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載清為情所累,很受打擊,中晌用飯的時候見到謝彌生,便托著飯碗挨過來倒苦水,「我這輩子九成是要打光棍的了。」
謝彌生手肘支在案頭上,托著腮看他,「又怎麽了?」
「樊家女郎許了人家,隔不了多久就要出嫁了。」載清雙手捂著臉懊喪不已,「早知如此,我早些同樊博士提親或許還有一線生機,如今可好,眼睜睜看著心上人嫁做他人婦,我心裡刀絞似的痛。」說罷一手掄拳在胸口捶得嗵嗵響。
載清一廂情願謝彌生是知道的,可是冷不丁聽到樊家女郎要嫁人,再聯繫上那天一想,她大概也料到緣故了,想是樊家女郎心儀夫子許久,一直沒得到回應,眼看著到了婚嫁的年紀再等不得了,可是她要嫁的是誰,不會正是夫子吧?謝彌生提心弔膽的問:「配的是哪家郎君?是學里的還是外頭的?」
載清惘然的搖頭,臉上很苦悶,然而到底是個為賦新詩強說愁的脾氣,一粒米夾在了牙根上,他很費力的舔下來,那齜牙咧嘴的樣子又和語氣不太搭調,只道:「外埠人,聽聞是個持節史家的公子,相貌怎麽樣不知道,據說人品高潔又是大婦的獨養兒子,家財是不用操心的。」
謝彌生舒了口氣,現在她滿滿的都是私心,只要和慕容琤沒有牽扯,一切都好說,故道:「那不是滿好嗎?你要是真喜歡她就盼著她好,你瞧你雖是嫡子,家裡兄弟五六個,將來自立門戶,家私分下來也有限,就靠你滿嘴的天花亂墜,養活自己都成問題,樊家女郎若是跟了你,吃了上頓沒下頓得忍飢挨餓。」
「一派胡言吶。」載清不服氣的拔高了聲調,「我是個男人,能教妻小忍飢挨餓?要不你嫁我試試,看我能不能虧待你。」
他話才出口,頭上就挨了一記,謝彌生狠狠瞪他,「你腚上痒痒嗎?再敢混說我告訴夫子去,看他怎麽罰你!」
載清告饒不迭,「好歹顧念,夫子近來越發凶了,你是跟前大紅人,倘或告我一狀,我吃不了兜著走。」頓了頓又不無遺憾道:「說正經的,到天到地都是嫡長子佔便宜,我家祖上分家還真是這樣,田地、銀錢分兩份,長房長子拿一半,剩下的一半底下小的平攤,真真得些渣滓,連塞牙縫都不夠,百姓家是這樣,連帝王家也是這樣。
你瞧那晉陽王,好的都是他得,豪奴廣廈,威風八面,咱們夫子頂小頂受排擠,連府邸都選到城外去了,你住在那裡是知道的,和晉陽王府能比嗎?同父同母卻天差地別,也只有夫子好性兒不爭。」
謝彌生緘默下來,夫子是君子,看得開亦不貪小利,可是大家都有眼睛會看會分析,如今他們之間又是千絲萬縷的糾葛,她向著慕容琤了便也覺得他受了委屈,所以他那天的話她也認真考慮過,私下裡是認同的,莫說現在關係匪淺,就算是以前單純的師徒,她也願意看著夫子步步高升,他這等才學若屈居人下,的確是太糟蹋了。
但是天步艱難,傳嫡立長是千百年來的定規,要打破委實不易,她的筷頭子不閑著,把那塊髓餅撥得來回打轉,「爭不爭的又怎麽樣?晉陽王一個大活人在那裡,況且還有廣寧王呢。」
載清眯著眼睛朝外面眺望,「當真要比試,夫子次得過誰去?只是晉陽王厲害,是個心狠手辣的人物,你沒聽說常山王的事嗎?一身戰功的王如今幽囚起來了,飲食溲穢共在一所,可憐見的,手上雄兵在握尚且如此,咱們夫子是讀書人,要斗便只有靠權謀……」語畢左右看,突然意識到了什麽忙擺手道:「罷,還是莫論國事,沒的惹禍。」
謝彌生才想介面,門前有人喚:「彌生師姐何在?」
載清回頭看看,「是找你的。」
她立起來應了聲,撂下筷子出去,那小師弟道:「門上托我傳話給阿姐,陽夏有人來探看阿姐,就在停馬石前等著呢。」
肯定是六兄,謝彌生興奮不已,拔腿便下台階,只聽載清在後面喊:「瞧瞧帶沒帶好吃的,記著給我留些。」
她顧不上搭理他,匆匆朝紅門上跑,過了影壁往外看,謝允是瘦瘦高高的身量,著一身天青襴袍站在閥閱下,石柱的陰影遮住他半邊身子,只留下綸巾上的皂條在風中轉騰飛舞,見了她淡淡一笑,招手喊:「細么。」
她縱下去歡喜道:「六兄何時進京的?怎麽不進太學里來?」
謝允臉上是笑著的,可是笑意未達眼底,看上去莫名有些哀愁,他說:「我前日到衙門裡上任,等諸事料理好了便來看你,你如今住在樂陵王府嗎?一切可都好?」
