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青春的代價
第7章青春的代價
小時候,英姿颯爽的許文強就是我的夢想小時候,也希望自己是命運悱惻的大家閨秀浩蕩十里洋場,英雄與愛情的夢啊,曾那麼轟轟烈烈原來我也曾,那麼轟轟烈烈過
1摔傷的手
年少時,對時間、對生命缺乏敬畏,行事會任性到肆無忌憚,不會去考慮後果,也不懂得懼怕後果,所以,年少時的錯誤往往都是只要多一點理智,剋制一下就可以避免的錯誤。
但是,當我們明白這個道理時,錯誤常常已經犯下了;當我們還沒犯錯時,任何人苦口婆心的道理,我們都聽不進去。
小波的期中考試成績良好,已經前進到年級八十多名,如果他能進入年級前五十名,根據一中歷年來在全省的表現,他肯定能進入名牌大學,雖然越往前,競爭越激烈,前進越困難,但小波充滿信心。
我和李哥都很開心,李哥特意叮囑烏賊和其他員工,有什麼事,盡量直接找他,不要去打擾小波,讓小波好好備戰高考。
期中考完試后的一個周末,李哥請我、小波、烏賊、妖嬈吃飯,說是為小波祝賀,實際就是找個機會聚一聚,如今見小波不容易,就連我都要跑去高中部,才能找到他。
那傢伙真的是拼了,非要考一個好大學不可。
幾個人邊吃邊聊,中途,我起身去衛生間,回來時,經過一個小包廂,隱約聽到「葛曉菲」的名字,不禁疑惑地停住腳步。
女孩子的鬨笑聲中,對話聲時斷時續地傳來。
「真的?才十五歲就墮胎?」
「真的!葛曉菲,聽說學習成績還挺好,是一中的學生。」
「啊?一中的?那可是省重點,你還聽說了什麼,趕快講講,她究竟怎麼懷孕的?」
「怎麼懷孕的?當然是和男人睡出來的唄!」
一陣哄然大笑。
「聽說她小小年紀就換過無數男朋友……」
我手足冰涼,不是一切都過去了嗎?為什麼會這樣?我的耳畔仍然傳來不停的說話聲,我突然暴怒,為什麼這個世界上有這麼多人喜歡談論他人的是非?為什麼喜歡用他人的傷口來娛樂自己?為什麼他們不能只關心自己的事情?
我想都沒想就走了進去,一巴掌扇在坐在門口正在傳播謠言的女人臉上。
等打完她,我才發現是張駿的女朋友。
所有人都傻了,沉靜了幾秒鐘,她像頭髮怒的野貓般跳起來打我,她的姐妹們也都反應過來,破口大罵著來打我。
我被她們打倒在地,眼鏡被打掉。我眼前模糊,感覺自己的頭髮揪著疼,估計被扯掉了幾縷,腿上也被高跟鞋踢了幾腳,火辣辣地疼著。
我掙扎中,摸到了一個放在地上的空酒瓶,困境中,本能反應地就用酒瓶去砸打我的人,砰然幾聲后,我感覺手上有濕熱的液體,身上壓著的重量一松,我緊緊握著還剩下的半截酒瓶子,只要看見黑影想接近我,就往前刺。
她們開始亂叫:「殺人了,有人殺人了……」
我的手忽地被揪住,我正想反手刺他,卻感覺胳膊肘上的麻穴被擊了一下,手裡的酒瓶子立即被拿走。
「琦琦!」
是小波的聲音,他的聲音發顫,用手擦著我臉上的血:「你傷到哪裡了?」
「我不知道。」
身邊哭泣聲、驚叫聲亂作了一團,等我真正清醒過來時,已經在醫院裡。
女醫生是李哥的初中同學,對著李哥譏諷:「怎麼又有人受傷了?你們是不是三天不打架,就覺得全身骨頭不舒服?可別指望我溫柔地治療,對你們這些擾亂社會治安的人不能客氣!你說,警察怎麼就不把你們全關起來呢?」
李哥苦笑:「今天是我妹,你下手輕點。」
女醫生看到我,咦了一聲:「羅琦琦?我看過電視上你的演講,講得真不錯,我還以為你是好學生,你怎麼也打架?」她一邊說話,一邊用紗布清理我身上的血,發現血雖然流得全身都是,但實際的傷口就手掌上,估計很多血是別人的。
醫生一邊替我取扎在肉中的玻璃,一邊罵李哥:「看到沒?這玻璃片再嵌深點,她的這隻手可就要廢了,還當哥呢,自己都不學好,把妹妹也跟著帶壞。」
李哥就一味地賠笑臉,小波卻臉色很難看。
醫生替我取完玻璃片,又縫針,到後來,不再數落我們,她柔聲問我:「你不疼嗎?怎麼一聲不吭?疼就叫出來。」
我咬著牙不吭聲,李哥苦笑著說:「她要是會叫疼的性格,就不會和人打架打成這樣了,我們一堆人在後面,她要真想修理誰,哪裡需要她出手?」
女醫生怒了,狠狠地瞪了李哥一眼:「就你這些混賬話才把人教壞了,她一個小姑娘即使有什麼事情,有父母、有老師、有警察,為什麼要打架?」
李哥乾笑兩聲,再不敢多言。
等處理完傷口,李哥和小波帶著我出去,烏賊過來說:「對方沒大事,一個胳膊被戳破了,一個傷到了頭。」烏賊猛戳了我的額頭一下,「你今天吃錯藥了嗎?小波,你真要好好管教管教她了,她怎麼脾氣這麼沖?我剛都問了,人家說幾個姐妹好好地在吃飯,她莫名其妙地進去就打人。」
李哥吩咐:「醫藥費,我們出了,你再打發人去買些營養品,多說些好話……」
我立即說:「不許!她活該!憑什麼還要給她出醫藥費?」
李哥忙說:「好,好,好!不出,不出!」卻偷偷給烏賊使了一個眼色。
李哥的一個手下說:「出來混的人都重面子,打的是張駿的女朋友,這個梁子恐怕不好解。」
正說著,看到張駿和幾個很壯實的朋友進來,張駿的女朋友也不知道從哪裡鑽了出來,撲到張駿身邊:「張駿,她無緣無故地就打我,我的兩個朋友被她打得躺在了醫院,這事絕不能就這麼算了。」說完,惡狠狠地盯向我。
張駿看到我吊著一隻胳膊,愣了一下,大概這才知道他女朋友是和我們起的衝突。
李哥熱情地走過去,一手握住他的手,一手攬著他的肩膀,走到角落裡,不停地說著話。
張駿的女朋友想過去,李哥抬頭,不硬不軟地來了一句:「爺們兒在談事情,女人少摻和。」
張駿的女朋友臉漲得通紅,卻知道這個圈子裡,規矩的確就是這樣。
不知道李哥都說了些什麼,反正看張駿點了點頭。李哥叫了小波過去,自己站到了一邊。張駿猛地掄拳在小波腹部狠狠打了三拳,小波痛得彎下了身子,一小會兒后,小波站直了,張駿又是狠狠三拳,這次小波沒撐住,整個人蹲在了地上。
不管是李哥的兄弟還是張駿的朋友都漠然地看著,他們都是依照規矩行事。
我想叫卻叫不出來,眼淚全衝到了眼眶裡。
李哥走過去和張駿笑著握了握手,張駿笑著扶起了小波,小波也是笑著,彼此握著手,好像剛才打架的人壓根兒不是他們。
三人簡單聊了幾句,張駿帶人離開,他女朋友獃獃站了會兒,去追他:「這就算完了?我朋友的傷就算了?你讓我怎麼和她們交代?你不覺得沒臉,我他媽的還覺得沒臉呢……」
五個人上了李哥的除了喇叭不響,到處都響的舊車裡。
我、妖嬈、烏賊坐在後面,小波坐在前面。我沉默著,李哥沉默著,小波也沉默著。
烏賊覺得氣悶,問小波:「張駿那小子手下得狠嗎?」妖嬈用胳膊肘捶了他一下,他忙閉嘴。
我突然問:「烏賊,今天的那幾個女的都是什麼身份?」
妖嬈說:「除了張駿的女朋友,還有一個也是文工團的,有個是工藝院的,還有個小學音樂老師,哦,那個被你砸傷了頭的是開發廊的。」
我獃獃地坐著,渾身上下充滿了無力感。也許我可以想辦法封住她們五個的口,可是其他人的口呢?
