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

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

心有千千結

顓頊睜開眼睛時,看到窗外煙霞縈繞、繁花似錦。他恍恍惚惚,只覺景緻似熟悉似陌生,一時想不起自己在哪裡。直到聽到玄鳥清鳴,才想起這不就是承恩宮嗎?原來自己在五神山。

不知不覺,已是看了二百多年的景緻,可很多次,他依舊會以為自己還在朝雲峰,以為睜開眼睛時,看到的應該是火紅的鳳凰花,聽見的是鸞鳥鳴唱。

顓頊輕嘆了口氣,他竟然已經漂泊異鄉二百多年。歸鄉的路還很漫長,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到朝雲峰上的鳳凰花,更不知道那個和他一樣喜歡鳳凰花的女孩究竟流落何處,小夭,她應該已經長大了吧!

也許因為心底深處太想回到軒轅山,也太想找到小夭,他昨夜做了一個很長的夢。在夢裡,他找到了小夭,小夭陪著他離開了五神山,回到他心心念念的軒轅山,可是他卻捨棄了軒轅山,選擇了神農山,小夭幫著他一步步登上了帝位,他還統一了整個大荒,但是,他好像弄丟了小夭……真是一個噩夢!難怪他覺得十分疲憊,根本不想起來。

瀟瀟進來,恭敬地行禮:「陛下,王后在外面守了三日三夜,剛被侍女勸去休息了。」

顓頊驚得猛地坐起:「你叫我什麼?」

「陛下。」

顓頊扶著額頭,眉頭緊蹙:「我是陛下?我什麼時候是陛下了?王后是……」

「原高辛國的王姬高辛念。」

就如堤壩崩潰,紛亂的記憶像失控的江水一般全湧入了腦海——瑤池上,小夭一身綠衣,對他怯怯而笑;五神山上,小夭一襲華美的玄鳥桃花長袍,對他微微而笑:朝雲殿內,小夭坐在鞦韆架上,含笑看著他;倕梁府邸前,小夭用身體擋在他身前,保護他;紫金宮內,小夭握著他的手說,不管你做什麼,我只要你活著;澤州城內,小夭彎弓搭箭,兩人心意相通,相視而笑;小月頂上,小夭雙眸冰冷,射出利箭;鳳凰林內,小夭伏在他懷裡,漸漸沒有了氣息……顓頊分不清究竟是頭疼,還是心疼,只是覺得疼痛難忍,慘叫一聲,抱著頭,軟倒在了榻上。

瀟瀟忙扶住了顓頊,大叫:「鄞!」

鄞進來,查看了一下顓頊的身體,搖搖頭,對瀟瀟比畫手勢,瀟瀟一句句讀出,方便顓頊聽到:「陛下的身體沒有事,只是解毒后的後遺症,記憶會有點混亂,等陛下將一切都理順時,頭痛自然就會消失。」

顓頊強撐著坐起,急促地說:「小夭……小夭……」

鄞要打手勢,被瀟瀟狠狠盯了一眼,鄞收回了手。瀟瀟說:「小姐沒死。」

顓頊伏下身子,雙手掩住了臉,身體簌簌輕顫,喉嚨里發出嗚嗚咽咽的莫名聲音,似哭又似笑。鄞和瀟瀟第一次見到顓頊如此失態,跪在榻邊,低垂著頭,一動不敢動。

半晌后,顓頊抬起頭,聲音沙啞地問:「為什麼我還活著?」

鄞用手語回答:毒藥分量不夠。以小夭精湛的毒術,不可能因為疏忽犯錯,應該是小夭本就沒打算要陛下的命,她配製的毒藥雖然陰毒,卻曾給我講過解毒的方法。陛下中毒的藥量,只要在六個時辰內找到陛下,就能先用藥保住陛下的性命,在二十四個時辰內用歸墟水眼中的活水清洗五臟六腑,就能完全解去毒。

顓頊喃喃說:「小夭,你終究是狠不下心殺我……」他分不清自己是悲是喜,突然反應過來,急問道:「小夭給我的毒藥分量不夠,那她呢?」他每吃一朵鳳凰花,小夭也陪他吃了一朵,可小夭剛進入鳳凰林時,就開始吃鳳凰花了。

