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潛伏
戰鬥結束了,煙雲像霧氣一樣從戰場上散去。森林的邊緣四處是倒伏的山巒,僅僅是出現在人們視野之中的灰質巨獸就有七八頭之多。
但它們都已經不再能對率光之子的防線造成威脅,確切地說——它們已經死了,只留下一堆枯朽的骨架。但連那也高聳巍峨,猶如一座座巨大的墳塋。
梅爾菲娜眯著眼睛看著這一切,得勝者爬上巨獸的屍骸,精靈們舉起手中的武器,放聲高呼。戰場回應的聲音響徹山野,猶如山呼與海嘯。
但那並不值得慶幸,古斯灰域比想象之中還要危險,帶來災禍的巨樹如同冷酷的死神一樣注視著他們,他們尚還未有踏入真正的災域之中。
古斯是三大災枝之中最早櫱發的一支,但並不是最強大的一支,從拉文瑞爾傳回慘烈的戰報,幾大公會損失慘重,連巨龍也臣服於災禍之樹的陰影之下。
她看向那個方向,但其實已看不到方鴴的身影,對方在行動進行到一半時就已經前往前線。
要是沒有那個年輕人,他們可能很難守得住防線。所有人都會死在這裡,雖然對於率光之子來說死亡只是一種歸處,即便對於貴為公主的她來說——也並沒有什麼不同。
掌握權柄,就要承擔責任,這是那個人對她的教導,也是秋日林地的共識,是精靈們從漫長的時光之中得到的教訓。
而凡人,則往往會忘記這一點,他們時而清醒,時而胡塗,相似的歷史在這個短壽的種族上不斷重現。
只是精靈們看到的並不僅僅如此,凡人以非凡的韌性不斷從廢墟之上站起來,以熱情與創造力去塑造循環的歷史之後的一切。
因此歷史在一個循環之後,往往會展現出新的生機,這也正是當初先驅者選中他們的原因。
即便是耀光王廷,也不會否認這一點,何況今時今日,他們再一次證明了自己。
梅爾菲娜尚不清楚其他方向的情況會如何,但如果災枝抽調出人手來對付他們,只怕除了凱勒斐爾那一隊,只有這裡能倖存下來。
但這也就夠了。
計劃的意義並不在於完美,而在乎有人能完成它,指揮者在地圖上冷酷地劃線,線的一邊是生,一邊是死。
這聽來殘忍,但戰勝了則尤為慘烈,但失敗了則失去一切,由不得他們選擇,也由不得她選擇。
精靈女騎士取下頭盔,心中沒有那麼多矯情的念頭,任由帶著血腥味的風吹拂著自己銀色的長發,那一刻她像極了自己的妹妹。
或者說,阿爾莎娜公主像極了她。畢竟兩人繼承了同樣的血,她更像是一個成熟版的阿爾莎娜。
首席術士站在她身後,梅爾菲娜·奎雅·渺星回過頭,看向站在另一邊的希爾薇德,即便在她的眼中,這也算得上是一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
美貌的艦務官小姐手捧著一枚水晶,方鴴留下的實時地圖上,上面的紅點正在減少,每一個紅點,則代表著一頭造巢者。
當每有一頭造巢者死去時,與之緊密聯繫的災厄冠軍會因心靈共鳴的紊亂而倒下僵直,當一座山峰倒塌,足夠精靈們一擁而上,鑽入它的耳道攻入它的脊腦之內,並將之擊殺。
梅爾菲娜笑著向後者開口:「有十一頭造巢者,有八頭災厄冠軍,與你們擊殺第一頭造巢者相比,後來你們完成任務的效率快了許多。」
「或許是因為我們更熟練了,畢竟凡人與精靈不同,沒有那麼漫長歲月帶來的經驗,凡事只能一點點摸索。」希爾薇德同樣微微一笑回應:「可我們有極強的學習能力,往往能很快掌握一件事的訣竅。」
「當初先驅者看中你們,也正是因為如此,漫長的時間過去了,事實證明了祂們是對的。」
梅爾菲娜口中的先驅者是努美林精靈,耀光王廷的精靈認為雙聖樹庇護下的日精靈是他們的先祖,雖然幾乎所有的精靈都如此認為。
不過精靈女騎士其實不太在意這個,只是借用傳統的說法來接話而已。
她撫了一下自己臉頰邊的髮絲,用尾指將被風吹亂的髮絲掃到耳後,「在我的騎兵幫助下,你們擊殺第一頭造巢者用時一個艾塔黎亞刻,而從最後一頭造巢者到之前一頭造巢者死亡之間的時間,才不過區區三分鐘而已。」
希爾薇德當然明白這位女騎士話裡有話,但她只微笑以對,她一直都在這裡,一直沒有離開過。因此這位精靈指揮官不知道的,她當然也可以一樣不知道。