回到家裡,爸爸媽媽看到我的手,都慌了。
我說謊話早已經連眼睛都不眨,告訴他們我坐關荷的自行車時,不小心掉了下來,下意識地用手掌撐地保護自己,沒想到地上有碎玻璃片,我的手就被扎傷了,關荷來不及通知父母,趕緊先把我送到了醫院。
關荷是老師家長心中年年拿第一的尖子生,有她做人證,在家長面前比黃金的赤誠度還高。
我爸媽確認了我手上的傷沒有大礙后,就放下心來,一遍遍叮囑我以後要小心。
第二天,我吊著纏滿紗布的手去上學,關荷看到我,關切地問:「怎麼了?」
我說:「我和我爸媽說,是和你出去玩的時候,從你的自行車後座上摔下來,給摔傷了。」
關荷愣了一下,很爽快地說:「好啊,我知道了。」
我沒心情聽課,也沒心情看小說。一下課,我就去找曉菲,她嘻嘻哈哈地取笑我的傻樣,卻把剝好的板栗餵給我吃。
她剪著短短的頭髮,穿著藍白運動服、白球鞋,像一個假小子。
我微笑著說:「曉菲,你能答應我一件事情嗎?」
「什麼?」
「你要做一個堅強的人。」
曉菲詫異地盯著我,過了一會兒,她笑著點頭:「我會的。」
「無論發生什麼,你都會堅強。」
「好。」
我說:「你要永遠記住你今天答應我的事情。」
曉菲盯著我,擔心地問:「琦琦,你是不是得了絕症?」
我用剩下的一隻手去打她:「你才得了絕症。」
「我聽你說話,感覺特像電視上,得了絕症的人留遺言。」
「反正你記住你答應過我,你要堅強。」
「你的手究竟怎麼了?真的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被玻璃扎傷的?」
「真是從自行車上摔下來傷著的。」
隔了幾天,我在初中部樓下看到張駿的女朋友,她應該在等張駿,張駿下去見她。
樓道里不一會兒就擠滿了人,都湊在玻璃窗前看熱鬧。
他們說了很久的話,大部分時間是女子在說話,張駿一直手插在褲兜里,低頭看著地面,十分符合他在學校的蔫樣子。
大家正覺得無聊時,突然,他的女朋友去打他,張駿閃避開,女子更加瘋狂,連踢帶扇地打張駿,張駿索性不再閃避,由著她打,女子又哭又打又罵,只聽到一聲聲的「渾蛋」「王八蛋」「老娘瞎了眼了」,張駿一直低著頭,女生打累了,旋風一般跑了。
大家都看得目瞪口呆,張駿卻沒事人一樣,一個人在樹林邊站了會兒,就走上了樓。
看熱鬧的人忙散開。我站在窗戶邊,懶得動。他掃了我一眼,也站到窗戶邊,望著外面發獃。
他臉上有好幾道指甲留下的傷痕,他就帶著它們出出進進,足足過了兩周才消失,整個初中部的人都知道他被女人打了一頓的事情。
連我妹妹都在家裡,連揮手帶踢腳,向爸媽學那個女人打他的樣子,聽得我爸媽吃驚地瞪著眼睛,以為自己把女兒送進的是影視培訓班。
關於曉菲的謠言最終還是傳到了學校,開始有女生偷著議論,老師也在辦公室里議論。
多麼熱辣的談資!初中女生懷孕墮胎,就是擱在今天都可以做頭條新聞,何況十幾年前?
曉菲卻仍然懵懵懂懂地讀書上學,似乎每一個謠言,謠言的主人都會是最後一個知道的人。
我天天下課都去找她,霸佔著她的時間,我只能用自己最微小的力量,把她和流言隔絕。
終於,我爸爸媽媽也聽聞了葛曉菲的事情,媽媽擔心地問我:「她不是小時候在我們家睡過嗎?現在是不是也是你的好朋友?」
我冷漠地說:「不知道。」
關於曉菲懷孕墮胎的謠言版本開始越來越離譜,據說她和人出去玩,被四個人輪姦了,孩子的父親究竟是誰都沒有人知道。
曉菲終於知道了一切,老師和同學看她的目光都無比怪異,女生們不和她說話,男生們都窺視她。她沉默地上學、放學,我只要課間活動就去找她,陪她看書、陪她坐著。
有一天,我們倆坐在長凳上時,一群高中部的女生特意來看她,雖然她們裝作只是路過,但是那種眼神,如火刑架上的火焰,足以把人燒得粉碎。
曉菲突然就向學校外面跑去,我跟在她身後追她,她沖著我嚷,讓我「滾回去」,我沉默地站住,看著她消失在街道盡頭。
自從那天之後,曉菲就再沒有來上過學,我去她家,第一次,她媽媽打開了門,卻不肯讓我進去,請我離開,不要再來找曉菲,之後,永遠都是閉門羹。
隨著輪姦流言的散播,公安局介入,開始立案調查。
隨著公安局的立案調查,流言以更快的速度傳播,我們整個市,上至八十歲老人,下到八歲孩子,都知道一中有個不學好的女孩子,因為跟著男生鬼混,被男生佔了便宜。
在警方的介入下,那四個男生很快就被揪了出來,有兩個竟然是另一所很有名氣的重點中學——實驗中學的學生,一個初三、一個高一,另外兩個也是在校學生。
謠言的版本開始越來越多,有的說這四個男生是商量好的,灌醉葛曉菲,發生性行為;有的說只是碰巧,葛曉菲自己不自愛,喝醉了,和四個男生亂搞;有的說四個人都和葛曉菲發生了關係;有的說只有兩個,另外兩個膽子小,只參與了灌酒。
一時間,滿城風雨,所有的家長都開始嚴格看管自家的女孩,不許和男生出去玩,我也被父母約束起來,平時不許出門,周末必須在晚飯前回家。
我是距離曉菲最近的人,可這一切,我全都和旁人一樣,需要通過謠言才能知道。
我算過出事的時間,正好是王征離開這個城市的時間,那麼不管那四個男生有意,還是無意,曉菲的醉酒原因本質上和他們並無關係。可是,我相信,即使曉菲喝醉酒,也不會和他們亂來的,他們大概是出於報復,才聯合起來,狠狠教育了一下「驕傲無禮」的葛曉菲。
因為曉菲的父母拒不出庭指控,堅決不承認有那檔子事,四個男生家裡又花了無數錢疏通關係,最後,四個男生都沒有承擔刑事責任,可學校為了對所有家長有所交代,仍然作出了反應。實驗中學將兩個男生開除學籍,另外兩個普通中學的男生也被開除,不僅如此,其他中學,包括技校在內,都宣布永不會錄取他們。
曉菲的一輩子被他們毀了,他們的一輩子也因為曉菲毀了。曉菲的父母走出門,頭都不敢抬,而他們的父母也因為有一個強姦犯兒子,突然之間衰老,聽聞其中一個的母親心臟病突發,差點死掉。
我有一段時間很恨他們,可很快就聽說,其中一個實驗中學的男生被父親用皮帶抽打,抽斷了三根牛皮帶,被送進醫院搶救,傷還沒好,他就一個人悄悄離開了我們的城市,去西藏參了軍。沒有多久,他的父母就離婚了。
小波對我說:「他們都已經為他們所犯的錯誤賠上了自己的一生,甚至賠上了他們父母的一生。」
我知道他說的是真的,可是,我還是恨他們。
我沉默得可怕,常常一整天一句話不說,我每個周末都去曉菲家樓下轉悠,不敢去敲門,只希望她能看見我,願意出來見我一面,可她從來沒有出現過。
反而漸漸從他家的鄰居那裡聽聞到另一些流言,據說曉菲的爸爸以前是軍人(這也是我會在部隊的子弟小學認識曉菲的原因),大概常年在部隊,脾氣很暴躁,轉業到地方后,有些鬱郁不得志,喜歡喝酒,一喝醉就打曉菲的媽媽。
老人們嘆息,曉菲是個聰慧懂事的孩子,可是爸爸老打媽媽,她自然不喜歡在家裡待,自然喜歡在外面玩,女孩子在外面玩得多了,當然容易出事。
我漸漸地將前因後果想明白,原來是這樣的!