鄞回答:小夭給自己下的毒藥,是必死的分量。

顓頊猛地站了起來,鄞快速地打了個手勢,顓頊卻無法理解:「什麼叫沒有死,卻也沒有活?」

顓頊對瀟瀟說:「小夭在哪裡?我要見她。」

「陛下……」

「我說,我要見她!」

「是!」

歸墟海上的水晶洞內,漂浮著一枚白色的海貝,海貝上遍布血咒,小夭無聲無息地躺在咒文中央。充沛的水靈靈氣匯聚在她身周,就好似藍色的輕煙在縈繞流動,讓她顯得極不真實。顓頊伸出手,想確定她依舊在,卻怕破壞陣法,又縮回了手,只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

瀟瀟說:「小姐給自己下的毒分量很重,我們找到陛下時,小姐氣息已絕。可鄞發現小姐仍然有極其微弱的心跳,我們就帶著陛下和小姐一起趕來了歸墟。鄞知道如何救陛下,卻不知道該如何保住小姐的命,後來是王后拿來了這枚遍布血咒的海貝,她說把小姐放在裡面,也許有用。鄞觀察了幾天,發現這枚海貝的確有用,一直維持著小姐的心跳。鄞想找到用海貝設置陣法的人,可王后說,這枚海貝在五神山的藏寶庫里很多年了,也不知是哪位先祖無意中收藏的寶物,連白帝陛下都不會清楚,她是無意中發現的。」

顓頊問鄞:「小夭能醒來嗎?」

鄞打手勢:按照小夭給自己下的毒,必死無疑,可不知是她的身體對毒藥有一定的抵抗,還是別有原因,反正從氣息來說,小夭已死,但古怪的是,心卻未死,照這個樣子,小夭很有可能會永遠沉睡下去。我無法救醒小夭,不過,也許有兩個人能做到。

「誰?」

鄞回答:一位是玉山王母,聽聞她精通陣法,也許能參透海貝上的陣法,救醒小夭;一位是上一次小夭重傷,我判定小夭已死,卻救了小夭的人。

顓頊說:「準備雲輦,我們立即去玉山。」

瀟瀟和鄞對視一眼,都明白勸誡的話說了也絕對沒用,卻仍然都說道:「陛下剛剛醒來,身體虛弱,實在不宜趕路,不妨休息一天再走。」

顓頊凝視著小夭,面無表情地說:「半個時辰后,出發!」

瀟瀟躬身行禮:「是!」

晝夜兼程,顓頊一行人趕到了玉山。顓頊命暗衛報上名號,希望能見王母。

不一會兒,一個穿著黑色衣袍的男子匆匆而來,長著一雙風流多情的狐狸眼,一開口說話,聲音難以言喻地悅耳動聽,幾乎令所有人的疲憊一掃而空。獙君道:「我和烈陽正商量著要去一趟神農山接小夭,沒想到你倒來了。顓頊,哦,該叫陛下了!玉山不問世事,雖然聽聞陛下統一了大荒,可總有幾分不真實。小夭跟你一塊兒來了嗎?」

顓頊想笑一笑,但在阿獙面前,實在撐不住面具了,他疲憊地說:「小夭也來了,但……她生病了,我來玉山就是想請王母看看她。」

獙君看向侍衛抬著的白色海貝,神情一肅,說道:「跟我來。」

他邊走邊對顓頊低聲說:「上一次,你和小夭來時,王母就說過,她的壽命不過一兩百年了。這幾年,王母已經很虛弱,記憶時常混亂,有時連自己住在哪裡都會忘記,我和烈陽寸步不敢離。前幾日,王母清醒時,和我們商量下一任的王母,我們都知道王母只怕就要走了,所以我和烈陽商量著要去接小夭,讓小夭送王母最後一程。」

顓頊神情黯然,生老病死,本是人生常態,可看著自己熟悉的人一個個離去,卻總會有難以言說的荒涼感。

獙君道:「這會兒王母正好清醒著,先讓她看看小夭。」

王母身形枯瘦,精神倒還好,聽完顓頊的來意,命烈陽去打開海貝。

白色的海貝緩緩打開,靜靜躺在裡面的小夭,就如一枚珍藏在貝殼裡的珍珠。王母檢查完小夭的身體,又仔細看了一會兒貝殼上的血咒,竟然是以命續命的陣法,真不知道顓頊從哪裡弄來的這奇珍。王母揮手把海貝合攏,對烈陽吩咐:「把海貝沉到瑤池中去。」