至於真正的內情是什麼,就讓對方去猜好了,有些事只要她不開口,即便梅爾菲娜猜得再對,也只能是猜測。
梅爾菲娜輕輕看了她一眼:「我想和你們談一談。」
「指揮官女士,」希爾薇德微笑著答道:「我們沒有附加協議。」
「我明白,」梅爾菲娜點了點頭,「這並不是強制的,所以我在徵求你們的意見,我想和你的——戀人,談一談。」
希爾薇德眯起眼睛,「我不能代他回答。」
梅爾菲娜對她輕輕點了點頭,聰明人之間交流就是簡單,沒有反對,就是默許。這位少女精明得像是一隻狐狸,讓她無從下口,但她有信心可以說服那個年輕人。
對方表現得尚為單純,甚至還有一些年輕而無必要的想法,這一切就像阿爾莎娜。
梅爾菲娜默默思忖了一會兒,她和其實阿爾莎娜並不是由同一個母親所生,只是有相同的父親,但這不妨礙她將之視作自己的至親。
阿爾莎娜太過單純以至於無從察覺那些明槍與暗箭,其用溫柔去對待這個世界總會為世界所傷,她相信對方很快會明白這一點。
而自己所作的一切,不過是在保護對方。
父王也是如此對她說的。
女騎士一邊想著,一邊仔細注視著戰場上的變化,到處是失去指揮混亂又無序的灰色樹人,它們的數量並未減少太多,並仍在向陣地上發起攻擊。
但實際上這樣的攻勢已經失去了意義,精靈的獨角獸騎兵已經將它們分割開來,完成最後的剿滅只是時間上的問題。
「他們居然打贏了。」
那個夜行者的工匠有點憤懣不平地說道。
歡呼聲已經響徹戰場,還有一些是那些與他們同行的人發出的,工匠們在土坡上高舉雙手慶祝他們的勝利,畢竟沒有人想平白無故在這裡丟失星輝。
「是啊,這些蠢貨,」另一個人說道,「他們不知道我們真正是來幹什麼的。」
但俱樂部上層並沒有將真相告知每一個人,只有少數心腹可以執行這個任務。
「你們也會分得好處。」那個執行官告訴他們,「這是聯盟共同的決定,我們要改變在艾塔黎亞的策略,它並不違背星門宣言,只是我們選擇投注於哪一方而已。」
「第三賽區和我們有共識……」
「蠢貨,那只是他們喬裝出的樣子而已的。他們和第一、第二賽區都有衝突,不得不維持出大義的模樣。但對我們來說沒有意義,你們是俱樂部的一員,只需考慮俱樂部的利益,這關係到你們的工資分成與年終獎勵。」
他這才明白,他們和第三賽區短暫的同盟已經結束了,或者說又一次結束了。但他們與第三賽區結成同盟,其實是為了一個共同的敵人。
「那第一賽區……」
「第一賽區很快要自顧不暇了,說不定都沒什麼超競技了,聯盟會以一種新的姿態展現在世人面前。」
「至於那些,理事會會單獨派人與你們溝通,到時候你們就會明白。好了,不再談這些了,你們本來也沒必要知道這些。」
他將手中的水晶放下,那個領頭之人接過水晶,回過頭來看了兩人一眼,「你們不必這麼說,從泰拉卡灰干之中櫱生的災枝並不是我們的盟友,我們也不過是藉助於它的力量而已。」
他和先前那副浮躁的樣子已經完全換了一個模樣。只用沉沉的目光看向眼前的晶橋,彷彿戰場上的一切他都不甚在意。
「但耀光之廷與我們也不是盟友,甚至是敵人。」
「敵人的敵人也未必是盟友,」年輕人將最後一塊水晶橋接在那主塔之上,一切都嚴絲合縫,彷彿大功告成。他拍了拍手,後退一步,「他們打贏了,也並未妨礙我們的計劃不是么,這枚水晶貫通整個乙太網脈,只要他們一啟動,我們的計劃便成功了一半。」
他抬起頭,打量著這座漂亮的水晶塔。那個人果然說到做到,沒讓灰質生物的攻勢影響到他們,只可惜對方要知道這一切的結果是什麼,一定會追悔莫及。
領頭之人心中有些得意,雖然戰場上短短的幾個小時時間還不足以讓它完全竣工,工匠們只不過搭建了最為核心的構架而已。
但雛形已現,核心結構完成之後剩下的不過是時間問題。
這一個月來精靈們很少讓他們接近水晶塔,他們幾乎不讓外人插手水晶塔的建設,但幸虧災枝及時發起了進攻,總算給了他們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
『高塔』已經落成,接下來就是看那些人臉上驚愕的表情了。
但讓他有些意外的是,精靈們並沒有人派人來接管這座塔,他們似乎也沒有著急要呼喚援助的樣子。
難道正如同伴所言,一切的進展太過順利了?