曉菲的爸爸應該不是轉業后才開始打曉菲的媽媽,應該是還在部隊的時候,就在打老婆,所以,我在部隊的小學借讀的時候,曉菲才不喜歡回家,才會喜歡在外面遊盪,才會和我這個也不喜歡回家的人變成好朋友。
這大概也是她會想在我家睡覺的原因,她內心深處一定充滿了恐懼,逃避著見到爸爸打媽媽。
她表面上和我截然不同,明媚快樂,卻擁有一個和我一樣壓抑孤獨的靈魂,所以我們才會緊緊依偎,彼此取暖。
這世上每一個與眾不同的現象背後都必定是有原因的,我為什麼早沒想到?
曉菲讓她爸爸丟了大面子,她爸爸會不會現在喝醉后打她?
我開始害怕,跑去敲她家的門,沒有人回應,我就一直敲,一直敲,直到門後傳來她媽媽的聲音:「曉菲去外地了,你不要再來找她。」
「去哪個外地了?」
「我送她到姨媽家去住一段時間。」
我將信將疑,可我所能做的只能如此,我哀求門后的人:「阿姨,求你們不要打曉菲,她現在只有你們了。」
她媽媽的哭泣聲傳來:「我知道,你走吧!」
我又說:「阿姨,請你轉告曉菲,不要忘記她答應過我的事情。」
門后沒有聲音,我只能默默離去。
在這場風雲中,期末考試來臨,我的成績慘不忍睹,班級倒數第三名。
吳老師極度失望,不知道是因為真擔心一個好學生的墮落,還是擔心她的升學率和獎金。
我媽媽找我談話,非常嚴厲地批評我,決定限制我出去玩的時間,我突然一改在他們面前的沉默,沖著她說:「你們既然小時候能把我拋給外公,那麼不管我現在變成什麼樣子,都不要怨怪任何人!把你們的寶貝小女兒照顧好就行了,我的死活,我自己會負責!不需要你們管!」
媽媽氣得手都在抖,可她不敢動手打我,她心裡很清楚,她只要動我一下,以我的倔強偏激,以及和他們之間的矛盾,很有可能把我徹底推上和他們背離的路。
學好也許需要千日,學壞卻只需要幾天。
過完春節的一天,我騎自行車回家,竟然在路口看到曉菲,她穿著一件老式的黑呢子大衣,沖著我笑。
我不敢相信自己眼睛看到的,衝到她面前:「曉菲?」
她笑:「還認識我呢!」
我木訥得說不出來話,只知道捏著她的手傻笑。她說:「我們找個地方去說會兒話。」
我說好,立即騎著車帶她到了河邊,因為冬天,沒有放水,整個河床裸露在外,我們就坐在河床上聊天。
她問我:「你期末考試成績如何?」
「不太好。」
她嘆氣:「琦琦,你要好好學習,不要浪費老天給你的腦袋,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好好讀書的。」
我不吭聲。
她仰頭望著已經落光了樹葉的白楊林,臉上的表情很悲傷:「有時候,晚上我突然驚醒時,會哭著渴望一切都沒有發生,這全是噩夢,只要夢醒后,我仍然能坐在教室里聽老師講課,現在就是想起討厭的作業和老師都會覺得很寶貴,如果能再讓我做作業,再聽老師講課,我寧願拿一切去換,可是,不管我多後悔,多知道自己錯了,都沒有人肯給我一個機會,誰都不肯給我一個機會……」曉菲的眼淚,順著臉頰一顆顆滾落。
我也滿臉是淚,可又不敢哭出聲音,只能不停地用袖子抹。
曉菲默默看了好久的天,突然微笑著說:「琦琦,你要相信我,我會記住我答應過你的事情,做一個堅強的人。」
我點點頭。
她問:「你身上有錢嗎?我想問你借點錢。」
我匆匆搜口袋,因為過新年,身上恰好有壓歲錢,一共二百三十多塊錢。
她接過,小心地收進口袋,我們肩並著肩坐了很久,她說:「太冷了,走吧!」
我推著自行車問:「錢夠嗎?」
曉菲笑:「哪有人會嫌棄錢多?」
我忙說:「如果你還需要,我可以再幫你搞一些。」
「你想問李哥他們借吧?我不要他們的錢,不管他們再有錢,再會裝,他們都不是好人,琦琦,你要少和他們來往。」
換成別人說這話,也許我早就和他幹起來了,可對曉菲,我只輕輕說:「我也不是什麼好人。」
經過一個小賣鋪時,我靈機一動,對她說:「你等我一會兒。」
我推著自行車走進小賣鋪,對老闆娘說:「我想把這輛自行車賣掉,你給個價錢。」我知道這些小賣鋪接受贓貨,大到電視機,小到一條煙。我爸爸一個領導的兒子經常把別人送他爸爸的煙偷出來換零花錢。
老闆娘打量我:「六十。」
「一百,這輛自行車幾乎全新,而且不是我偷的,你可以放心給自己的女兒用。」
老闆娘又看了我幾眼,似乎在判斷我說的話是真是假,最後,決定成交。
我拿著一百塊錢,走出小賣鋪,交給曉菲,曉菲看到我把自行車留在小賣鋪里,已經明白我的錢來自哪裡,她沒拒絕,接過後裝進包里,對我說:「我走了。」
「你什麼時候再來找我?」
她微笑:「下次來請你吃羊肉串。」
我點頭。
她走了幾步,轉身看住我,說道:「琦琦,我會記住答應過你的事情,你也要照顧好自己,記住,要好好學習。」說完后,她踏著堅定的步伐離去。
她的身影在寒風中越去越遠,我凝視著她的背影,雖然心情很沉重,卻漸漸產生了希望。
因為,她讓我覺得似乎一切的陰雲終有一天會散去,我們仍然會坐在炭爐前,吃烤肉串,喝磚茶;我們仍可以窩在沙發上,聊天染指甲,討論雜誌上的髮型。
可是,我沒想到,這竟然是我和曉菲最後一次見面。
幾天後,曉菲隻言片語未留、離家出走的消息傳來。
她的父母曾恨她讓他們丟人,也許恨不得從沒有生過她,可當曉菲如他們所願消失后,他們又發瘋一樣四處找她,卻沒有她的任何消息,有人說看到她買了去廣州的火車票,有人說看到她買了去北京的火車票。
因為我把自行車賣掉了,爸爸媽媽問我時,我已經太疲憊,懶得編造謊言,索性告訴了他們實話。沒想到他們竟沒有生氣,爸爸反而托他在鐵道上工作的老同學幫忙一塊兒尋找曉菲。
我的心裡開始有了一絲絲愧疚,因為這段時間,我一直對他們冷言冷語,他們都顯得很憔悴。
曉菲的爸爸媽媽去了北京,後來又去了廣州,可他們再沒找到過她。曉菲的媽媽精神徹底垮掉,接近半瘋;曉菲的爸爸成了酒鬼,再無打人的力氣。
在確認曉菲真的離開后,我夜夜不能睡覺,我一會兒後悔,不該給她錢;一會兒又後悔,為什麼沒有多給她點錢。一旦睡著,我就會做噩夢,夢見曉菲碰見壞人,夢見她沒有東西吃,夢見她沒有衣服穿。
我吃不下東西,睡不好覺,我的身體和我的精神都在崩潰。
面對我迅速消瘦的身體,爸爸和媽媽打不得也罵不得,只能叮囑妹妹多陪我玩,督促我去繪畫班上課,希望別的事情能分散我對曉菲的牽挂。
高三的學生寒假照樣上課,小波放棄了溫習功課,盡量陪著我,給我講各種道理。告訴我,即使沒有我,曉菲也會離開,我並不是促成她離開的人。給我分析,曉菲的離開不見得是壞事,她離開這裡,到一個沒有人認識她的地方去,也許一切就可以重新開始,她應該會過得開心。他還拿前幾年大熱過的電視劇《外來妹》做例子,曉菲雖然只有初中文化,但很聰明,不會比《外來妹》里的陳小藝差,既然陳小藝可以混出頭,曉菲也一定可以找到一份工作,照顧好自己。
有一天,他又放棄上課跑來找我。
我坐在石凳上,看著他穿過寒冷的陽光、斑駁的樹影,突然發現他也很瘦。
忽然間,我的眼淚就止也止不住地往下掉。他沒有勸我,默默坐在我身邊。
我哭了很久后對他說:「你不要再逃課了,你一定要考一所好大學,以後我只能和你上一所大學了。」
他說:「好的。」
我表面上不再提曉菲,可心裡常常思索,為什麼一切會變成這樣?我們在暑假的時候,不是說好了,一起好好讀書,一切都很光明的嗎?曉菲懷孕墮胎的事情,只有曉菲知道,曉菲的父母知道,我知道,誰會把它傳出去呢?