顓頊大驚,擋住了烈陽:「王母!」

王母罕見地笑了笑,溫和地說:「我再糊塗,也不會當著陛下的面殺了陛下的人,何況小夭是我撫養了七十年的孩子!」

顓頊鬆了口氣,說道:「就是活人沉到瑤池裡,時間長了,都受不了,小夭現在很虛弱……」

「我不知道這些年小夭究竟有何奇遇,她的身體……」王母想到顓頊完全不知情,不知是小夭不願意告訴他,還是小夭自己也不知道。不管哪種原因,她都不該多言,王母把話頭打住了,「我也說不清楚,但我肯定小夭的身體並不怕水。小夭氣息已絕,如果不是因為這枚罕見的海貝,她的心也早就死了,把她沉到瑤池中,對她只會有好處。」

顓頊不再擋著烈陽,卻自己搬起了海貝,向著瑤池走去。王母盯著顓頊,看他緊張痛楚的樣子,心內微動。

顓頊按照王母的指點,把海貝沉入了瑤池。

王母半開玩笑半試探地說:「烈陽那裡有一枚魚丹,陛下實在不放心,可以下去看一眼。」

「好!」顓頊竟然一口同意,接過魚丹,就跳進瑤池,潛入了水底。

岸上的眾人面面相覷。

大半個時辰后,顓頊才浮出水面,躍到王母身前,懇切地說:「請王母救醒小夭。」

王母說:「我沒有辦法喚醒她。我只能判斷出,小夭目前這個樣子不會死,也許睡個二三十年自然就醒了,也許二三百年,也許更久。」

獙君和烈陽本來很擔心小夭,可聽到小夭遲早會醒,兩人都放下心來。他們住在玉山,年年歲歲都一樣,時不時還要閉關修鍊幾十年,感覺一二百年不過是眨眼。可對顓頊而言,卻完全不一樣,一二百年是無數世事紛擾,無數悲歡離合,甚至是一生。顓頊剛清醒就連夜奔波,此時聽到小夭有可能幾百年都醒不來,竟然身子晃了晃,有些站不穩,瀟瀟忙扶住他。

王母突然一言不發地離開了,烈陽化作白色的琅鳥,跟了上去。

獙君對顓頊說:「王母又開始犯糊塗了。我先帶你們去休息,不過,玉山古訓,不留男子,最多只能住三夜,三日後,陛下必須離開。」

瀟瀟不滿地問:「那你和烈陽呢?」

獙君眨了眨眼睛,狐狸眼內儘是促狹:「我們不是男人,我是狐,烈陽是鳥。」

瀟瀟的臉不禁泛紅,匆匆移開了視線。

顓頊對獙君說:「你給我的隨從安排個地方住,我在瑤池邊休息就好了。」

獙君愣了一愣,說道:「玉山四季溫暖如春,睡在室外完全可以。距小夭不遠處就有一個亭子,放一張桃木榻,鋪上被褥,再垂個紗帳,盡可休息。」

深夜,顓頊遲遲未睡,一直坐在亭內,凝視著瑤池。突然,他含著魚丹,躍入了瑤池,去水底看小夭。

扇形的白色海貝張開,邊角翻卷,猶如一朵朵海浪,在明珠的映照下,小夭就好像躺在白色的海浪上休憩。她的面容沉靜安詳,唇角微微上翹,似乎做著一個美夢。

顓頊凝視著她,難以做決定。他可以去找相柳,很有可能相柳能喚醒小夭。他也不是答應不起相柳的條件,大不了就是讓共工的軍隊多存活幾十年。但他想喚醒小夭,真的是為了小夭好嗎?

一路行來,身邊一直有小夭的陪伴,不管發生什麼,她都堅定地守在他身後,他想喚醒她,不過是自私地奢望著她能依舊陪伴在他身邊。可是,如果小夭真的醒來了,會願意陪在他身邊嗎?

他殺了璟!

在死前,他平生第一次懺悔道歉:「我錯了!」不僅因為小夭,還因為他虧欠了璟。小夭親口說:「我原諒你!」但是,她的原諒是建立在兩人生死相隔之上,她無法為璟復仇,所以選擇了死亡,以最決然的方式離開他。

顓頊很清楚,就算小夭醒來了,她也絕不會再留在他身邊。與其讓小夭在痛苦中清醒,不如就讓她安靜地睡吧!

漫長的時光,會將花般的少女變成枯槁的老婦,會將意氣飛揚的少年變作枯骨,會將滄海變成桑田,會將平淡經歷變作刻骨銘心,也會將刻骨銘心變作過往回憶。

顓頊輕輕地吻了小夭一下,在心裡默默說:希望你睡醒后,能將一切淡忘!不管你睡多久,我都會等,一直等到你願意和我重新開始!一百年,一千年,我都會等著!