他不由回頭看去,卻發現那個原本憤懣不平的同伴臉上並沒有那麼多生氣與鬱悶的神色,反而是正有些可憐地看著他。
「可惜,」對方開口道,「這座塔不會被啟動了。」
「怎麼回事?」他忍不住問道,「費爾傑,你在說什麼?」
他忽然瞪大了眼睛,看著一排神色冷峻的精靈衛士從自己的同伴身後走了出來。他立刻意識到不妙,轉身想要逃走,但他再怎麼說也只是一個鍊金術士而已。
兩隻有力的臂膀一左一右從背後壓住他的肩膀,而另兩隻手則抓住他的胳膊,將他反剪過去。然後一道巨力襲來,將他死死按在地上。
領頭之人臉貼著冰冷的地面,忍不住用力掙扎著,目光之中看到自己的另一個同伴同樣被壓制在地上。
他竭力回頭,看向剩下那一個人臉,忽然之間意識到了什麼,「費爾傑,你……你是行動署的人?」
「我們早就在觀察你們這些老鼠了,」但他的同伴已經完全換了一副臉孔,正冷冷看著他們,「你們在聯盟的滲透有多深,連理事會都有你們的人?要不是與公主有合作,這一次還很難真正讓你們露出馬腳。」
他走了過來,從水晶塔上拔下那枚魔力橋,「這是銀風守望者的手筆,人贓並獲,這一次你們還有什麼說的?」
領頭之人緊咬著牙,一言不發,但在對方只拔下那枚魔力橋之時心中好像鬆了一口氣,眼底不由閃過一絲微不可查地僥倖之色。
「沒關係。」
那人似乎早料到他不會回答。畢竟他們追蹤那個神秘的組織近十年,這不過是最接近的一次,被派出來執行任務的不過是些小嘍啰,真正重要的是他手上這枚魔力橋,與對方的行動計劃。
他回頭將那枚魔力橋交到精靈衛士手上,開口道,「請敬告公主殿下,這個人務必移交到我們手上,我們會用自己的法律審判他,以及抓住他背後的那些人。」
「另外,」他停了一下,「替我感謝一下艾爾伍德先生,他前往拉文瑞爾不知道是否已經返回,如果他返回,告訴他案子已經有所進展了。」
精靈衛士一言不發,但費爾傑也不需要對方回應,他知道這些率光之子一定會將自己的話傳到,他也不打算與那位公主殿下打過多交道。
辦完這一切,他才向戰場的方向看去。之前那憤慲的口氣雖然只是他裝出來的,但精靈們能如此順利地打贏這一場,多少還是有些出乎他的預料。
那位公主殿下甚至都沒出手。
……
不僅僅是費爾傑。
戰場上此刻許多人此刻都正在尋找那支為他們帶來勝利的團隊。
畢竟許多人都目睹了那巨大的構裝體從天而降,噴射著青色的光尾縱越戰場,他們還記得那個妖精使,至少有一位或者多位戰鬥工匠參與了戰鬥。
何況公主殿下讓他們將那位年輕的工匠帶回來,她要好好地嘉獎對方。
而一切的締造者,此刻還正坐在一頭如山的災厄冠軍的屍骸旁邊,發條妖精從四周飛回,落在他身邊。
他低頭看著自己的魔導手套——那只是一隻普通的魔導手套,上面有魔力計,有以太的導路,顯得複雜而充滿了機械感。
孤王之傲雖然已經被修復,但為了盡量不暴露身份,不到真正關鍵的時候,他一般不會使用那隻專屬於他的魔導手套。
但這隻魔導手套上其實並沒有什麼不同,一切都平平無奇,甚至連破損與划傷都少有,他在看的也不是上面那些精密的機器。
而是想到了自己在那個幻境之中所見的場景。
那奇特的意象究竟是什麼?
