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275 千劍孤墳
世間有語出驚人一說,卻從未聽說語出驚天。
白首復狂歌的王越,今日讓世間頂尖武夫三教中人見識了一回什麼叫做我視天人為雞犬。
不曾出一劍,只是高歌一聲,除了那些數目稀少的惋惜目光,剩下的天人們慌亂的收起了目光,竟是忍不住奪路而逃。
雲端,一片雞飛狗跳。
今天不知是什麼黃道吉日,天下第二刀甲吳馘、天下第六劍甲越嶽、天下第七敦煌大將閻行........除了正在趕來的天下第一武帝童淵和死去的天下第三術劍劍甲于吉,列仙評上的十大頂尖宗師悉數到場。
就連為了守衛何皇后多少年不曾出後宮的天下第五弓甲大長秋,還有黃紫道人這個千年老王八也都出現在了泰山。
見識過於吉蜉蝣劍陣沒有言語的他們,現在卻紛紛感嘆沒有白來,看到了令他們都為之心折的一幕。
「哈哈!」「哈哈!」
仰天狂笑的王越,蔑視的仰視一圈現在應該在咬牙切齒的各部天人,嗤笑道:「老夫這一劍留著還有大用,怎麼可能用在你們這些土雞瓦狗身上。」
輕輕一躍,已在泰山之巔。
大袖攬罡風。
「主公...咳咳...」戲志才沒了解釋的心思,不敢直視覺察到不妙踹踹不安的劉辯,目光落在手中的西涼戶籍上,故作鎮定道:「咳咳......主公趕快去泰山山頂吧。」
劉辯突然回頭注視戲志才,雙目微眯。
氣氛微妙。
只看了一眼便不再看。
雙眸移開后,故作鎮定的戲志才反倒是手指顫抖,呢喃道:「咳咳......閻羅,這一次我與先生答應的已經做到了,希望你不要食言。」
末了,又在心底默默補了一句:大勢不可逆。
泰山之巔,玉皇頂。
寒風冽冽,霧凇遍地,平坦的岩崖上鋪滿了霧氣凝成的冰粒,層層疊疊,形成了一幅冰清玉潔的冰雕世界畫卷。
郭奉孝畫舟不見水,曹不興畫鶴不見雲,這片天地就如寫意山水丹青的無中生有。
乾淨純潔的渾然天成,好像膚如卵膜堅潔如玉的青檀熟宣。
卻有上千名黑袍劍者,背負黑劍,盤膝而坐。
黑白分明,天地有別。
此時,一座泰山竟然有了能與整個蒼天分庭抗禮的氣吞百萬格局。
因為這上千黑袍無一例外,皆是氣象煌煌。
赫然全是大小劍道宗師。
騎乘象龍很快趕到玉皇頂邊緣的劉辯,即使有著宏圖霸業的襄助,還是無法寸進半步,只能站在玉皇頂邊緣望著漫天風雪中的千劍黑袍。
一襲大袖飄搖的瀟洒白衣。
是的,不管白雪皚皚的玉皇頂如何的天地大美,也沒有那一襲麻衣如白衣。
刀甲吳馘、劍甲越嶽、黃紫道人........等等山巔人物,也只能待在玉皇頂邊緣,寸進不得。
或坐,或站,沒有一人理會這位未來的皇帝陛下,目不轉睛眼皮都不跳一下的盯著那襲麻衣如白衣。
倒是弓甲大長秋恭恭敬敬喊了一句太子殿下,理所當然的站在了接連失去天下第一刺客無射劍尊王越守門的劉辯身邊。
大弓有意無意的指向拄著九股金剛杵的閻行,因為這位敦煌城城主的女婿有意無意的看了劉辯一眼。
雲端天人,皆是熱血沸騰。
「先生。」判官目露敬仰的看向謀划這一切的先生閻羅,小心翼翼的問道:「可以開始了嗎?」
那張空白麵皮依然是漠然,只是空洞的眸子跳躍出一絲熱切。
侍奉先生多年的判官,心中瞭然,揚聲道:「陛下有旨,逆賊王越.......」
「啪!」
話才出口,王越眉毛一挑,一縷劍氣抽在了判官臉上,右側臉頰瞬間浮腫,腦子懵懵亂響,嘴角鮮血淋漓:「哪那麼多的廢話,嘰嘰歪歪的真像個娘們,要干便干。」
聽到劍尊王越一語雙關的葷話,臉色嚴肅的天下十大高手們『噗呲』『噗呲』的樂了起來,定力極深的密宗上師張讓也是雙手合十,低頌佛經,壓制自己突然不清凈的六根。
唯有劉辯一人會心一笑,繼而慘然一笑。
這句話落下,氣氛很快陷入了尷尬的境地。
接下來,不知道怎麼接下去了。
就這麼沉默了一個時辰過後,劉辯等人身後傳來窸窸窣窣的腳步聲,許多大朝會都不一定見識到的公卿王侯紅紫權貴披著貂裘一同走來。
又是一個時辰過去了,稷下學宮大祭酒鄭玄、太學祭酒何休、鴻都門學祭酒蔡邕三位文人相輕到老死不相往來的文壇宗主,與畫甲曹不興、圍棋四國手的山子道王九真幾人、草聖張芝隸書鍾繇等等文壇大儒,諸子百家一部分祭酒,聯袂走來。
再過了一個時辰,驃騎大將軍張奐、車騎大將軍皇甫規、鎮國大將軍段熲等軍方國之柱石帶著一大幫位高權重的實權征鎮將軍,大步而來。
文氣、才氣、將氣......世間風流盡數匯聚於此。
這份殊榮除了東漢的開國大典,沒有一事能夠與他並駕齊驅了。
與我何干?