三日後,顓頊向王母告辭,離開了玉山。

臨別前,顓頊對王母,實際上是對烈陽和獙君說:「小夭就暫時麻煩你們照顧了。等我在神農山選好靈氣充裕的湖泊后,就來接小夭。」

回到神農山,顓頊先去叩見黃帝。

自從顓頊登基為帝后,黃帝第一次大發雷霆。他怒問顓頊:「你究竟知不知道你對整個天下意味著什麼?如果你壓根兒不在乎,為什麼要選擇這條路?當年我不是沒給你選擇的機會,是你自己選擇了這條路!」他想盡一切辦法,防備著小夭去殺顓頊,可沒想到顓頊竟然派暗衛清除了他設置的所有障礙,把自己送到了小夭面前。

顓頊跪在黃帝面前,說:「我很清楚我對天下意味著什麼。」

黃帝幾乎怒吼:「既然清楚,為什麼明知道小夭想殺你,還去見小夭?」

顓頊沉默,滿面哀傷,一瞬后,他說:「自始至終,我一直覺得小夭不會為了璟殺我,在她心中,我比璟更重要!」

黃帝氣極,指著顓頊,手都在抖:「你……你……你竟然在賭!拿自己的命去賭你和璟究竟誰在小夭心中更重要!」

顓頊微微一笑:「事實證明小夭不會殺我。」

黃帝說:「可她也沒有選擇你,她寧可殺了自己,也不願在你身邊!」

顓頊緊抿著唇,面無表情。

黃帝深吸了幾口氣,剋制著怒氣說:「最後一次,你記住,這是最後一次!」

顓頊唇角彎起,一個苦澀無比的笑,他看著黃帝,輕聲說:「世間只得一個小夭,爺爺,你就是想讓我有第二次,也不可能了!」

人族常說「兒女債」,黃帝現在是真正理解了,本來對顓頊滿腔憤怒,可看到顓頊這個樣子,又覺得無限心酸,他無力地長嘆了口氣:「你起來吧!」

顓頊給黃帝磕了三個頭,起身坐下。

黃帝說:「給白帝寫封信。小夭拜託白帝教左耳一門手藝,讓左耳能養活自己和媳婦,白帝擔心小夭有事,來信問我。如果不是他一旦離開軒轅山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他肯定已經直接跑來了,你自己去向白帝解釋一切吧!」

顓頊說:「我會給父王一個解釋。」

黃帝說:「在赤水海天的幫助下,赤水氏的新族長是選出來了,危機暫時化解,但你不要忘記赤水海天想要什麼。」

「赤水海天想要共工和相柳的命,為孫子豐隆報仇。我原來的計劃是徐徐剿殺共工的軍隊,一來可以避免和中原氏族起衝突,二來也不想犧牲太多。但豐隆意外死亡,徐徐剿殺的策略只會讓赤水氏和神農氏不滿,覺得我不在乎豐隆的死。回來的路上,我已經決定,我要傾舉國之力,儘快擊潰共工的軍隊,用他們的性命祭奠豐隆。」

黃帝滿意地點了下頭,只要不牽扯到小夭,顓頊行事從不會出差錯。

夕陽西下,落日熔金,暮雲合璧。

玉山之上,千里桃花,蔚然盛開,與夕陽的流光交相輝映,美不勝收。一隻白羽金冠雕穿過漫天煙霞,疾馳而來,白衣白髮的相柳立在白雕上,衣袂飄揚,宛若天人。

一襲黑衣的獙君站在桃花林內,靜靜等候,相柳看到他,從雕背上躍下,隨著紛紛揚揚飄落的桃花瓣,輕輕落在了獙君面前。

相柳對獙君翩翩行禮,說道:「我來看望王母,義父命我叩謝王母上次贈他的蟠桃酒,義父喝過後,舊疾緩和了很多。」

獙君說:「王母這會神志不清,認不出你,不如休息一晚,明日早上再見王母。」

相柳顯然清楚王母的病情,並未意外,彬彬有禮地說:「聽憑獙君安排。」

「依舊住老地方嗎?」

「照舊。」

獙君伸手,做了個請的姿勢。

相柳欠欠身子:「有勞了!」

兩人並肩而行,待到了相柳的住處,獙君並未離去,而是取出珍藏的蟠桃酒,和相柳喝起了酒。

王母和炎帝曾是結拜兄妹,所以對共工有幾分照拂,但玉山獨立於紅塵之外,不問世事,王母雖常命人送些靈藥靈草給共工,卻從不過問共工的其他事。

相柳多次往返玉山,和獙君是君子交,每次相逢,兩人總是幾壇好酒,月下花間對酌,談的是美食佳景、風物地誌,興起時,也會撫琴弄簫、唱和一番,卻從不談論世間事。

獙君的聲音天生魅惑,迷人心智,連烈陽都不敢聽他的歌。化為人形后,獙君只偶然唱過一次歌,卻弄得玉山大亂,自那之後,獙君就再未唱歌。相柳卻沒有畏懼,聽獙君聲音異常悅耳,主動邀獙君唱歌。