她想起慕容琤總不免羞澀,潦草應了句:「都好,阿兄的下處都安頓好了嗎?」
謝允點點頭,「朝廷有專門的官邸指派,只是稍遠了些,在建春門外瓔珞寺那裡,離樂陵王府倒很近。」
謝彌生越發高興,「那敢情好,往後我可以走動,休沐的時候也不至於無聊了。」
謝允素來疼愛她,但因為不是嫡親的總難免忌諱,從前在陳留人口多,一個個眼睛睜得溜圓,沒什麽都要捕風捉影,現在離了那是非之地,心裡反倒輕鬆起來,坦坦蕩蕩也不怕人尋釁,她這麽說,他自然滿口答應,「橫豎你掐著時候,得了空到我衙門裡來找我也使得。」
謝彌生道好,再看他覺得他有些憔悴,也不知道他有沒有得著謝佛生的消息,便試探道:「我阿姊也在鄴城,阿兄可聽說嗎?」
謝允微一怔,忙笑了笑掩飾過去,含糊應道:「我進城那天就得知了,先來瞧的你,回頭找機會再去探望她,你見過她了嗎?」
「正月底宮裡設宴我見著她的,她過得不好。」謝彌生凄愴道:「同我說了十一殿下的病情又說他脾氣暴躁,阿姊很受罪。」她邊說邊覷他臉色,「阿兄抽空去瞧瞧她吧,我年下還怨她不和家裡通書信,現在看來是錯怪她了,十一殿下一刻也離不得她,我估摸著她連寫信都沒有時候。」
謝允扎心扎肺的痛起來,如果謝佛生過得好,他自然是沒有二話的,可是現狀遠遠沒有他期待的那麽理想,一些原本和他無關的問題,他也大包大攬的歸咎於自己,只顧懊惱著當年能力不夠,做不到帶她遠遁天涯,如今她受了那麽多苦全是自己一手造成的。
謝彌生看他不說話,臉色卻越發蒼白,暗裡捏了一把汗,囁嚅著,「阿兄怎麽了?身上不舒服嗎?我扶你到我書房裡歇會子。」
他擺擺手,「不必,大約是這兩天事情多,忙昏了頭。」
謝彌生心裡覺得難過,謝允是那種溫吞的性格,沒有剛性,語氣和聲音里都透著儒雅,這樣的人受了不公平都悶在肚子里,說不出的可憐又可悲。
她忙又添了句,「其實阿姊就是瑣碎事情多些,十一殿下看病吃藥什麽的諸樣要她打點,別的也沒什麽,倒沒聽說殿下有侍妾或外婦,她在王府是當家,地位也滿牢靠。」
謝允勉強扯了下嘴角,「健婦持門戶,勝一大丈夫,康穆王真好福氣。」一頭說,一頭回身把車上的荷葉包拎來交與她,「我知道你愛吃五味脯,今早路過市集看見有人在賣,便秤了點給你嚐鮮,這東西原該夏天才有,交春就拿出來,想是陳年的。」
謝彌生抱個滿懷,撕開一角使勁嗅了嗅,眉開眼笑道:「還是六兄記著我,比大兄他們強多了。」
她依舊是小孩子做派,謝允看著她,想起謝佛生在閨閣時的樣子,更加的孤凄難言,略打了會兒頓便道:「我得回衙門裡去了,手頭還有些事沒辦完,橫豎離得近了,我得了空再來看你。」
謝彌生知道他心裡有事,只不說破,送他上了羊車,站在階下仰臉道:「阿兄自己保重身子,府里不知安置得怎麽樣,我也不放心,隔兩天我和夫子告了假過去看看。」
謝允道好,囑咐她乖乖聽話,拉韁的小子響鞭一揮,小乘的羊蹄踩在青石板上躂躂作響,脖兒上鈴聲在暖風裡悠揚,慢慢去遠了。
謝彌生目送著,直到他過了百尺樓才收回視線,轉身正待回太學,一抬頭慕容琤赫然就在眼前,簡直像個門神,站在檻外面無表情盯著她,她最怕他這個樣子,過去的敬畏深入骨髓已然成了習慣,果然反射性的頭皮一凜,嚇得臉色發白。
「做什麽?」他眉間陰霾氤氳,朝路口瞥一眼,「是謝允?」
她點點頭,「是我六兄。」
他的眼角閃過幽光,「我碰巧聽見你說要到他府上去,莫非你想搬出王府?」
謝彌生獃獃望著他,突然覺得腦仁疼,「夫子誤會了,我沒有想要搬出去。」
「最好是這樣。」他說:「嫡親的兄妹尚且要有避忌,何況他只是你的假兄。」
其實這是大實話,可是謝彌生聽著卻有些不高興,她一直很疼惜這個哥哥,慕容琤說他是假兄,她幾乎要反感起來,低頭抱著荷葉包上了台階,悻悻回了句:「他是我阿兄,不是什麽假兄,夫子別這麽說他。」
她來了脾氣,沒有停留的從他旁邊擦身而過,他站在斗拱下失了半天神,才發現自己當真有點草木皆兵了。
慕容琤低聲喚她的名字,她腳下沒有放慢半點,只顧悶頭朝前走,他在後面跟著又不能太顯眼,壓抑著,有點無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