那些男生雖然侵犯了曉菲,可他們不知道曉菲懷孕和墮胎,他們即使因為炫耀,不能保守秘密,告訴了別人,頂多也就是同學間暗中流傳出葛曉菲不是處女了,可這樣的謠言,學校里從來沒缺少過,那些「非處女」的女生現在仍舊活得好端端的。
我問過小波,小波說他不知道。
幾年後,張駿才告訴我緣由,謠言起自醫院。給曉菲墮胎的醫生和護士,沒有遵守他們的醫德,他們把給一個小姑娘墮胎的事情,當成奇聞談資告訴了自己的朋友親人,朋友親人再告訴自己的朋友親人,最後一傳十、十傳百,成為麻將桌上的最好談資,知道的人越來越多。
而那四個男生,在和曉菲發生關係后,曾炫耀地告訴過朋友,男生中口耳相傳,不少人都知道一中的「菲兒」已經不是處女,至少,張駿在初二的學期末,就已經聽說「菲兒」被人破處了。
當曉菲懷孕墮胎的流言傳出時,聽說過兩個謠言的人把兩個謠言彼此對照,合併加工出了葛曉菲被四個人輪姦、懷孕墮胎的謠言版本,直接導致了後來警察的介入。
在這件事里,曉菲、四個男生都的確犯了大錯,但錯誤最大的是那群醫生護士,如果沒有他們,即使這是個錯誤,卻是一個可以糾正的錯誤,但是,他們沒有給這群少年回頭的機會,從而直接導致了幾個家庭的悲劇。
當年,中國的法律不健全,否則就他們泄露病人隱私一條,他們都應該被繩之以法。我只詛咒他們的良心能發揮一點作用,當他們想起五個家庭的悲劇,五個少年被毀,讓他們夜夜做噩夢!
2關荷的秘密
美麗的女子令人喜歡,堅強的女子令人敬重,當一個女子既美麗又堅強時,她將無往不勝。
整個寒假,我的生活混亂不堪,唯一做過的正常事情就是春節去給高老師拜年。
高老師已經知道張駿分在差班,也知道我期末考試成績急劇下滑,她很難過。她告訴我,雖然她已經帶過很多學生,可她仍然認為我和張駿是她所教過的學生中最特別的,作為老師,最害怕看見的就是明明有天資的學生,卻浪費了自己。
張駿分在差班,她並不擔憂,她說張駿的定力比很多大人都強,表面上好像事事無所謂,很能隨波逐流,實際上內心很有自己的主意,不會受別人干擾。
可她很擔心我,我表面上倔強冷漠,似乎很難被別人影響,實際內心非常敏感,很容易被外界干擾。我成績的大起大落,足以證明她的判斷,她說她並未指望我中考成績多麼優異,但至少應該保證自己能考進重點高中。
從高老師家裡出來時,張駿正在樓下停摩托車,他彎著腰,低著頭,沒有看到我,我加快了步伐,想儘快從他身邊走過。
「哎!」
我腳步未停,只頓了頓,不確定他是在叫我。
「哎!」
又是一聲,我不確定地回頭。
「葛曉菲很機靈,也很堅強,她會熬過去的。」他站在摩托車邊,看著我。
我這才確定他是和我說話,只覺得所有的難過一下全涌到了眼睛里,眼淚直在眼眶裡打轉。
他好似想說很多,可最終只說:「你別太難過了。」
我怕一開口,眼淚就會掉下來,只點了點頭,轉身就走。
感覺身後一直有一雙眼睛凝視著,所以,我一步快過一步,想趕緊逃離。
新的學期開始,這是我們初中的最後一學期了。
曉菲的事情雖然鬧得沸沸揚揚,可隨著她的消失,一切都迅速平復。尤其是課間,當陽光穿透嫩綠的新葉灑下來時,操場上奔跑的男生們臉色紅潤、朝氣蓬勃,女生們吃著雪糕哧笑,嘰嘰嘎嘎地交流著八卦。不需要聽,我都知道她們在講什麼。因為,兩年前,我還是她們中的一個。不一樣的人,卻永遠相似的青春,永遠相似的故事。
我有時候很難相信,一個人就這麼不見了,可這個世界卻依然這麼生機勃勃地運轉,它難道感受不到我們的傷心嗎?
地球不會因為任何人停止轉動,這是一句最誠實的話,也是一句最殘忍的話。
張駿又有了新的女朋友,叫陳亦男,是我們學校的才女,曾是學校廣播電台的台長、校報的主編。
我們也算打過交道,我參加過幾次演講比賽,得過幾次獎后,她曾來邀請我加入學校的校廣播電台,被我婉言謝絕了。
她現在是高三畢業班文科班的學生,語文成績異常優異,傳聞中是個有點像林妹妹的女生,頗因才華而孤標傲世、目下無塵。
陳亦男和張駿的前兩任女朋友沒有任何共同點,唯一的共同點也許就是都比他大。大家對她和張駿談戀愛都跌破眼鏡,不知道張駿究竟哪點入了才女的眼,難道他和陳亦男在一起探討李白杜甫、李清照朱淑真?
也許因為曉菲,也許因為麻木,我沒有絲毫心痛的感覺,只淡淡地想,張駿好似一點都無法忍受孤獨,身邊的女生總是來了又去了,這位又能堅持多久?