獙君說:「我是獙獙妖,歌聲會迷人心智。」

相柳笑言:「我是九頭妖,想要九顆頭都被迷惑,很難!如果真被你迷惑了,也是難得的經歷,我所作所為,並無羞於示人處。」

也許就是因為這份坦蕩不羈,獙君和相柳倒有幾分相契。只不過,一個是出世之人,萬物不縈胸懷,一個是入世之人,萬事纏身不得自由,所以君子交淡如水。

月近中天,獙君才醉醺醺地離去。

四下無聲時,合目而憩的相柳睜開了眼睛,眼內一片清明,沒有一絲醉意。他出了屋子,猶如一道風,迅疾地掠向瑤池。

一輪滿月,懸挂在黛色的天空,清輝靜靜灑下,瑤池上水波蕩漾,銀光點點。相柳猶如一條魚兒般無聲無息地沒入瑤池,波光乍開,人影已逝,只幾圈漣漪緩緩盪開。

相柳在水下的速度極快,不過一息,他已經看到了白色的海貝。

海貝外,有烈陽和獙君設置的陣法,相柳未敢輕舉妄動,仔細看了一遍陣法,不得不感嘆,難怪沒有人敢輕視玉山。這陣法短時間內他也破不了,想要接近小夭,只能硬闖,可一旦硬闖,勢必會驚動烈陽和獙君。相柳想了想,在烈陽和獙君的陣法之外,又設置了一個陣法,如此倉促布置的陣法,肯定擋不住烈陽和獙君,但至少能拖延他們一段時間。

待布置停當,相柳進入了保護小夭的陣法中,為了爭取時間,只能全力硬闖,等他打開海貝,抱出小夭時,獙君和烈陽也趕到了瑤池,卻被相柳設置的陣法擋在了外面。

獙君懇切地說道:「相柳,請不要傷害她,否則我和烈陽必取你性命。」

相柳顧不上說話,召喚五色魚築起屏障,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首尾相交、重疊環繞在一起,猶如一個五彩的圓球,將他和小夭包裹在其間。外面轟隆聲不絕於耳,是陣法在承受烈陽和獙君的攻擊,裡面卻是一方安靜的小天地,只有小夭和他。

相柳摟著小夭,盤腿坐在白色的海貝上,咬破舌尖,將心頭精血餵給小夭。情人蠱同命連心,只要一息尚存,精血交融,生機自會延續。

相柳設置的陣法被破,烈陽和獙君闖了進來。烈陽怒氣沖沖,一拳擊下,五色魚鑄成的五彩圓球散開,密密麻麻的五色魚驚慌地逃逸,看上去就好似無數道色彩絢麗的流光在相柳和小夭身邊飛舞,十分詭異美麗。

烈陽知道小夭體質特異,看到相柳和小夭的樣子,以為相柳是在吸取小夭的靈氣練什麼妖功,氣得怒吼一聲,一掌打向相柳的後背。

正是喚醒小夭的緊要關頭,相柳不敢動,只能硬受,幸虧獙君心細,看出不對,出手護了一下。

「你幹什麼?」烈陽對著獙君怒吼,還想再次擊殺相柳。

獙君拉住烈陽,傳音道:「他好像不是在害小夭,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

烈陽是受虞淵和湯谷之力修鍊成的琅鳥妖,耳目比靈力高深的神族都靈敏,他仔細感受了一下,果然像獙君說的一樣,小夭的生機越來越強。烈陽嘀咕:「古古怪怪!反正不是個好東西!」卻唯恐驚擾了相柳,不敢再亂動,反倒守在水面上,為相柳護法。

約莫過了半盞茶工夫,相柳抱著小夭徐徐浮出水面,對烈陽和獙君說:「謝二位相助。」

烈陽伸出手,冷冷地說:「把小夭還給我們。」

相柳低頭看著小夭,未言未動,任由烈陽把小夭從他懷裡抱走。

雖然已經感覺到小夭氣息正常,但獙君還是握住小夭的手腕,用靈力檢查了一遍她的身體,果然,一切都已正常。其實,小夭現在就可以醒來,不過相柳似乎想讓她沉睡,特意給她施加了一個法術,封住了她的心神。

