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他可以欺騙世上所有人,甚至是他自己,可是在這一刻,他完全無法忽視心裡正流過一陣細細淺淺的疼痛,那種痛並不是子彈卡在心肌造成的痛。
他逃得夠遠也夠久了,久到清清已經長大,也找到值得託付終身的人……
這事真在眼前發生後,他才發現原來他比自己想的更在乎,清清在他心裡的分量、位置,這些年始終未減半分。
不過,無所謂了……
他如今傷重,無法確定明天還能不能活,眼前他根本沒資格去承擔另一個人的未來,既然不能負起責任,那麽現在的結果,大概就是最好的結果。
唐旭初慢慢坐起來,動作極為緩慢地走下床,他打開落地窗,走到陽台,在長形躺椅躺下,曬著太陽,沒多久陽光烤熱他的肌膚,這樣的溫度,讓他舒服得閉起眼睛,幾乎要睡著了。
半夢半醒時,他聽見一道熟悉的聲音,恍惚想起這聲音的主人曾對他說,「以後我不要叫你博士,我要叫你唐唐。」
後來清清向他解釋,她叫的唐唐,並不是他以為的姓氏,她喊的是糖糖,糖果的糖。
她說:「對我而言,你像糖果一樣,為我苦澀的生活帶來了甜蜜與希望。」
她說他給了她希望,耐心教導她不要讓任何人、任何事消磨自己追求夢想的渴望。因為生命最重要的就是夢想,一個沒有夢想的人,等於沒有盼望,一個沒有盼望的人,活著便失去了意義……
那些他曾對清清說過的話,她記得如此清楚。
他回想著那時候的清清,曾把他看作天,更把他看成自己的全世界,他曾經在那女孩眼裡看到戀慕、依賴,儘管那時他認為蘇清清的仰慕並不成熟。
而如今,成熟的她,身邊已經有了別人……
「你有這麽不想活嗎?既然你不想活,為什麽要回來?你難道不知道,你現在每一個動作都有致命的可能?」蘇清清又急又氣,手術室還沒準備好,她壓抑不住再看看他的渴望,又轉回病房,沒想到根本不該移動的他,竟一個人走到病房陽台。
躺在長椅上的唐旭初張開眼睛,拉出一抹淺淡的笑,語氣慵懶地說:「如果不想活,我不會在中彈一剎那,把生物細胞膜拿來用。我如果不想活,會直接放任身體的血流光,既然我用了生物細胞膜,表示我有強烈的求生慾。」
「既然你想活,就不應該任意走動。」
蘇清清嘆了一口氣,拿他沒轍,剛才實在很生他的氣,當他閉上眼,一副想把她關在他的世界外的時候,讓她想起他當年拋下一切,絕情離開的樣子……
她回想起唐旭初剛離開的那段時間,好幾個晚上她是哭著睡著的,那時候她母親蘇菲亞剛病逝沒多久,她覺得自己被整個世界拋棄,也被唐旭初拋棄了。
有好長一段時間,她想不通,為什麽唐旭初可以對她這麽絕情?
後來她才慢慢想通,唐旭初本來就不愛她,他對她本就沒有任何責任義務。沒有人可以勉強一個不愛你的人為你留下來,願意留在你身邊的人,才是真正愛你的人。
想通這個道理後,她才有辦法重新認真過自己的生活,她想一定是她不夠好,沒有好到讓唐旭初願意愛她、願意為了她留下。所以她拚盡全力讓自己變好,她想變成一個更好的人,她想變得更強大。
只是,不管幾年過去,不管她如何改變,唐旭初再沒有回來過。
他在世界上有戰爭的地方流浪,可能去年在伊拉克、今年在阿富汗、巴基斯坦、敘利亞、以色列……
他在槍林彈雨里穿梭,為了她不知道的原因,他說他要贖罪,卻沒告訴她,他究竟要贖什麽罪?!
