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百三十二 回到當下
就此打住,還是回到我與浮雲一起呆的那個鞋廠。現在,我越來越看清了,生活中的許多東西,並不是你想要的;但是,對於一無所有的我們來說,至少在某一個特定的時期里,你還是得堅持一件事情下去,不管你情不情願;有時,堅持,就成了活下去的唯一原因。
在這個鞋廠的這份工作,就屬於這種情景.儘管我讀了點書,自以為是個文化人,可是,到了這個灰暗的世界里,我什麼都不是,僅僅只是資本或者資本家的小小玩偶,它們任意拋擲的對象。當我進入了車間,走進了那轟隆聲連天的地方,再望望窗外連天的白雲,竟什麼知覺也沒有發生,生活整個失去了想象的涵義。每天,我在廠房裡,就是麻木的動著粗手,開動機械的大腦,轉悠來轉悠去,在可憐的工作中苟活。
作為鞋廠的配料員,我還算恪盡職守,在工作過程中。由於是數數的活兒,每一根布條,每一個鞋跟,每一隻中底,我都把它計算得準確,沒有遺漏。同時,我還附有監督之責,下面的員工,搞出不良品來,造成了大的損耗,也算與我工作失責相關的一部分。更麻煩的事,就是我得拿那個化學藥水清洗不良品的掌,需一而再,再而三的擦洗,弄得我整天都感覺那股刺鼻的味道在自己的身上,令人昏眩。
這裡的安全防護措施很差。首先是員工工作中的人身安全得不到完全保障。因為都沒有受過系統的消防培訓,有一次,一個新來的員工,竟拿清洗不良品的化學藥水開玩笑。他與別人打賭,說這個不是易燃物,別人就叫他試試。他真的試了,拿出打火機,就點著了盆子里的化學藥水,很快大火就蔓延開來。
事後,那個員工當然遭到了開除的處分.但是,他在供述自己行為的動機的時候,竟是一再強調自己不知道這個東西真的能燃著。要是真的這樣的話,這就是與管理者的失職有關了。新員工一進來,這些應該是明令要反覆說明的隱患問題,竟然沒有人來作一個明確的指導,這是很駭人的。尤其有一個事情,使我記憶猶新。我們的車間主任是個小學二年級生(他每次開會都拿來炫耀一下這個),當事故發生之時,他無視近在眼前的滅火器的存在,一個人拿著桶,直接衝到衛生間里,搞了一桶水就沖了出來。還好,總算有幾個知根知底的員工。他們看到火勢不是很大,就抄起近旁的滅火器,噴出泡沫,總算把火勢給控制了下去。
這次事故的責任人只有一個,受懲罰的也只是當事人一個。隨著時間的流逝,這也僅僅成了這個工廠里所有笑料的一個罷了。但是,假如火勢真的蔓延了怎麼辦?當時那麼多人擠在一起,不能從樓梯口下去(消防通道在上班時候被人為的鎖著,需保安到下班時間,才來打開)。
還有一些別的問題。比如每個員工,面對機器的巨大轟鳴聲,卻沒有戴耳罩;空氣中排放的氣體,許多是有毒有害的,卻沒有發口罩;手套也沒有一個,你直接與那些化學物品作親密的接觸。而這些,在他們近在咫尺的**作平面圖上,那些標本上的員工,卻一身裝備齊全,還是防毒面具戴著。
這就是我工作的地方。這樣的地方,不僅在人事進出上,通過自離制度剋扣每一位離職員工最後一個月的工資,還通過減少消防安全方面的投入,來減少開支。他們就一直的這樣生產下去,他們就一直的,憑藉著自己為社會為個人所作出的巨大貢獻,獲得當政地方尤其是與他們有共同利益瓜葛的一部分人的認可。
很遺憾的是,這些都是工作中得來,我個人的所想。我並沒有牽涉別人進去,我只是依自己個人的**情,去感受一些浮在生活表層之外的東西。當過往流逝得煙消雲散,當一切風平浪靜之後,我只是還是老老實實的,在自己配料的崗位上,默默的作著一些別人看得見的事情。
但是,你千萬不要以為,我就想這樣,一直在生活中沉淪下去了;相反,這樣的環境,更促使我有一種奮不顧身的念頭。我需要改變,我必須改變,我必須擺脫這種朝不保夕的生活。這樣的生活,這樣的工作,有時都感覺徹底窒息了,像是掉在了水裡,卻不會游泳,到了最無力的時候,開始拚命的抓狂一樣。
我與浮雲開始更加頻繁的交往,思想上的碰撞也越來越多。我們幾乎懷著一個同樣的想法:儘快從這個地方逃離。
工廠是很少放假的,在偶爾得空閑的時候,工廠後面的山上,就成了我們絕佳的去處。在那裡,雖然少了人聲的喧雜,卻又覺著出林子的寂寞,很久才有一兩聲鳥鳴聲傳出。我們攀爬上去,草木縱橫疏闊。,有蓄水功能的,零零散散的幾個窖池,用水泥砌成,橫卧在山中腰。到了幾乎最高處的地方,放眼望去,天空如此開闊,一個水庫就在近旁,襯托著藍天白雲,彷彿給這個地方增添了不同的顏色。而我和浮雲,就身在這心曠神怡的佳處,雖然略顯疲憊,卻還是把未來在給好好懷想。
誰沒有權利幻想未來?即使一個叫花子,即使一隻流浪狗,它也會幻想出家的溫馨,幻想到生活的甜蜜。我們是被人遺忘的角落,在生活的苦難面前,我們忍過,痛過,哭過,在無盡的歧路面前,我們不僅有失望,也有希冀。
我們抱著對未來的一點點希望,開始了無止境的探索。我們一直行進在路上,我們不知道這條路將有多麼遙遠,我們顯然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可是,一個時代來臨了,一代人的希望破滅了,我們走在了路上,我們只能依靠自己。
從那一天起,從當我們不象有些同學一樣,在家鄉謀到一份體面的差事,走上了打工這條道路開始,我們就註定得在生命中,承受更多的不屈,和更多的失意。我們是這樣的一群,我們是沒有了家園,我們哪裡都沒有正式的名分,我們在自己的國度里,成了流浪兒的身份,我們這樣一個整個群體,九儒十丐成為新時代的代名詞。
在這個社會裡,觸目所見的,就是成功學泛濫成災。彷彿每一個成功,都是來得如此容易,而又中規中距。唉,試想哪有這樣便宜的事情?沒經歷過苦難就不要輕說苦難,沒有成功也不必來兜售成功學。我們的國情,我們的時代,哪一樣東西,是如我們想象的那樣,來得不沾上過厚厚的灰垢?
於是,於我所能作的,就是展示卑微,揭示弱小。我要把那些別人堆積在記憶角落裡的失敗經歷,用一顆純澈的心靈,來嘮叨一遍。不管有人喜不喜歡,不管有人痛不痛恨,我只是想讓有人知道:這是我靈魂深處的發聲,這是在時光中,卑微著的靈魂,同樣有不該遺忘的地方!
我和浮雲現在就擱淺在這生命的淺灣里,見證著生活的經歷。以後,也許我們要各分東西,也許又要在另一處開始流浪的生涯。只是一種信念,一種對未來美好生活的渴望,還沒有完全磨滅,在指引著前行的腳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