本以為躲過了亂世就能鬆口氣的,誰知道那位皇帝陛下終究還是不肯放過我,比起提心弔膽地在他手下掙那份兒榮華富貴,死也不失為一種解脫。」
「既然你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孟夆寒聽到這兒,翻手一抓,憑空就祭出了一件法寶。
無面看到對方的舉動,也沒做什麼反應,其一,他並不覺自己會是孟夆寒的對手;其二,他剛才說的話是真的,他已經做好死的覺悟了。
「……那我就本著出家人慈悲為懷的宗旨,救你一命,再送你一程。」孟夆寒說著,手中的那件形似珊瑚的法寶突然就發出一陣強光。
無面被那強光一照,本能地閉了下眼,待他再睜開時,卻發現自己竟已站在了一條陌生的小巷子里;事後他才知道,這是距離龍虎山十幾公里的某個小縣城。
「誒?」還未等無面從這驚訝中回過神來,他很快便發現了一件令自己更驚訝的事——他的能力,不管用了。
儘管他的身體素質無疑還是能力者的水準,但當他試著改變自己的容貌時,其異能卻沒有發動;他又試著劃破了自己的手背,發現甚至連附帶的自愈效果都消失了。
對於這種異常,無面驚疑交加,一時竟有些不知所措。
好在,他是個很會算賬的人,在那兒呆立了兩分多鐘后,他就把賬給算清楚了……
不管孟夆寒做了什麼,這的確是「救了他一命」;如今,已無法再改變樣貌的他,就沒必要再回帝國復命了,也沒必要擔心子臨會再來找他、追究他的責任——因為他現在對子臨來說已經是個「廢物」了,就跟索利德的情況一樣。
他的經歷和想法,子臨自然會通過心之書看到,所以他也不用去解釋什麼。
無面,從這天之後,便以他最後變成的那個隨機的模樣生活了下去,過上了普通人的日子……
只是,由於易形者特性的消失,他的壽命也恢復到了和普通人差不多的限度,而他的實際年齡,並不像他最後的那張臉呈現的那樣年輕,他的細胞實際上已經相當衰老,所以那之後……只過了十年,他就去世了。
當然,對他來說,那是他人生中最好的十年。
不用偽裝,不用躲藏,不用日日夜夜都提防著身邊的每個人是不是都有所圖謀;每天都可以安然入睡,可以流露出真實的喜怒哀樂,可以有一個固定的身份,還有固定的工作、固定的社交圈、固定的生活……可以擁有那些自從他真實年齡十二歲之後就再也沒擁有過的東西。
這確是一個他始料未及、不曾期許,卻又感到無比感激的結局……
…………
「你對他做了什麼?」孟夆寒剛送走了無面,真正的傑克·安德森便推門走進了這間會客室,並開口問道。
沒錯,真的傑克就在天師觀,而且早就來了,所以無面冒充的傑克剛一造訪,孟夆寒就知道對方是假的了;他加裝不知,只是為了等著對方說出要求,以此試探一下子臨那邊的意圖。
「我把他的能力封在了一件法器里。」孟夆寒道,「這樣……子臨應該會放過他了。」
「你連那種事都能辦到?」傑克道。
「我不能。」孟夆寒還是謙虛的,「張天師的法器能。」他頓了頓,「但你也別想太多……這玩意兒對那些複雜的、高階的能力是無效的。」
「猜到了。」傑克也的確沒想太多,他知道這種東西對真正的高位能力者是沒用的;他也很清楚,雖然易形者很稀有,但其能力的原理本身並不複雜,只是在自愈能力的基礎上加上細胞模仿微調的變異屬性而已,再者,無面的能力級別也並不高。
「那麼……」兩秒后,傑克又道,「你對子臨派無面過來打探情報這件事,又是怎麼看的呢?」
「呵……」孟夆寒笑了,「他不是來探什麼情報的,相反,是用這種方式來給我們送了幾條信息。」