曾經她以為這輩子再也見不到唐旭初,儘管逢年過節,他總會寄卡片來,報個平安,簡短問候她,最後也總是短短几句「希望你一切安好,順心如意」,此外,再無其他。
她等得太累,滿心疲倦,下定決心接納了這些年始終在她身邊的湯書毅,唐旭初卻回來了。
人生多像一場尷尬的玩笑。
蘇清清花了點時間整理心情,對唐旭初說:「你配合一點,我保證讓你活下來。」
唐旭初望向她,對上她的眼睛,若有所思地笑了一笑,什麽都沒說,只是點點頭。
「進去吧,護理師等會兒過來接你,手術室應該快準備好了。我扶你,你慢點走。」
唐旭初緩緩地站起來,並沒有把多少重量分到她身上,不過他確實聽了她的話,走得很慢,躺回病床上。
他開口對她說:「這些年你寄給我的信,我全都收到了,我從來沒有不要你。這件事我要先跟你說清楚,為了以防萬一,說不定等一下我沒機會醒過來。」
「不必說清楚,你放心,我絕對不會讓你醒不過來。」蘇清清說,「我去手術室做準備。」
她轉身,唐旭初拉住她手腕,聲音低了幾度,開口問:「他對你好嗎?」
蘇清清震了一震,知道他問的是誰,看來亞力對唐旭初說了,她語氣平靜地回答,「再好不過了。」
湯書毅身高一八三,具有物理學、醫學雙博士學位,為人親和,溫文儒雅,擁有出眾外貌、富裕家世,身邊多得是仰慕他的女人,他卻獨獨鍾情蘇清清。
一層一戶的高級住宅,電梯打開又關閉,他走到大門前,掏出鑰匙,鑰匙串的清脆聲音,響在寂靜空間里,有些刺耳。
他打開門,修長的腿邁入玄關處,換上室內拖鞋,他踩上玄關高一階的木頭地板,接著轉進廚房。他看見餐桌旁一扇窗戶敞開,窗台上擱置了一隻水晶玻璃煙灰缸。
今天下過雨,沒關上的窗戶邊,磁磚地板已積了一灘水,他走過去把煙灰缸里的煙蒂倒掉,又往陽台拿來拖把,迅速將地板上的水漬擦乾。
收拾過後,他從冰箱拿出了幾樣食材,準備做晚餐。
他想清清應該能趕得上回來晚餐,他打算做她愛吃的鮭魚排、蔬菜沙拉、番茄海鮮濃湯。
他開了一瓶白酒,幫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大半杯後,他開始清洗蔬菜,再將兩顆番茄切成塊狀,放進果汁機打成汁。
他接著川燙了蛤蠣、花枝,將蛤蠣去殼、花枝切成塊狀,準備煮番茄海鮮濃湯。
站在流理台前,他出神片刻,又喝了半杯白酒。
下午他站在手術室二樓,隔著玻璃看清清動手術,她拿手術刀神情專註的樣子,讓他……心動又嫉妒。
是的,他嫉妒,非常嫉妒那個躺在手術台上的唐旭初,能讓清清專註到再也容不下別人。
當時在清清眼裡,這世上大概再沒有其他人了吧。
他比誰都清楚那個男人曾經是清清的全世界,在今天之前,他以為那個男人已經是清清的曾經,可是今天當他站在手術室二樓,隔著玻璃,看著清清專註的模樣,他忽然不確定了……
這時手機鈴聲響了,他看來電顯示,螢幕上四個英文字母Baby,讓他微微閃神,他遲疑一會兒,才接起手機。
「書毅,你回去了嗎?」手機那頭是蘇清清的聲音。
「我在你這裡,正準備晚餐,打算做你愛吃的鮭魚排、蔬菜沙拉、番茄海鮮濃湯。你要回來了嗎?」湯書毅問。
手機另一端沉默片刻,蘇清清開口的語氣有些心虛,「我今天不會回去,會留在醫院這邊,他剛動完手術我不放心。對不起,你能理解嗎?」
「我理解。」他聲音一貫的溫柔,對蘇清清,他從來沒辦法生氣。
「書毅,你生氣嗎?」
「他是病人,我跟病人生什麽氣?」湯書毅輕聲反問。
蘇清清緊握手機,想說些什麽,卻發現自己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這時候,她莫名的心虛,而手機另一頭的湯書毅也沉默不語,耐著性子等她回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