獙君對烈陽說:「你送小夭回屋休息,她應該明日就會醒來。」

烈陽剛要走,相柳說:「且慢!」

烈陽斜眼看向相柳:「你和黑帝之間的紛爭和小夭無關,如果你敢把主意打到小夭身上,我和阿獙就先去殺了共工,再殺了你!」

相柳知道烈陽的脾性,絲毫沒有動怒,只是看著獙君,平靜地說:「請留下小夭,我有話和你單獨說。」

獙君想了想,把小夭從烈陽懷裡抱了過來,烈陽鼻子里不屑地冷哼,卻未再多言,化作琅鳥飛走了。

獙君隨手摺下一枝桃花,把桃花變作一艘小小的桃花舟,將小夭輕輕地放到桃花舟上。

相柳靜看著獙君的一舉一動,皎潔的月色下,他整個人纖塵不染,如冰雪雕成。

獙君安置好小夭后,才看向相柳。他指了指美麗的白色海貝,溫和地說:「看到這枚海貝,連王母都驚嘆設陣人的心思,我特意問過顓頊的隨從。他們說是高辛王宮的珍藏,今夜我才明白這應該出自你手,否則你不可能短短時間內就救醒了小夭,只是——我不明白五神山上的王後為何會幫你隱瞞此事?」

相柳說:「很多年前,阿念曾承諾為我做一件事,我請她用這枚海貝去保住小夭的命,但不能讓黑帝和小夭知道。她是個聰明姑娘,不但遵守了諾言,還知道有些事做了,就該立即忘記!」

獙君嘆道:「白帝不但教出了幾個好徒弟,還撫養了個好女兒。」

相柳說:「我聽小夭說,她曾在玉山學藝七十年,看得出來,你們是真關心她,不只是因為黑帝的拜託。」

獙君坦然地說:「人生悲歡,世間風雲,我和烈陽都已看盡,若說紅塵中還有什麼牽念,唯有小夭。」

「此話何解?」

獙君道:「我出生時,母親就死了。我被蚩尤無意中撿到,送到了玉山,小夭的娘親養大了我。烈陽還是一隻琅鳥時,被蚩尤捉來送給小夭的娘親,幫他們送信。」

「原來如此。」

獙君眯著狐狸眼,問道:「聽說你在外面的名聲很不好?」

相柳笑了笑說:「比蚩尤還好點。」

獙君沉默地盯了一瞬相柳,問道:「小夭和你之間……只是普通朋友?」

相柳唇角一挑,揚眉笑起來,看著桃花舟上的小夭,說道:「小夭心心念念的人是塗山璟。」

獙君鬆了口氣:「那就好。」

相柳自嘲地說:「沒想到我的名聲,連蚩尤收養的妖怪都會嫌棄。」

獙君搖搖頭:「不,我沒有嫌棄你,相反,我很敬重你!你心如琉璃剔透,連我的歌聲都不能迷惑你,名利權勢更不可能迷惑你。」獙君凝視著相柳,眼神十分複雜,看的好像是相柳,又好像不是相柳,「不是你不好,只是……」獙君長嘆一聲,「即使塗山璟已經死了,我依舊慶幸小夭選擇的是他。」

相柳笑笑,對獙君的話全未在意:「有一事,想請你幫忙。」

獙君道:「只要我能做到,必盡全力。」君子交,淡如水,可君子諾,重千金。

「我要了結一些我和小夭之間的未了之事,待會兒不管發生什麼,請你只是看著。」

獙君一口應道:「好!」

相柳招了下手,小小的狌狌鏡從小夭懷中飛出,落在了相柳手中,他凝視著狌狌鏡,遲遲沒有動作。

獙君只是站在一旁,靜靜等候,沒有絲毫不耐。

相柳笑了笑,對獙君說:「這是狌狌鏡,裡面記憶了一點陳年舊事,也不知道小夭有沒有消除。」他伸手撫過,狌狌鏡被開啟,一圈圈漣漪盪開,鏡子里浮現出了相柳的樣子。

在清水鎮的簡陋小屋內,相柳因為受了傷,不能動。小夭逮住機會,終於報了長期被欺壓的仇,她用灶膛里拿出的黑炭在相柳臉上畫了七隻眼睛,加上本來的兩隻眼睛,恰好是九隻眼睛,嘲諷他是個九頭怪。