紅紫權貴、文壇宗主、國之柱石.......再多的世間風采也不及那道朝思暮想了三十年,隨時可以見到卻一直不敢見一拖就是三十年的笑靨如花。
劍開天門時臉容平靜,劍斷崑崙時神色淡然,直面千劍宗師時臉色未改,可就是因為一個柔弱女子,終於慌了。
或許再也見不到了。
這位一劍誅盡紅塵仙的劍尊,在天下十大高手驚愕的目光里,手抖了,不是錯覺,顫抖的就像是一個躺在病榻上即將死去伸手囑託後事的平凡老人。
在她眼裡,或許我一直很平凡吧。
王越洒然一笑,揉了揉眼睛,癲狂笑道:「可有酒乎?」
「黃酷酒可否?」
一襲黃衣,從雲氣濤濤的雲海踏浪而來,手中拎著一壇系著紅繩的褐色酒瓮,兩隻黑色泥釉大碗。
最後了,王越心裡只牽挂一個人,還放不下一件事。
牽挂那人意料之中的沒有出現,畢竟自己有著整整三十年的時間卻不敢去見她,怎麼還能奢望她來看自己?就算是想,身份也不允許啊。
放不下的那件事,也在意料之中,當年一直在自己身後吃土的童老二終於是出現了。
童淵不知是敬畏劍尊還是不能,同樣是站在泰山之巔的雪坪外面,注視那千劍黑袍與那風采不減當年的一襲白衣。
接過這整整一瓮黃酷酒,王越給童老二倒了一碗,又在眾多紅紫權貴、文壇宗主、國之柱石期待而又嫉妒的虎視眈眈下,倒給了象龍一碗。
劉辯拍了拍突然耷拉著腦袋的象龍,面無表情的動也不動,心中空蕩蕩的,一片雪花粘在眼角,很快融化成了一顆水珠,劃過臉頰,摔的四分五裂。
小口小口喝著黃酷酒的王越,指尖不斷的在劍鞘上輕撫,不知真冷還是心涼,冰冷刺骨,以在場眾人眼力可以清晰看到一個歪歪斜斜就像小女孩塗鴉的穎字青銅烙印,刻在劍鞘上。
「啪。」
一滴冒著白氣的水珠砸中穎字,義無反顧的粉身碎骨,滴進了塵埃里。
萬里伏的鋒利世間罕見,卻也難以斬去如心魔滋生的那張『咯咯』笑臉,良辰美眷,恍然若夢,到頭來依然是春花秋月一場。
不恨天不恨地,只恨自己,三十年啊,這可是整整三十年,哪怕自己稍微有勇氣一點站在皇宮的城頭上看上一眼也是好的。
可惜,沒有啊!