我翻出阿加莎·克里斯蒂開始攻讀,在老太太布置的迷局中,尋找蛛絲馬跡,釘死兇手。因為小波在刻苦備戰高考,很少在歌廳,所以我也不怎麼去歌廳,每天放學后,不是回家,就是去圖書館。
生活過得很平靜,可我的平靜在關荷眼中是自暴自棄,她很努力地試圖走近我,但我因為曉菲,已經將自己心房的友誼之門鎖閉,我拒絕接受她的善意。
可她不知道哪根筋不對,竟然和我杠上了,不管我如何冷淡,她都當作沒感覺到。督促我做作業,督促我聽課,督促我好好學習,主動找我玩,但凡同學聚會,不管大小,只要她參加了,就必定拉上我。她讓我想到基督教中的修女,正在努力地拯救即將投靠魔鬼的我。
我很無奈地被她帶著進入她的朋友圈,這個圈子裡有班長李杉大人,有詩人宋晨同學,有臉色蒼白、身體虛弱的魏偉,因為行三,我們叫他老三,還有借住在姐姐家求學的英語課代錶王豪。
關荷努力地讓我的生活豐富多彩,我努力地冷漠淡然。
宋晨早就看我不慣,對我整天不苟言笑很不爽,問我:「你為什麼不笑?你看上去像是舊社會苦大仇深的婦女代表,知不知道『笑一笑,十年少』?」
我告訴他:「知道為什麼『笑一笑,十年少』嗎?因為笑多了,容易長皺紋,容易老相,等人家問你真實年齡時,會驚覺,哇,原來你是這麼年輕。」
宋晨無語,他雖然有才華,可論思維邏輯狡辯,他駕著八匹馬都不見得能追上我。
他雖然看不慣我,可關荷罩著我,他只能讓我三分。
關荷不會熱情到逼迫我和她翻臉,卻也絕對不放棄我,反正她就水磨工夫。我有石門保護,千年不打算開,關荷卻打算做水滴,直至水滴石穿。
某日,我已經忘記是什麼原因了,反正關荷需要回家去拿什麼東西,非要拽著我,讓我陪她一塊兒回家。到她家后,看到她的二胡,我要求她為我拉奏一曲,她為我拉奏了《草原之夜》。
「我記得你剛轉學到我們班時就拉的這首曲子。」
她很驚訝:「你居然記得?這是我最喜歡的曲子。」
關於她的一切事情我都記得。古龍說過什麼來著?最了解你的人不是朋友,而是敵人,可惜關荷是好學生,不看古龍。否則,她真應該提防我。
我問她:「你的二胡和誰學的?」二胡老師並不容易找,至少我從沒見到過二胡班。
「我爸爸教我的,他最喜歡這首曲子,拉得特別好。」
「哦!」我淡淡點頭,看她家客廳里掛著的全家福,她爸爸又老又胖,臉上很多贅肉,實在看不出來是個才子。
她沉默地坐了會兒,突然從抽屜深處抽出一個相冊,翻開給我看:「這是我爸爸的相片。」
我掃了一眼,愣了一瞬,不禁細看。照片中的男子眉清目秀,斯文儒雅,因是黑白照片,越發透出他的書卷氣。
這人的變化未免也太大了吧?怎麼能從這樣長成了客廳里的那樣?
隨著相冊往後翻,我發現全都是年輕的照片,連一張中年的都沒有,而且全家福照片只有爸爸、媽媽和關荷,沒有關荷的哥哥姐姐,我正在暗暗納悶,關荷說:「我現在的父親是我的繼父。」
「你爸爸得病去世的嗎?」
關荷搖搖頭,淡淡說:「有一年他去外地出差,在一段很窄的道路上,兩輛大車迎面相遇,需要過車,他不小心把腦袋探出車窗外,兩輛車的司機都沒看到,腦袋被蹭掉了。」
我毛骨悚然,這是我聽說過的最恐怖的死法。如果不是親耳聽聞,我真想捏造一個更符合常規的死亡,不管是肝癌還是肺癌。
我只聽過一次,就很多年坐車都不敢把腦袋探出車窗,甚至把手伸出車窗前都會前後看看,關荷究竟有多大的心理陰影,我無法想象。
關荷似乎很多年沒有傾吐過心事,一旦打開,就不能停止:「我爸爸姓夏,因為他喜歡荷花,所以給我起名夏荷,希望女兒出落得如同荷花般動人,品格也能如荷花般高潔。他去世后,媽媽因為沒有工作,為了養活我,給我一個良好的教育環境,就嫁給了我現在的爸爸,我的姓從夏改為關。」
「你現在的爸爸對你好嗎?」
關荷淡淡說:「沒有虐待過我。他比我媽媽大很多,前妻去世了,有一個兒子、兩個女兒,只要我聽話點、勤快點,他不至於為難我,就是哥哥姐姐不太好相處,不過這些年也習慣了。」
我開始明白關荷的成熟穩重從何而來,隱忍內斂從何而來,風度完美的為人處世從何而來,只因為她根本沒有家,她一直寄人籬下,她的媽媽靠伺候另一家人來負擔她的生活費和教育費,所以,她在別的孩子還天真爛漫地向爸爸撒嬌時,已經學會討好繼父、哥哥、姐姐。
關荷微笑:「同學們看我的樣子,都以為我家庭條件很優越,其實,他們不知道,我很小就會做很多事情,我會包餃子、洗衣服、打掃衛生,我的很多衣服都是姐姐不要的,媽媽的手很巧,她用縫紉機給我稍微改一改,就變得很漂亮,我其實沒幾件衣服是自己的。」
因為微笑,關荷的嘴角上彎著,有一種異樣的堅強。我說:「你人長得漂亮,氣質又好,那些衣服是因為你在穿,同學才會關注。」
關荷笑著,卻看不出是面具,還是真心。她看著我的眼睛說:「因為從小就要察言觀色,我是個很敏感的人。我們坐同桌后,我就覺得其實我們有點像,只不過我還要照顧媽媽,所以,我必須乖巧地討好所有人,讓所有人都喜歡我,而你可以偏激地對抗,任性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
我獃獃地看著她,她笑了笑,牽著我的手向外走,半開玩笑地說:「不要告訴別人,我家在哪裡哦,我不需要別人知道我是灰姑娘,我喜歡做小公主。」
我點了點頭,鄭重地說:「我不會告訴任何人。」
雖然我表面上反應很淡,甚至對關荷連安慰的話都沒有說,可我的冷漠在關荷面前徹底粉碎,連吳老師都能感覺出來,整個班級,我唯一無法對之說「不」的人就是關荷。我如果是個孫猴子,關荷就是我的緊箍咒,不管我多鬧騰,她總有辦法讓我聽話。
我開始真正地進入關荷的朋友圈子,和李杉下國際象棋,和宋晨玩文字遊戲鬥嘴,和王豪下中國象棋,夥同魏老三的女朋友一塊兒欺負老三,逼迫他吃烤焦的茄子,每吃一口,還要說一聲「真好吃」,周五開完班會,大家一起去唱卡拉OK……不知不覺中,我已經不再是遊離在班級之外的人,而是慢慢地變成了(4)班的一員,我也有了一群可以打打鬧鬧、耍貧鬥嘴的同學,每天、每周都有活動,壓根兒沒有寂寞的時間。
差學生肯定不喜歡上課,好學生也許喜歡上課,可即使喜歡上課的好學生,只怕也不是每門課都喜歡。但是,有一門課,卻是不管好學生、差學生,男生、女生,都暗暗期盼了很久。即使表面上絕口不提,心裡也肯定期待著老師的講解。
這門萬眾期待的課,就是——生理衛生課。
當年資訊太不發達,沒有書籍,更沒有網路,家長又絕口不提男女性別後面的問題,似乎一提就會發生什麼不好的事情。
可隱約暗示的電視畫面,模糊不清的言語,以及我們自己身體的變化都讓我們有太多好奇和困惑,一方面我們受大人們態度的影響,自己也覺得關注這些是不道德、不健康、不積極、不向上的;可另一方面,我們又渴望著加入成年人的行列,弄明白所有這些被父母老師,乃至整個社會都迴避著的話題。
生理衛生課的課本剛發下來時,大概每個同學都悄悄地翻到最後,查閱了關於男女的一切問題,可那模糊不清的黑白印刷圖,乾巴巴的科學名詞拼湊到一起的段落並不能回答我們的疑惑。
好不容易等到大家最盼望的一章內容,我們以為生理衛生課老師會像語文老師一樣摳著一個一個的字眼,來給我們解析段落意思;像幾何老師一樣,恨不得把圖刻到我們腦海里一樣,每個線條的來龍去脈都解釋清楚。可能說會道、美麗漂亮的女生理衛生課老師竟然告訴我們這堂課大家自學。
我們面面相覷,我們早自學完了!可就是因為自學沒學懂,才期盼著聽您的課呀!老師卻不管那麼多,吩咐了班長負責紀律后,就回了辦公室,竟然連一個自學后提問的機會都不給。
同學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好學生立即拿出了數學、物理、英語課本,開始認真溫習,為中考備戰。幾個男生嘻嘻笑著,把生理衛生課本扔進了垃圾桶,這是一門中考不會考的課,這節課既然不講解,那麼這本書也就實在沒什麼意義了。
我盯著生理衛生課本默默發獃,也許我心裡比誰的疑惑都多,比誰都想知道男女之間究竟是怎麼回事。
其實,迄今為止,我都沒真正明白曉菲為什麼會懷孕,為什麼他們都說是睡覺睡出來的?若說完全不明白,倒也不對,因為根據我看過的港台片,那些接吻、脫衣服的親密畫面,我其實有些模模糊糊的感覺,可是,電影總是演到他們脫衣服,互相摸來摸去,畫面就切換了,脫完衣服之後呢?課本上講精子和卵子結合導致受孕,難道是脫光衣服后彼此抱在一起睡一覺,精子就和卵子結合了?就懷孕了嗎?
