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審訊(二)
?良久,檀生抬頭,仔細審視船老大。
這是最底層的船艙,暗無天日,水牢陰冷。
船老大被拘了一個半夜再加一個白天,早已形容憔悴,身上的棉布衣裳被水泡得脫了形,臉上皺巴巴的,下頜窄,天庭低,原就不大的小眼聚在一起,像兩顆冒精光的綠豆。
這種面相的人生來無大義。
檀生手執狼毫筆,手一歪,筆頭規律地敲在木案上。
「咚咚咚」的聲響,不大不小,好似敲在船老大的腳筋上,敲一下,船老大抖一下。
待敲了三刻后,檀生什麼話也沒有,偏頭吩咐管事,「勞煩管事將他拖下去,另帶一個人上來。」
「隨意帶個人嗎?」管事問。
檀生笑言,「不,帶個子稍矮的那個上來。」檀生眼底朝船老大一掃,漫不經心道,「那小矮子眼神渙散,唇薄臉方,可見既愛財又軟弱,詐上一詐什麼都肯說。」
船老大猛抬頭,眼神驚愕,「你會看相?」
檀生笑,「否則我怎麼會算出夜有水賊,提前棄船保命呢?」
船老大臉色劇變。
檀生轉過頭,提起手中的宣紙向那管事揚了揚,語聲平淡,「到時候我就說,這張紙上都是船老大吐出來的東西,只是還沒吐乾淨,我需要找他複核一遍——比如受了誰的指示,再比如收了多少銀子。那小矮子家中尚有生著病的八十老母,我把銀子往他跟前一推。管事,你覺得他說,還是不說呢?」
感恩水匪和船老大的罵戰。
感恩自己聽得懂江西話。
感恩她愛看戲的癖好。
讓她在此起彼伏的罵娘聲中得到這麼多信息。
那管事極聰明,佝身恭順,順著檀生的話,「必是說的。人在江湖飄,又有幾個講道義?那矮子見船老大開了口,還管什麼兄弟情義呀。為求自保,必定竹筒倒豆子。他若老老實實說了,咱們就不把他送官了,還給點銀子算好處費。」
檀生笑道,「給點好處費,舉手之勞罷。」微微一頓,再朝那船老大瞥一眼,「只可惜有些人拿不到。」
船老大聽完檀生的話,再看檀生手裡那張紙上,水牢沒窗戶,燭光透過那張宣紙昏昏暗暗地照了過來,宣紙上密密麻麻都是字,很能糊得住人!
他死也想不到,這小村姑竟然知道他們是收了銀子,受了指示的!
等等,這個小姑娘真的是算出來的?
可如果她在詐他,她又怎麼知道小矮子愛財,家裡還有個生病的老娘?
如果小矮子真以為他鬆了口,照小矮子的性格,必定會一五一十全吐出來!
到時候,小矮子倒抱著銀子回去伺候老娘了,他怎麼辦!?
真見官,下獄?
船老大眼神飄忽,臉色一陣青一陣白。
「誰說不是說呢?」檀生一伸手,從管事手中接過一個沉甸甸的包袱,「咚」的一聲放在桌子上,露了個角,裡頭是白花花的銀子,「這便宜銀子好拿得很。」
檀生不再看船老大,扭頭吩咐道,「管事,讓人把小矮子押上來吧。」
管事應聲開門,低聲吩咐候在門口的小廝,折身回來后把門重重關上。檀生靠坐在太師椅上,神容無比淡定,手裡的狼毫筆頭規律地敲打在扶手上,悶悶的聲響在安靜的水牢里顯得很大聲。
突然外間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檀生手一揮便有兩個家僕出列,前去拖拽船老大的胳膊,船老大方如夢初醒,連聲高呼。
「我說!我說!我知道得比他多!」
檀生掌心往下一放,那兩家僕當即鬆手,船老大「咚」的一聲五體投地。
船老大發問,「不報官,好處費...姑娘可沒騙我?」
檀生身體朝前微傾,素指一翹,眼神澄澈,輕聲問,「你看我像騙人的人嗎?」
船老大抬眼一看,一個小姑娘罷了,氣派雖不錯,可也只是個小姑娘而已,船老大低了頭。
檀生笑問,「你是正經跑船的船家?」
船老大剛胸口直撞地上,如今才覺出痛來,「是…」
除了偶爾做一下和水匪勾結的副業...