當時,小夭應該是一手拿著狌狌鏡,所以只能看到小夭的另一隻手,她戳著相柳的臉頰,用十分討打的聲音說:「看一看,不過別生氣哦,岔了氣可不好。」

相柳睜開了眼睛,眼神比刀刃還鋒利,小夭卻一邊不怕死地在相柳臉上指指戳戳,一邊用著那討打的聲音說:「一個、兩個、三個……一共九個。」

小夭用黑黢黢的手指繼續在相柳的臉上蹂躪,畫出腦袋,九隻眼睛變成了九個腦袋,小夭嬉皮笑臉地說:「我還是想象不出九個頭該怎麼長,你什麼時候讓我看看你的本體吧!」

相柳鐵青著臉,用看死人一樣的眼神看著小夭,嘴唇動了動,無聲地說:「我要吃了你。」

九命相柳的狠話在大荒內絕對很有分量,能令聽者喪膽,可惜他此時臉上滿是黑炭,實在殺傷力大減。

……

相柳看到這裡,無聲地笑了起來。他無父無母,從一出生就在為生存掙扎,從沒有過嬉戲玩鬧,成年後,惡名在外,也從沒有人敢和他開玩笑。小夭是第一個敢戲弄他,卻又對他沒有絲毫惡意的人。

相柳凝視著他滿臉黑炭的樣子,發了好一會兒呆,才喚出了第二段記憶——為了替顓頊解蠱,小夭和他達成交易。他帶小夭遠赴五神山,給自己種蠱。解完蠱后,他們被五神山的侍衛發現,為了躲避追兵,他帶著小夭潛入了海底。

遼闊的海底,有五彩斑斕的貝殼,有色彩鮮艷的小魚,有莽莽蒼蒼的大草原,有長得像花朵一樣美麗的動物,還有各種各樣奇形怪狀的海草……相柳白衣白髮,自如隨意地在水裡游著,白色的頭髮在身後飄舞,小夭隨在他身旁,好奇地東張西望著。

也許因為小夭第一次領略到大海的神秘多姿,也許因為一切太過奇詭美麗,她竟然趁著相柳沒有注意,用狌狌鏡偷偷記憶下了一段畫面。當時,她應該一直跟在相柳的身側,所以畫面里的他一直都是側臉,直到最後,他扭頭看向她,恰好面朝鏡子。

小夭肯定是害怕被他發現,立即收起了鏡子,相柳的正臉將露未露,眼神將睇未睇,一切戛然而止。

……

相柳還清楚地記得,第一次發現狌狌鏡里的這段畫面時,他的意外與震驚,沒有想到小夭會偷偷記憶他,更沒有想到一向警覺的他竟然會一無所知。可以說,那一刻他心神徹底放鬆,小夭完全有機會殺了他。

相柳凝視著鏡中的自己,輕輕嘆息了一聲,陪小夭去五神山,好像就在昨日,可沒想到,已經這麼多年過去了!他手捏法決,想要毀掉狌狌鏡里所有關於他的記憶。獙君一把抓住了他的手,滿面驚詫:「這是小夭珍藏的記憶,你不能……」

相柳靜靜地看著獙君,獙君想起之前的承諾,慢慢地鬆開了手。

相柳催動靈力,鏡子里的畫面倒退著一點點消失,就如看著時光倒流,一切都好像要回到初相逢時,可誰都知道,絕不可能!

相柳面無表情地看著鏡子,獙君卻眼中儘是不忍。

直到所有關於他的記憶全部被毀掉,相柳才微微一笑,把鏡子原樣放回了小夭的懷裡,就好像他從未動過。

相柳坐到桃花舟旁,凝視著沉睡的小夭,輕聲說:「地上梧桐相持老,天上鶼鶼不獨飛,水中鴛鴦會雙死,情人蠱同命連心,的確無法可解!當年我能幫顓頊解蠱,只因為顓頊並非心甘情願種蠱,你根本沒有真正把蠱給他種上。我卻是心甘情願,真正讓你種了蠱!你三番四次要我解蠱,我一直告訴你解不了,我知道你不相信,可我的確沒有騙你,我是真解不了蠱!」

相柳拿起小夭的手,以指為刀,在兩人的手掌上橫七豎八地劃出一行咒語,血肉翻飛,深可見白骨。「我雖然解不了蠱,卻可以殺了它。」相柳唇角含笑,緊緊握住了小夭的手,雙掌合攏,血肉交融,再分不清究竟是誰的血肉,「不過,你可別怪我騙你,是你沒有問!」

