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他總是這樣,三言兩語就能把她說得應對不上,那道理似總在他手裡攥著,隨時用來敲打她、開導她,心還是酸,抽泣卻緩了些,順著他的話想,自己這些日子的苦、這日夜顛倒的念,許是真的是因為枯悶,沒有旁人只有他也真難免於他眷戀。
「往後你會娶妻嗎?」
「會吧。」
「不是說不願意娶嗎?」心又酸得不是滋味,「怎麽又想娶了?」
「慕家總要有後。」
「你都這般歲數了,還要娶小娘子嗎?看誰家還願意把女兒嫁給你。」
「這麽說我是太老了?」
她一打殼兒,聲兒立刻小,「別人,我是說別人許是、許是會嫌。」
慕峻延悄悄笑了。
「會、會娶誰?」
「這我如何知道,總要找了媒人來打聽。」
「那是什麽時候?」
「明年吧。」
他要娶妻還要生子,他只是不想要她,淚又巴嗒巴嗒掉,傷心不已,沒指望了,她再沒指望了,今生唯剩的就是此刻的懷抱,埋進他懷裡,緊緊的抱著他。
這丫頭真有力氣,慕峻延覺得自己都快要被攔腰勒斷了,抬頭看,遠處那幾顆星已經不見,天邊慢慢泛著渾濁。
「丫頭,天當真要亮了。」
「我不管!」
這麽理直氣壯,可見她六哥是給她壯了聲勢,慕峻延嘆了口氣,哎,不管就不管吧,今天就縱她徹底任性一回,手臂略略收緊,黎明的清冷中將她抱暖些。
芳洲苑。
初春的日頭難得曬得暖,午後的人們越發懶散,樓上樓下靜悄悄的,二樓正卧房旁的小室門緊閉著,門內偶或漾出淡淡的水氣和輕撩的水聲。
朱漆楠木架掛著剛脫下的衣袍,衣架旁的高几上整整齊齊地疊放著乾凈的換洗衣裳,高几背靠琉璃屏風,屏風上繪的是李成的山水,和著房中氤氳冉冉,越襯了那煙靄霏霧、捲雲之動;屏風這邊,寬大的浴桶佔去了大半個房間,旁邊矮架上搭著烘烤得暖暖的棉巾,伸手可及的荷葉几上擺著他慣用的墨玉盞,暖桶中溫著一壺清爽可口的碧螺春。
易承澤靠躺在浴桶沿兒上,雙目輕闔,烏黑的髮絲垂在肩頭,隨了那緩緩偶漾的水波起伏飄動,晌午在延壽齋吃過長壽麵又端端聽了老太太一頓教導,總是背著這不雅的名聲、沒犯的錯,任是誰都有些不耐,此刻人泡在熱水中渾身舒舒展,水氣繚繞,淡淡的清香順了鼻腔沁入心肺,將那惱人的煩躁熨得服服貼貼實在是愜意,不知這浴湯里青蔓放了什麽香料,熏得味道如此清淡雅緻,真好聞,抬手聞聞自己,身上似也有了這味道,不知給靜兒聞了她可喜歡?定是要問她,要她親口說出來。
想著夜裡的計畫,心甜似化了熱蜜,那桂花陳釀早早就預備了,馨竹園也來來回回去了好幾回,卻總是沒膽子哄她飲下,生怕一句魯莽、得罪了便再不得見,好容易盼到今兒日子特別,壽星為大,不管怎樣,她便是不依也不能惱,更況這些日子又讓他挖空心思想到一個她斷不能拒的好由頭,兩廂加起來再不會不成。
想著那寶貝人兒醉眼蒙蒙軟在他懷中,易承澤一陣心熱,被水氣熏得泛紅的臉頰越發燙,想那日被她哭著抱怨罷,回來後他咬牙腆著臉跟福能兒要來了那說不得的小冊子,一字一句讀得他臉紅心熱,那圖畫更是看得人心驚肉跳,從來沒想過這房中之事竟是有這許多玄妙,還有那麽些的姿勢,實在是、實在是穢亂!可是心中又忍不住想,難道那些都有別樣滋味不成?這自是不能都試,別說她不肯,便是讓自己那般也實在有放蕩之嫌,不過往後老夫老妻了,也或者不妨試一下。
正一個人閉著眼睛胡思亂想,忽聽得屏風外細微的衣衫聲。
「誰?」
「爺,是我。」
「做什麽?」
「這幾日記性真差,竟是給您拿錯了裡衣兒,我去換一下。」
「不妨事,就這樣吧。」
「又不費什麽事,這就好。」
「嗯。」
從浴房退出來,青蔓的心幾乎跳出了嗓子眼,手中緊緊握著那把小鑰匙,鑰齒深深嵌進肉中,努力吸著氣,心叫佛祖體念、佛祖保佑,自己行這齷齪之事實在是被逼無奈。