「我們?」傑克聽出了對方話裡有話。
「是啊,當然是『我們』。」孟夆寒接道,「他讓無面變成你的樣子,不就是在傳達『我知道傑克在你這裡』這件事嗎?」他又喝了口保溫杯里的水,「子臨若真想讓無面潛伏進來,有的是辦法,但變成你……可說是最糟糕的選擇之一。」
「有道理。」傑克點頭應道。
「而他讓無面問的那些話,以『傳達信息』的角度來看,摘其中幾句關鍵的、反過來理解就是了。」孟夆寒接著解釋道,「簡單來說……我救不救他造成的那些『連帶傷害』,他其實是不在乎的,他在乎的是一小部分來自聯邦或某些反抗組織的、混入難民中的卧底,以及被這些傢伙發展出來的『立場不堅定人士』。這種人的存在對其他真正的避難者來說是一種『威脅』,他們可能會夥同外面的同夥對避難所里的其他人施加壓力,並妄圖重建他們原本的組織。
「他希望我可以通過『調查』那些被收容者的人數、姓名、性別、年齡、職業……自己把這些人找出來,交給他,並對剩下的人加強『監管』。
「另外他還提醒了我,不要想著救所有人,我的庇護終究是『暫時的』,有些人最後還是難逃一死,而且他也並不是沒有辦法從遠處侵入我製造的相位層……
「至於無面嘛……其實算是子臨送來的一點『誠意』,我想他本就預計到了無面不會再回去了。
「他特意把這個世上僅存的人類易形者找出來,以一個立即就會被識破的身份送到我們面前,還借其口挑明了在『心之書』的層面上我們雙方的博弈空間……都是為了讓『我』放心。」
聽到這句,傑克立即接道:「怎麼到了這兒,就成『你』一個了?『我們』呢?」
「到這兒就沒『我們』了。」孟夆寒道,「你要明白,我和他之間的分寸界限已經劃定,只是你還沒有……」說到這裡,他把自己那把假鬍子摘了下來,隨手扔到了桌上,「事到如今,我能做的事情我都已經做了,我不做的,說明我做不了,或者不該做。」
「是不該做,還是你不想做?」傑克面露質問之色。
「你若知道的和我一樣多,你就會明白,於我而言,不該做的,自會是我不想做的。」孟夆寒道,「只有你們這些紅塵中人,被世間渾濁蒙了雙眼,才會因先有了不想做的念頭,再去給自己不該做的理由。」
「哼……又用那套『天道』來打發我。」傑克低頭冷哼道。
「是不是打發人,你日後自會知曉。」孟夆寒說完這句,忽的停下了。
他稍稍醞釀了片刻,再道:「當年有個男人在教堂里擊碎了一尊神像,因為那個時刻,他覺得世間正義無存、因果報應無存、人性希望無存……
「於是,這個男人追尋著一份邀請,走進了一家書店,只因他想在這黑暗的世間尋求一個『答案』,一縷能為他指明今後方向的光明。
「而現在,這個男人在經歷了一次次自我質疑和自我背叛之後,心中留下的念頭,究竟是復仇、是救贖、還是又一次的審判呢?」
傑克沒有問孟夆寒是如何知道這些的。
他只是沉默,沉默了許久。
然後,傑克終於……想到了某件很關鍵、很重要的事,繼而開口道:「『我們每個人都有罪』……他是這麼說的吧?」
「是啊。」孟夆寒此時,眉宇間卻是露出了幾許苦澀的意味,「『每個人』,當然也包括他自己。」
「呵……」傑克笑了,「原來,他從一開始就給了我們答案,只是我們沒在聽而已。」
孟夆寒這會兒可笑不出來,他很嚴肅地接道:「如我所說,我能做的事,我都已做了,還有些事……那些只有『殺神』能做的事,同時也是子臨期望你做的事,『想不想做』,在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