相柳開始吟唱蠱咒。

隨著吟唱,一點、兩點、三點……無數的藍色熒光出現,就像有無數流螢在繞著他們兩人飛舞。夜空下,瑤池上,滿天流螢,映入水中,水上的實,水下的影,實影相映,真假混雜,讓人只覺天上水下都是流光,美如幻境。

相柳手中突然出現一把冰雪凝成的鋒利匕首,他把匕首狠狠插入自己的心口,獙君幾乎失聲驚呼,忙強自忍住。

相柳拔出了匕首,鮮血從心口噴涌而出,所有熒光好似嗜血的小蟲,爭先恐後地附著到他的心口,一點點消失不見,就好似鑽進了他的身體中。

很久后,所有熒光都消失了。相柳面色慘白,一手捂著心口,一手拿出靈藥,卻不是給自己療傷,而是撒在了小夭的手上。她的傷口迅速癒合,完好得再看不出一絲痕迹,就像什麼都沒有發生過一樣。

相柳微笑著,對小夭說:「你的蠱,解了!從今往後,你和我再無一絲關係!」

相柳輕輕地把桃花舟推到了獙君面前:「明日清晨,她就會蘇醒。」

獙君完全明白了,小夭和相柳種了同命連心的情人蠱,所以相柳能救小夭。等小夭生機恢復,相柳又為小夭解了蠱。其實,他並不是解了蠱,而是用命誘殺了蠱,這種同歸於盡的解蠱方法,也只有九命相柳能用。

獙君拿出隨身攜帶的玉山靈藥:「需要我幫你療傷嗎?」

相柳笑說:「謝了,不過這些葯對我沒用!」

獙君不安地問:「你的傷……我能為你做什麼?」

相柳淡淡道:「不必如此,你應該明白,面對軒轅大軍,多一命少一命,無所謂!」

獙君黯然。

相柳說:「你倒的確能幫我做一件事。」

獙君立即說:「好!」

「如果日後有人問起小夭體內的蠱,你就隨便撒個謊!」相柳笑了笑,好似雲淡風輕地說:「小夭曾說,此生此世永不想再見我,今夜之後,我和她再無關係,我也永不想再見到她!」

獙君怔怔地看著相柳,一會兒后,一字字道:「我會請王母幫忙,就說蠱是王母解的。你放心,今日之事,除天地之外,就你我知道,我永不會讓小夭知道!絕不會辜負你的安排!」

相柳蒼白著臉,捂著心口,笑著欠了欠身子。獙君無言以對,只能鄭重地回了一大禮,表明他一定信守承諾,絕不失言。

相柳看看天色,東邊的天已經有了微微的亮光,他搖搖晃晃地站起身:「我告辭了。」

獙君早已跳脫紅塵,超然物外,此時竟有幾分不舍:「聽聞最近戰事非常吃緊,你這次來玉山只是為了救小夭?」玉山雖然不理外界紛爭,但最近顓頊舉全國之力攻打共工,共工軍隊危在旦夕,獙君還是知道一點。

相柳笑道:「不過是忙中偷閑,出來玩一趟而已!」說完,他對獙君笑抱抱拳,躍上了雕背,剛要離開,又突然想起什麼,揮揮衣袖,潔白的雪花紛紛揚揚、飄舞而下。

雪花落在白色的海貝上,海貝快速地消融,上面的血咒也都漸漸變回了血。不一會兒,海貝和血都融入了瑤池,隨著水波蕩漾,消失不見。

這一次,所有關於他的痕迹都被徹底清除了,就如美麗的雪,雖然真實地存在過,也曾耀眼奪目,可當太陽升起,一切都會消失,變得了無痕迹。

相柳最後看了一眼小夭,驅策白雕,迎著初升的朝陽,向著東方飛去。

漫天朝霞,焚彩流金中,他去如疾風,白衣飛揚,身姿軒昂,宛若天人。獙君想說「珍重」,可一句簡單的送別語竟然重如山嶽,根本說不出口。這一別,也許就是碧水洗血、青山埋骨,永無重逢時。不知為何,獙君想起了一首古老的歌謠,他眼中含著淚,用激越悲涼的歌聲為相柳送別:哦也羅依喲請將我的眼剜去讓我血濺你衣

似枝頭桃花

只要能令你眼中有我

哦也羅依喲

請將我的心掏去

讓我血漫荒野

似山上桃花

只要能令你心中有我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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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相思(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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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心有千千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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