世人都仰望我敢向天人出劍的膽魄,崇拜我一劍斷崑崙的膽氣,而在她眼裡我永遠只是一個連走出紅符巷都不敢的懦夫吧。
水珠噼里啪啦。
由於童淵那一身潛龍在淵的罡氣遮擋,包括天下十大高手在內只能看見劍尊拖延時間一樣的小口小口抿酒,瞧不真切劍鞘上的水花四濺,卻也不妨礙他們心生不滿。
來自敦煌城的閻行一直不覺得自己應該排在第七,嘴角帶著嘲諷,嗤笑道:「再這麼耗下去天都黑了,王越不會是怕了吧。」
「啊吁!」象龍發出震天響的狂吼,扒拉著前蹄,抵著目光直勾勾的盯著這位天下第七。
劉辯反手握住背後的霸業,雙眼微眯。
其他的天下十大高手以及文壇宗主軍國大將軍們臉色不善的看向這個西北蠻子,心生怒氣,卻也升起了異樣心思。
畢竟,那一千黑袍劍者全是大小宗師,而王越連個九品武夫都不是,劍意再是高山仰止,能斬去幾人?怕是三人都難吧。
別說是他了就算是在場的天下十大高手一起出手,也絕對拿不下這些黑袍劍者。
這可是千劍宗師!
為了這一天閻羅不知耗費了多少心血,這些黑袍劍者同樣也是期待了不知多久,心知這是劍尊的自負,即使面對千劍宗師也無需率先出手,搶佔先機。
千劍宗師中氣機最盛的一位年過半百花甲二品宗師,抽出了八面漢劍:「在下黃忠,領教劍尊的劍道。」
長劍一出,就連天下十大高手都變了臉色,站在山巔的他們這十人中要說氣機最盛的當屬死去的術劍劍甲于吉,一去九百里。
可這個在江湖上沙場上都不曾有什麼名頭的黃忠,居然一去千里,單是就氣機來說稱得上后江湖時代的三十年來第一人。
王越攬著褐色酒瓮,輕輕抬手。
長劍已斷。
「好!」執天下文壇牛耳之一的蔡邕率先擊節讚歎,在一眾大儒鴻儒懊惱的表情中,高聲賦詩。
「一人笑看千劍客,一劍可當百萬師!」
「好!」
「妙哉妙哉!」
鴻都門學的一眾大儒朝著另外兩堆大儒擠眉弄眼,一個個喊的那叫一個歡快,比起雪夜擁毳圍爐時灌了兩三斤即墨老酒還響亮。
另外兩堆頭髮花白的大儒頓時氣的吹鬍子瞪眼,正要擼開袖子效仿先秦儒生的出將入相,痛扁這群只會無病呻吟的鴻都酸儒,又有一人出列。
氣罡最厚的黑臉大漢,嘿嘿一笑,暗道這下俺老張終於可以出名了,深情撫摸手中的古秦重劍道:「燕人張翼德,想和老劍尊過上幾招。」
氣勢陡然一變,如一頭冬眠蟄伏許久的大蟒聽到了春天的第一道雷聲,悠悠醒來,仰天怒吼一聲,翻身衝出,振蕩著整個山洞地動山搖。
一條劍氣大蟒裹挾著澎湃聲勢,衝天而去,騰雲駕霧而來,勢要替天行道咬死面前衣衫單薄的糟老頭子。
早早有準備的紅紫權貴們連退了上百步,褐斑老臉還是被刮的生疼,要不是那些個手握重兵的實權將軍慌忙站在前方擋住了大部分氣息,那半截身子估摸著都能提前入土了。
酒意微醺的王越,又是輕輕抬手。
重劍也斷。
「好!」吃了一次悶虧的太學祭酒何休,快步走了出來,斜瞥老對頭蔡邕和鄭玄一眼,趕緊高聲賦詩。
「指尖足壓三千士,揮袖還驅萬萬軍。」
蔡邕志得意滿的正在捉摸自己的這句大作,是讓草聖張芝揮毫,還是讓佔盡隸書風流的弟子鍾繇手書,聽見何大頭的胡吹海吹,差點沒噴出一口老血。
三千士?他娘的總共千把人,那兩千人哪來的?
最不要臉的是萬萬軍,老夫說個百萬師還情有可原,畢竟大漢國力昌盛的時候,邊軍加駐軍也有百餘萬。
可整個大漢的子民不過才四五千萬人,就算是全部拉出來也就四五千萬士卒,哪來的萬萬軍,剩下五六千萬從哪來?