離開他外嫁他人,於她實在與死沒有分別,這些日子絕苦無望,不敢人前顯,只一夜一夜枯坐無眠,總算佛祖體諒,可憐她一條薄命於她些許指點,悄悄尋了他的蹤跡,她其實早就懷疑他夜裡不在房中,從前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不想去探他的隱秘,可人走投無路,總會為自己最後打算,為了做定自己的猜測,她大著膽子半夜敲門,那聲響之大,別說是他這樣習武警覺之人,便是一個昏濁老嫗也該叫醒了。
可他不在房中,他不在房中,去了哪裡?定是去會那相好之人!他諾給老太太三年不見、不親、不瓜葛,只要壞了其中一條,且不說老太太還會不會相信那往後娶親的承諾,便是他這般胡鬧也定會傷透老人的心,這正是她想要的,要讓老太太再心痛、再計較,想明白這樣不知收斂胡鬧的孫兒,將來娶了妻也必是一團糟,身邊怎能沒有她這樣一個貼心人。
躡手躡腳走到他的衣櫃前輕輕打開,在那幾次三番探得的暗格中取出了一個玲瓏別緻的紅木小匣,小匣正中一隻閃亮亮的鑲金小鎖,看著眼前的一切青蔓心又酸,伺候他這麽多年,這房中里裡外外她瞭若指掌,沒想到攆她到外間不過數月,這衣櫃中竟是裝了暗格,此刻這嶄新的紅木小匣如此刺眼,她料定其中定是藏了與那不堪之情瓜葛的東西、見不得人的東西,否則他怎會把這鑰匙每日隨身帶,今日若非她破例闖了他的浴房,便是再不能得手。
鑰匙輕輕插入,鎖舌吐出的那一聲輕響嚇得青蔓一個哆嗦,果然與自己最親的人藏心思實在和做鬼沒有兩樣,手扶在匣子上有些抖,輕輕一個動作竟是僵住,開還是不開?他最忌諱人探他的私事,不管是否真能抓他的把柄,一旦被他知道,不知要如何大怒,一時羞惱,說不定這些年的情誼就全完了,可是事關將來、自己的生死,這個險她必須得冒。
慢慢、慢慢打開,看著那紅絨緞上淡淡瑩白的珠光,青蔓只覺得自己周身的血都凝住。
剛起了更,芳洲苑後窗一個人影悄然躍下,衣袍掠風,靜謐中一倏而過輕微的聲響。
飛檐走瓦、行如點水,今夜分外小心,此刻身上不是掩形的黑衣而是嶄新的壽星袍,大紅的金鑲團花甲衣,雪白的中衣金絲邊紋束袖,如此鮮艷的搭配濃濃暗夜之中依舊顯眼,瞥見遠處上夜的燈火,易承澤不由又多聚了一分神,其實這般穿戴倒真不是為了矯情這壽辰,只是今兒日子實在不同尋常,懷中揣著那正正經經的由頭,自然也該有個正正經經的樣子,免得行事之時總讓她有小賊偷香的惡感。
夜尚淺,馨竹園內卻已打發得靜悄悄,抬眼看二樓那早早為他守候的小窗淡燭,易承澤不由唇角一彎,早就說好今後每年都要共賀生辰,今兒在延壽齋一道吃壽麵,他還得著機會小聲問她可曾備了禮,她哪有他那膽子,嚇得趕緊躲開,卻後來也悄悄隔著人,調皮地沖他搖搖頭,他一見便佯作不快,逗她得掩嘴兒笑,老太太眼皮子底下,兩人小小調鬧,玩兒得開心,此刻想起來心樂道,靜兒啊,其實你的禮我早替你備好了。
小心地掩好窗才轉身,廳中無人,畫案上遮掩的燭晃得昏昏暗,抬眼看卧房門虛掩著,透出更為清亮的橘光,易承澤走過去輕輕叩門,「靜兒?」
並無人應,易承澤略猶豫一下順手推開門,腳步未穩,眼前忽地一黑,不及詫異便被那軟軟的捂握暖得心定,纖纖玉指、羅袖輕撩,獨是她暖暖清香,心頓一舒,幾個時辰的苦等一時都化作相思相悅,小別更甚的欣然。
他微微將身子後仰配合著她那踮著腳尖的吃力,膩聲戲道:「喲,這是做什麽?是沒備禮愧著了還是……」手悄悄繞到身後,反手攏了那柔軟的腰肢貼緊自己,不見她掙口中便更沒了遮攔,「還是日思夜念急著了?」
「盡胡說。」
想著她羞得紅撲撲的臉頰,又是這嘟了小嘴兒的彆扭,易承澤笑,疼愛地捏捏她,「是我急,急得不得了了,快放開讓我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