我覺得我渴望知道這些的原因有兩個:一個是因為曉菲,她從不肯說究竟發生了什麼,我也不敢問,可我想知道究竟發生了什麼;另一個是因為恐懼,我恐懼於我所不知道的,恐懼於不知道究竟怎麼樣才能真正保護自己。但是,當我心懷期待,以為老師能清楚解答我所有的困惑,安撫我所有的焦慮不安時,老師一句「自學」就打發了我們。我對大人的期待又一次落空了。
關荷已經在安靜地複習數學了,她看我盯著生理衛生課本發獃,側頭看了我好幾眼。
「你在想什麼?看上去很不開心?」
「沒什麼。」我沉默了一會兒,又突然問,「你知道懷孕究竟是怎麼回事嗎?男生怎麼讓女生懷孕的?」
內斂的關荷一下子臉紅了,她視線飛快地掃了一下前後左右,看沒有人留意,才壓著聲音說:「不知道。」
我一想也是,我還能看到不少港台片,關荷只怕連這些都看不到,她到哪裡去知道?世界名著可是不講這些的。當然,我可以去請教妖嬈,可那就意味著烏賊會知道我關注這些事情,然後小波也會知道。天哪!不如讓我去死!
關荷似看透我的心思,沉默了一會兒,又小聲地說:「反正牽牽手、抱一下、親一下都不會有事情,別脫衣服就行了。」說完,她就立即埋頭看書,顯然,討論這個話題,讓她很不安,她已經不想再談了。
我站起來,學著幾個男生的樣子,將生理衛生課的課本丟進了垃圾桶。
3隻願這是一場夢魘
成年人不管犯多大的錯,都是自己結的果。
可少年,他們的錯誤,常常一半源自父母,一半源於對生命的無知。
人生多歧路,一念之差,也許踏上的就會是一條坎坷的歧路。
當然,歧路也是路,也有人走出了不一樣的遼闊天空,但是,如果時光能倒流,他們滄桑的容顏、疲倦的微笑會寧願選擇沒有那一步之失。
我在很長一段時間,都懷疑這件事情的真實性,懷疑是自己警匪片看多了,產生了幻覺。可隨著這件事情之後的一系列事件,讓我開始意識到,大力整頓社會治安、嚴厲打擊犯罪分子,並不只是一個聽上去很空泛的新聞,實際上,它距離我們並不遙遠。
嚴打的起源很複雜。80年代,大量下鄉青年返回城市,成為了待業者;90年代,改革開放后,經濟體制轉型,產生了大量自主就業者;打開國門后,各種思潮迅速湧入,本就因「文革」被衝擊得搖搖欲墜的道德價值觀念迅速崩潰……在各種各樣的原因下,90年代,從偏遠的內陸到繁華的沿海,各種類型的犯罪團體紛紛湧現,對此,全國各地政府展開了針對各種類型犯罪的嚴打。
關於90年代的兩次轟轟烈烈的嚴打,80年代出生的人應該都還有隱約的印象,因為那個年代幾乎家家吃晚飯時間都會看《新聞聯播》,而《新聞聯播》天天都有關於嚴打的重點新聞。
市電視台想做一個畢業班的專題,學校選定了幾位老師和同學接受採訪。我因為經常參加演講辯論賽,被老師看做會說話的人,所以我也是被採訪的對象。
問題,一早就知道;答案,語文組的老師也早就寫好,所以,一切都是表演。
電視台的人先在樓下的乒乓球台旁取景,採訪對象是沈遠哲,而我的景則定為畢業班的樓道,所以我就一邊站在樓道里等他們,一邊默默背誦著語文老師寫好的台詞。
我看他們快要結束了,趕緊去了趟衛生間,防止待會兒萬一緊張了,想上廁所。
衛生間在樓道盡頭,緊挨著上下的樓梯。從衛生間出來時,我和一個大步跑上樓的人差點撞到一起,我剎住步伐,對方卻停都沒有停地直接越過我,可他走了幾步,又立即回頭,是張駿。
感覺他幾乎是一跳,就到了我面前,把一把黑色的東西遞給我,壓著聲音說:「幫我藏起來。」
是一把手槍!我呆了一下,當時的反應是立即轉身,走向廁所,可剛走到女廁所門口,就意識到,不對!並不是藏東西的好地方,我想了一想,拉起毛衣,把手槍貼著自己的肚皮,插進褲子,勒緊褲帶,固定在腰帶之間,然後,把秋衣、毛衣、大衣都整理好,如同剛上完廁所一樣,走出來,徑直走向預先設定的採訪地點。
張駿坐在教室里,我經過他們的教室時,兩人的眼神一錯而過,似乎交換了很多,又似乎什麼都沒有表達。
我剛站到老師的辦公室和我們班拐角的樓道處,記者、攝影師、我們的教導主任,以及其他幾位老師都上來了。
記者提點了我幾句要注意的事項后,開始錄像。
「你覺得學習壓力大嗎?」
我微笑著說:「比較有壓力。」
「這種壓力是來自老師,還是來自父母?」
「我想都有一些,還有自己對自己的期望……」
幾個穿著警服的人從樓梯上來,看到我們在錄節目愣了一下,停住了腳步。教導主任立即去溝通,記者和攝像師都好奇地看著他們。不知道他們低聲說了什麼,教導主任面色大變,和語文教研組的組長交代了幾句,就陪著警察而去。
看到幾個警察分別進入各個班級,我心裡已經明白他們為何而來。
語文教研組的組長笑著請記者和攝像師到樓下完成下面的採訪,記者們雖然很好奇,但是,十多年前的中國新聞絕對不追求挖新聞和爆料,他們的重心是引導和宣揚健康安定的社會風氣,所以他們好奇歸好奇,卻依舊隨著教研組組長下樓。
我們出初中部時,外面有警察把守,神色嚴肅,但看到記者和攝像機,都很客氣,再加上估計已經有校領導解釋過,所以,只簡單交談了幾句,詢問清楚我們各自的身份后,就讓我們離開了。警察的視線在戴著黑框眼鏡、梳著馬尾巴、穿著樸實無華的我身上連一秒都沒逗留。
等走過他們,站在學校的主幹道上,重新擺好姿勢,接受採訪時,我背脊上蒸騰著冷意,心卻安定下來。
我非常配合,盡量表現出大人心目中期待的畢業生的樣子,記者和教研組長都很滿意,攝像師誇獎我很有鏡頭感,教研組組長以一種驕傲的語調介紹道:「一中很注重全面培養學生,並不以升學率為唯一目標,學校會儘力為學生創造條件,讓他們發展特長,羅琦琦同學就曾代表本校參加過多次演講比賽,得到過很好的鍛煉。」
因為攝像機還沒有關,攝像師就順便把教研組長的話錄了下來,記者在一旁說:「這點也很好嘛,回去后可以和領導商量一下,把這段加上去,更加全面地體現畢業生的學校生活。」
教研組長沒想到自己的無心插柳,居然有此效果,很開心,陪著記者和攝像師向高中部走去:「下面是幾個高三的學生。」
攝像機已經關掉,大家都很輕鬆,記者滿是期待地說:「聽說我們副台的兒子陳勁就在一中讀書。」
教研組長忙笑著說:「是的,陳勁同學很優秀……」教研組長化身為八卦門掌門人,向記者和攝像師八卦陳勁的一切,記者和攝像師聽得津津有味,顯然比採訪什麼高三學生有興趣得多。
我看他們不留意我,就裝作好奇感興趣的樣子,跟著他們走,不過,我們的老師也都比較姦猾,還沒到高中部就發現了我的計謀,一個老師說:「羅琦琦,你……」
我沒等他說完,就接著組長的話茬說:「我和陳勁小學時是同桌。」