不過吟詩作賦又不是史官著書立傳講究個有理有據真材實料,而是氣勢越足越好,吹噓倒是吹噓了,但是氣勢足啊。
彈冠相慶就差沒有放聲高歌的鴻都門學大儒鴻儒們,頓時偃旗息鼓,只能輸人不輸陣的氣哼哼回瞪太學那幫糟老頭子。
畫甲曹不興本來也正在鬱悶,餘光瞥見了稷下學宮的那幫野路子腐儒,嘿然一笑:「老鄭這下可難辦了,這個萬萬軍已經到頭了,老夫看他還能搞出什麼幺蛾子。」
垂頭喪氣的鴻都門學大儒們,心情頓時大好,擠眉弄眼的朝著那幫野路子腐儒努嘴,看到他們咬牙切齒的表情,心情更好了。
俗話說做人留一線日後好相見,好你個何大頭這是把我們往絕路上逼啊。
雲淡風輕的泰山之巔,忽地起風了。
一位俊美如謫仙人的少年,卷舞著一片片飛雪而來,氣數最足:「趙雲。」
天下十大高手們齊刷刷的扭頭觀察武帝童淵,神色玩味,你這個徒弟天賦是高,怕是也撐不過一息。
「咦?」
酒不醉人人早醉的王越,停止了喝酒的動作,凝視不僅撐過了三息還讓自己險些陰溝裡翻船的趙雲,凄涼的神色沖淡了不少,感慨道:「我輩劍道不孤矣。」
有了王老劍尊的這句評語,趙雲立即受到泰山之巔所有世間之巔人物的矚目,不過卻被稷下學宮大祭酒鄭玄分潤不少。
臉容始終淡然的鄭玄,在稷下學宮眾多大儒鴻儒希冀的目光和另外兩群大儒促狹的神色里,也是賦詩一句。
「三戰從未提白刃,生來雙眼蔑群雄。」
「好!」
「好詩!好詩!」
沒有百萬、千萬、萬萬的這首詩一落,卻當即引來了滿堂喝彩。
這句詩雖說沒有百萬師三千士虛張聲勢,卻囊括了獨佔鰲頭的劍開天門、劍斷崑崙、以及現在的泰山之巔。
你再是百萬師三千士能抵得過劍開天門之前折斷的名劍名刀,抵得過劍斷崑崙死絕的匈奴、西域、南疆、南蠻高手?
氣勢更足,意境更高。
後半句更是一語雙關,既說了王老劍尊天下天上劍仙百餘萬見我也需盡折眉的悠哉游哉,又暗道自己蔑視鴻都門學和太學的腐儒們。
「咕嘟咕嘟!」
先手摺去氣機最盛、氣罡最厚、氣數最足三劍的王越,一口乾盡瓮中烈酒。
似是一口喝盡了整座江湖。
「仙人拂我頂,許你世長生。」王越放聲長歌,笑容燦爛,伸手拂向了自己的頭頂。
神庭內,紫氣浩然的小劍剛剛長出沒多久的劍尖,再次折斷。
伸手又是一拂,如那清風拂山崗,自己數十年的蚍蜉感悟,春風吹又生了一條紫氣小蛇。
許在黃忠頭頂。
「你不適合修鍊劍道,改練鳳嘴大刀吧。」
黃忠若有所悟,氣息內斂。
緊接著又是一拂,在張飛期待的目光中,拂在了他的頭頂。
「你不適合修鍊劍道,改練丈八蛇矛吧。」
張飛若有所悟,黑蟒蛻皮。
忽地,山水皆靜的泰山之巔,風雨飄搖。
千劍宗師除了趙雲、張飛、黃忠三人以外,盡數站立,長劍在手。
「我本篷蒿人,豈肯入天門!」
王越一手拍劍高歌,一手拿著辯小子拋過來的最後一壺酒,沖向了千劍宗師。
每沖十步,折斷一人,截取神庭紫劍,拂在頭頂。
趙雲、張飛、黃忠、許褚、本應在汲縣的夏侯惇、夏侯淵、張頜、徐晃、龐德、周泰、魏延、張綉、顏良、文丑......
一劍。
兩劍。
千百劍。
劍道氣數,由紫轉紅,又轉青,再轉白,最後消失不見。
不知何時,連劍都未出的老劍尊,已然彈指折斷千餘宗師劍。
驀然回首,一座千劍孤墳,道盡了江湖已老。
只因老復丁的他,垂垂老矣。
王越佝僂著身子,突然撕心裂肺的大笑起來,嘴角鮮血溢出。
「閻羅當年你算計穎兒,害得她差點身死,為的便是一茬又一茬的收割江湖。」
「如今,我再造一座千古江湖,看你如何屠盡!」
自此,世間流傳一句讖言。
一手蚍蜉一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