「你可知誰要殺我?」檀生單刀直入。
船老大一愣,再看看桌子上擺放著的白花花的銀兩,舌頭舔了舔起裂的嘴唇,「我…我不知道…趙家先在碼頭找船,給了我二兩銀子說是來接姑娘你回南昌,錢雖然不多,但都找上門了,我當然要接這筆生意。又過了幾天,兩個老婆娘又來找我,一開口就是二百兩,問我殺個人干是不幹…」
檀生面色如常,微微點頭,讓船老大說下去。
船老大再舔舔嘴唇,「她們說,她們都打聽清楚了,我以前夥同...那幾個…做了點兒生意…她們說這回照舊…保我發筆橫財,還不被官府發現…」
這生意無外乎殺人越貨。
「趙夫人托你接的人,你也敢當成生意做?」檀生出言打斷,「不怕你接的人是官家出身,東窗事發后你吃不了羊還惹一身臊?」
船老大脖子一梗,「我當然怕了!」
檀生柳眉一挑。
船老大聲音弱下去,「可那婦人說,姑娘你就是個老僕的種,死了就死了,趙家也不會多追究。我頂多在安義縣躲上個三兩日,等風聲過去了,我再出來也是一樣…後來我想…若真是接送官家小姐,怎麼可能隨隨便便在碼頭找船?更何況,還只給二兩銀子…」
一個正經出身的官家姑娘,二兩銀子就能出個船?還是租的胳膊都伸不開的白蓬船?
船老大這思維很縝密。
檀生點點頭,表示無可反駁。
「所以你就又接了這門生意,跑一趟船,掙兩份錢?」檀生抿唇笑。
船老大遲疑點頭。
檀生循循善誘,「是你負責和水匪接頭,也是你負責按勞分贓?」
船老大再點頭。
船老大就是個二道販子,黑白都吃,別人找到他要做門見不得光的生意,由他再去找其他人手來協助完成,中間賺個差價。
檀生再笑問,「江西碼頭上,你這樣的人可多?」
船老大臉上的肉抖了一抖,說起自己的職業有些自豪,「既能跑船,又要在黑白兩道都吃得開,這樣的人物,在碼頭也不多呀
!」
檀生想知道的都問得差不多了,看向船老大的眼神瞬間涼了下去,緩緩起身,把桌子上裹銀兩的包袱收起來伸手遞給那管事,笑著道謝,「勞煩老夫人借出來銀子。」
船老大心下大悸,腦袋像被板凳敲了三下,他陡然醒悟!
他媽的!
這小丫兒打算詐的根本不是小矮子!
想詐的明明是他!
這個死丫頭裝腔作勢這麼久,詐的明明是他!
船老大瞬時惶恐,終日打雁,卻遭雁啄了眼,這死丫頭一來就給了他個下馬威,說准幾件事讓他方寸打亂,再說要去詐小矮子,軟的硬的一起來,叫他既慌了神,又被銀子晃了眼,還怕被小矮子搶了先!
江湖上混,最忌諱就是慌亂!
一慌就亂,一亂,啥都跟著別人走!
「姑娘...姑娘!小的我有眼不識金鑲玉,被錢糊了眼!小的我有罪!」船老大的手在地上亂抓,慌忙開口,「姑娘,你開始說不騙我的!姑娘!」
神棍神棍,用的是心,騙的是人,拿的是錢。
憑自己本事騙的人,有啥好說的?
檀生本已把門拉開了一條小縫,聽他這樣說,站定步子,半側回身,側臉正好囊括在縫隙的柔光中,只見小姑娘輕蔑一笑,眉梢一調,眼神涼薄且嘲諷,話語輕輕的。
「你也是三四十歲的人了,怎麼這麼天真呢?我說不騙你,就真不騙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