陳勁作為一中建校史上最華麗的天才,再加上超級良好的家世,魅力無可抵擋,關於他如何聰明的故事版本有很多,老師們絲毫不疲倦於流傳他的故事,電視台的人則還有一分窺伺領導隱私的心理。所以,教研組長、記者、攝像師、老師都生了興趣,立即看著我,再不提要我回教室的話。
我就一邊走,一邊講陳勁的故事,什麼他上課從來不需要聽講,什麼他喜歡猜謎語,什麼他其實很早就可以跳級,什麼他其實很討厭我們的數學老師,什麼陳勁的媽媽想讓他跳級、陳勁的爸爸卻不同意,當然還半真實半編造地講了一些他和我坐同桌時發生的獨家秘聞。
我的獨家資料,讓記者和老師都聽得很過癮,估計記者回電視台之後,和同事們聊天時,絕對可以以權威姿態,八卦副台長大人的公子。
等八卦到高三的樓里,開始準備採訪后,幾個老師都暫時忘記了需要趕我回教室去用功讀書,我就默默地在一旁看。
負責打雜的電視台實習生問我:「你對採訪很感興趣?」
我露出一個極其陽光的笑容:「記者被譽為『無冕之王』,我十分崇拜義大利的女記者法拉奇,我的理想就是做一名女記者,最好能是戰地女記者。」
幾位老師都笑了,估計心裡覺得我太天真爛漫,表面上卻絕對不會撲滅我的理想,所以,沒有一個人催促我回去,我身旁的實習生還熱情地給我介紹著記者採訪時應注意的事項。
因為剛才沒有拍到教室樓道的鏡頭,所以這會兒補上,鏡頭的背景是教室里正埋頭苦讀的學生,鏡頭前方是畢業班的代表談感受。
小波正坐在教室里看書,竟然頭都不抬,絲毫不關心樓道里正在發生什麼,這傢伙也未免太刻苦了!
終於,他似乎察覺了什麼,奇怪地抬起頭,就看到我站在攝像師身後,盯著他,沖他做鬼臉。他眼中閃過詫異,與我對視了幾秒鐘,微微一笑,又低下頭,繼續看書。
我看所有人都盯著攝影機,沒人注意我,就繼續打量他。他似知道我仍在看他,變換了個姿勢,手撐著額頭,用動作暗示了我收斂點。我笑,決定不再看他。
我的小肚子上,貼著一把槍,我卻絲毫沒有緊張感,剛開始還有些因為冰涼產生的不舒適,這會兒,鋼鐵已和我的體溫同度,我連不舒適的感覺都沒有,我似乎天生有做壞人的資質。
等採訪完那個學生,記者們準備去採訪另一位,需要再換一個景。實習生問我要不要一塊兒去,我搖搖頭:「今天已經一飽眼福了,現在得回去學習了。」
實習生非常好,沖我笑:「好好學習,祝你早日成為一名優秀的記者。」
我笑著和他說再見。
等他們向著樓梯走去,我立即躥到窗戶旁邊,對小波小聲叫:「車鑰匙給我。」
小波沒有問我任何原因,把自行車鑰匙扔給我:「在樓前停著,靠樹林,沒在車棚里。」
「放學后,幫我拿一下書包。」
我沖他做了個鬼臉,立即跑著從另一邊的樓梯下樓,騎上小波的破自行車,衝出了學校。等出了學校,我才敢把槍從肚子上轉移到大衣口袋裡。
我拚命地踩自行車,竟然一口氣騎了一個多小時,跑到一處沒有人煙的荒地上。躲到一個偏僻角落裡,我從大衣口袋裡拿出槍,仔細欣賞,沉甸甸的,和玩具的感覺完全不一樣。
我把玩了會兒,掏出自己的毛線手套,細心地擦拭槍上的指紋,雖然我很懷疑我們市的偵破技術有沒有什麼指紋識別,不過,電視劇和偵探小說不能白看。等擦拭乾凈,挖了個坑,把它深埋了起來。
將周圍偽裝得和其他地方完全一樣后,一邊倒退著離去,一邊拿著毛線手套將自己的足跡一點點掃掉,又刻意去別的地方,踩了幾個腳印,也許完全多餘,不過小心謹慎永遠沒有錯。
跳上自行車,往回騎,有起風的趨勢,等風刮大時,塵土會把裸露在地皮上的一切痕迹都掩蓋。
還沒到家,天已全黑。我去還小波自行車,我的書包和自行車都在他那裡。雖然我沒給他我的車鑰匙,不過開一個自行車鎖,他應該還不在話下。
他看著我說:「警察今天把初中部翻了個底朝天,聽說連廁所都沒有放過,張駿、郝鐮被帶走了,據說在隔離審訊。」
我不吭聲,小波見我不說話,知道我不會說,他淡淡說:「今年是嚴打年,不管做什麼,都請先清楚明白地考慮後果。」他把書包遞給我,「趕緊回家,你媽肯定要著急了。」
我朝他抱歉地笑笑,跳上自行車飛奔回家。
我不知道別人做了壞事是什麼反應,我反正沒有任何不良反應,正常地吃飯,正常地看電視,甚至正常地又看了一會阿加莎·克里斯蒂的破案故事,然後上床睡覺。
躺在床上,想了會兒張駿,就慢慢地睡著了。
半夜裡,卻突然驚醒,一身的冷汗,夢中,張駿被關在監獄里,無數鐵欄杆,散發著冰冷的寒光。
我緊緊地拽著被子,睜著眼睛發獃,不敢閉眼,因為一閉眼就是夢裡的畫面。
清晨起來,我如往常一般去上學,大家的神色都很怪異,估計昨天的場面震住了所有人。
雖然警察執行公務的場面在電視上經常見,可真出現在身邊時,大家都不太能適應。
關荷問我:「你昨天到哪裡去了?」
「大姨媽來了,褲子被弄髒,想著反正沒有課,就直接趕回家了。」
關荷同情地說:「做女生真麻煩。」
我點頭。
關荷小聲說:「你聽說了嗎?張駿被公安局抓走了。」
「啊?難怪大家都好奇怪的樣子,為什麼?」
「不知道。老師把我們的書包、課桌都搜了一遍,還把好多認識張駿、郝鐮的人叫出去,單獨問話。」關荷獃獃的,有些出神,很久之後,她才又小聲說,「童雲珠就住我家附近,有時候我們會一起回家。昨天放學后,我看到童雲珠在哭,我以前聽說……」她欲言又止,我靜靜地看著她,她終於決定信任我,「我聽說郝鐮吸毒。童雲珠毀過幾次他的毒品,他也答應過她要戒,可總是過一段時間又開始吸。」
童雲珠是我們年級的美女之一,再加上是蒙古族人,能歌善舞,班級每年的文藝演出都由她負責,所以她在年級的知名度很高,可這個郝鐮,我只聽說過他是童雲珠的男朋友,曾留過級,但人似乎挺老實,一直不怎麼鬧騰,所以具體他長什麼模樣,我都不清楚。這可真是應了一句老話——會咬人的狗不叫,學校里最會抽煙打架喝酒、最出名的壞男生其實都不是最壞的人。
「張駿和郝鐮熟嗎?」
「不熟,張駿和童雲珠關係很好,和郝鐮沒什麼交情。」
我鬆了口氣,那就好。
後來,吳老師又問我,昨天採訪完后,我為什麼沒有回來上自習,我告訴了她同樣的理由,碰上這樣的特殊事情,再加上我向來無組織、無紀律,我不請假地消失,吳老師認為完全正常。
我若無其事地上學、下學,留意著一切八卦消息,渴望聽到任何一點關於張駿的消息,可同學們的小道消息越傳越邪乎。一會說張駿在吸毒,一會又說他在販毒。我雖然不知道張駿到底跟著小六都幹了些什麼,不過,我相信我的直覺和高老師的判斷,他並不是一個隨波逐流的人,毒品是什麼東西,他應該很清楚,我不相信他會沾染。