它為什麼會和時空、知識、自然、以太與元素相併列,他有感到自己其實原本是受到了元素的感召的,但羅曼女士有一隻天平擋住了他的去路。
她告訴他,那不是他的路。
那他的路究竟是什麼?
可惜的是他的等級還是太低了,只有在那一剎那在塔塔小姐的幫助下推開了那扇門扉,但又因為心神失守而被拖回戰場。
這樣的機會可遇不可求,要再進入一次應當是自己對於法則與領域的世界更進一步了解的時候了,這樣的事急不來,也只能等到那個時候。
不過方鴴明顯可以感覺得出來,那個影像並不是如同幻影一樣消了,它也對自己造成了影響,並留下了一些什麼。
只是他翻轉著自己的手套,無論如何也抓不住那一線靈感,它似乎存在於某處,可就是在他的感知之外。
他看向一旁的塔塔小姐,妖精小姐罕有地顯得有些疲憊,臉色有些蒼白。
曳著一頭火焰般長發的妮妮纏著自己的姐姐,用尾巴在妖精小姐身上掃來掃去,顯得十分親昵。
從尼可波拉斯力量之中誕生的細小靈魂,她能感受到『愛』,雖然仍無法理解這樣複雜的情感,但朦朧之中已經懂得表達親近的意思。
「塔塔小姐,你沒事吧?」方鴴忍不住問道。
妖精小姐輕輕搖了搖頭,「我只是需要休息而已,騎士先生。」
「妮妮,別打擾你姐姐。」
「帕帕——」
「接下來一段時間,我可能幫不了你了。」塔塔輕聲說道。
「沒關係,」方鴴搖了搖頭,「你好好休息,我也不是什麼都需要依靠他人的廢物,最麻煩的階段已經過去,接下來交給我就好。」
塔塔看著他,認真點了點頭,她當然相信自己的騎士。
就像他也相信她一樣。
有人分開灌木叢走了過來,晶化的樹木撲簌簌往地上掉著粉末,崔希絲看到方鴴的那一刻不由自主停了下來。
天藍和洛羽正跟在她身後。
「艾……團長,」崔希絲不由自主地開口道,「你……龍魂覺醒了……?」
她用一種難以言喻的目光看著對方,其實朱諾也有一個自然龍魂,但那個龍魂是繼承自一個傳奇的空騎士的。
俱樂部……用了一些特殊的手段,但被繼承的龍魂往往很難覺醒,不如說朱諾能控制那個龍魂本身就算是難得一見的天才了。
那是聖禮公會最大的秘密,在聯盟高層也只有少數人知曉,帝國的雙子星以朱諾為首,並不是沒有理由。
自然龍魂太過罕見而強大,其覺醒者即便是在原住民的歷史當中也異常罕見,而他們往往無一都是傳奇之中的傳奇。
擁有過龍魂的人很多,那甚至都不算什麼。
但空騎士自黑暗的年代以來,甚至可以追溯到努美林精靈的時代,都是凡人最頂尖、最強大的戰力的代名詞。
昔日鍊金術的誕生,說白了不過是為了量產與模仿這樣的能力。
那是凡人最終極的願望,有朝一日可以媲美於巨龍的力量,但即便到了今天,距離真正實現它也為時尚遠。
方鴴看著她、洛羽與天藍,輕輕點了點頭,「我看到了那扇門,但只有一次。」
那是法則之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