一天天過去,張駿卻仍被關在公安局,我開始焦慮,又不敢露聲色,面上一定要和往常一樣,這個時候,我才知道,當年站乒乓球台,在眾目睽睽下,強迫自己若無其事地笑實在並不算什麼。
每天晚上的《新聞聯播》都會有關於全國各地嚴打的新聞,以前,看到這些,覺得距離自己很遙遠,可現在,有一種心被刺刀高高挑起的感覺。
兩周后,迎來了期中考試,張駿依然沒有回來。考完期中考試,又一直等到期中考試成績公布,他才回來。
在樓道里,看見他的一瞬,我終於覺得被懸挂在刺刀上的心回到了原處。心裡是悲歡聚合,風起雲湧,可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如往常一般,從他身邊直直走過,走入教室。張駿在公安局應該受了很多「教育」,神情明顯透著憔悴,臉上的鬍子全冒了出來,他似乎完全沒心情留意自己的外表。
張駿雖然回來了,卻一直沒理會我,我也沒理會他。
我的期中考試成績,前進了二十來名,跑到了全班的中游。我爸媽對我的要求一貫很低,看到我進步就挺開心的,吳老師卻依舊鬱悶,這是她在一中帶的第一個班級,她接手這個班的時候,我是被她假定為能替她爭光、幫助她在一中站穩腳跟的學生,可現在,我讓她很失望。
小波的期中考試成績,不對,該說模擬考試,成績相當不錯,年級第四十九名。
又過了一個多星期,有一天,我正騎著自行車回家,一個人騎到了我旁邊。我瞄了眼是張駿,沒理會。到了要拐彎的地方,他用車別著我,沒讓我拐,我只能跟著他繼續騎。
他領著我到了河邊,停下自行車,問:「東西呢?」
「扔了。」說完,我就踩著自行車要走,他一把拽住我:「我沒和你開玩笑,把東西還給我。」
「我說了我扔了,你有本事就去垃圾處理廠找。」
「那個東西是有主的,如果拿不回去,他會很生氣。」
我冷笑:「我真是好害怕呀!你去告訴他,讓他來找我好了!」
他盯著我,我揚著下巴,盯著他。Who怕Who?
他沉默了會兒,問:「你要怎麼樣,才能記起把它丟到哪裡了?」
我盯著他,不說話。
他語氣軟了下來:「如果不把東西拿回去,我會有麻煩。」
我冷冷地說:「我看你把東西拿回去才有麻煩,《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125條明文規定:非法儲存槍支、彈藥、爆炸物的,處三年以上十年以下有期徒刑;情節嚴重的,處十年以上有期徒刑、無期徒刑或者死刑!」
他沉默地看了會兒我,沒有說話,倒是笑了,這是自從出事以來,我第一次看到他笑。
我有一種對牛彈琴的挫敗感,狠狠打開他的手,踩著自行車要走,他忙拽著我的自行車後座,把我拽回去。
他想了想,說:「我在公安局被關了兩個多星期,該想的不該想的,過去的將來的,我都想了一遍,裡面的滋味的確不太好,當時真挺害怕從此就待在裡面了。」
「你的意思是你後悔以前的所作所為了?」
他不吭聲。我盯了他一會兒,說:「上車。」
他立即去拿自己的自行車,我帶著他去我埋槍的地方,把槍挖了出來。
他要拿,我手一縮,握著槍問:「裡面有子彈嗎?」
他點頭。
「你會用嗎?」
他又點頭。
「怎麼用?電視上老說什麼保險栓的,保險栓在哪裡?」
他微笑著說:「這是雙動扳機,沒有電視上所謂的保險栓,你如果用的力氣大點,連扣兩下,子彈就出來了。」
我學著電視上握槍的姿勢,把槍口對準他,他笑著說:「這個可不好玩。」
我問:「你最喜歡吃什麼?」
他驚詫地看著我,我用食指壓了壓扳機,嚴肅地說:「回答我!」
「紅燒魚。」
「喜歡爸爸媽媽嗎?」
「不喜歡。」
「最喜歡哪個姐夫?」
「二姐夫。」
我的語速越來越快,他被我也帶得越來越快。
「最喜歡哪個姐姐?」
「四姐。」
「最感激的人是誰?」
「高老師。」
「最恨的人是誰?」
「奶奶。」
「最喜歡哪個女朋友?」
「都……」頓了一頓,「現在的。」
我裝作沒留意,繼續問:「最喜歡哪個同學?」
「都一樣。」
「你喜歡的女孩是誰?」
他笑,我惱怒地晃了晃槍:「別笑!沒看我拿著槍嗎?」
「你不是剛問過嗎?現在的女朋友啊!」
我又胡亂湊了幾個問題,全部問完后,把手槍遞還給他:「把我的指紋擦掉,你要進了監獄,千萬不要供認出我,否則我做鬼也要來報復你。」站起來,轉身就走,他在身後叫:「羅琦琦。」
我回頭,他走到我面前,雙手一上一下地握著槍,拉了下套筒,聽到一聲輕響。他用槍抵著我的太陽穴,說:「剛才我忘記教你一個動作了,現在子彈才進入槍管,連扣兩下才能射擊。」
我鼻子里哼了一聲,不屑地說:「你敢開槍才有鬼!」
剛說完,就聽到他扣了一下扳機,我的身子不受我控制地抖了一下,他的眼神很冰冷,而抵著我太陽穴的槍管更冰冷,我第一次明白那些人叫他「小駿哥」絕對理由充分。
很多時候,當一件事情發生太快時,很多人都會有一時之勇,但有些時候,當一件事情可以很緩慢地從腦袋裡過濾時,感覺就會完全兩樣,勇氣不是隨著時間凝聚,而是隨著時間消散。
我現在就是這種感覺,槍管的冰冷從我的太陽穴一點點往裡滲透,我從剛開始的嗤之以鼻,到漸漸相信他真有可能開槍,甚至在心裡像做幾何題一樣急速地分析,他即使殺了我,也沒有人會知道。首先,我和他從來沒有交集,我們三年沒有說過話;其次,沒有任何人知道我為他藏槍,更沒有人知道我為什麼會在荒郊野外,他完全沒有殺我的動機;再次,只要他殺了我之後,把屍體作一定的處理,就可以很容易地把警察誘導至別的方向,而我相信我們市警察的破案能力絕對不可能如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偵探……「輪到我問你問題了,我問一句,你立即回答一句,不許猶豫。」他的說話聲打斷了我的邏輯分析,我只能凝神聽他的問題。
「你最喜歡吃什麼?」
「羊肉串。」
「你喜歡父母嗎?」
「不喜歡。」
「喜歡妹妹嗎?」
「不喜歡。」
「最喜歡的親人是誰?」
「外公。」
「他在哪裡?」
「死了。」
「最感激的人是誰?」
「高老師。」
「最恨的人是誰?」
「趙老師。」
「許小波是你的男朋友嗎?」
「不是。」
「你愛許小波嗎?」
「不愛。」
「你最要好的朋友是誰?」
「曉菲。」
他看著我,沒有再問問題。我聲音乾澀地問:「你問完了嗎?」
他把槍拿開,我立即飛奔向自己的自行車,騎上車,用盡全身力氣地踩踏板,只想儘快逃離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