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439 家有陋室

00439 家有陋室

程昱拿起的東西太重,因此其他的那些士子心頭物,詩朋酒儕,詩律歌節,賭書潑茶,無一樣再能放在心頭。

只是端著白瓷碗,大口吸溜陽春麵。

蹲在角落。

稷下學宮還有一人,本是世間權勢地位絲毫不弱於袁紹的世家子,卻只穿葛布長袍,只坐鄉野牛車,腰間也無金玉象牙牌,也無古刀名劍,唯有一隻親手製作的小木牌。

卻刻著怨天尤人四字。

三公巷,聚集了雒陽城內權勢最是煊赫的王侯公卿,大漢有一個半道德傳家的宗族,一個自然是曲阜孔氏,另外一個則是潁川荀氏。

這條簪纓遍地的三公巷內,潁川荀氏的宅邸位於圍繞著那株老榆錢樹的十來個位置之一,亭台樓閣,曲廊湖山,還有一處獨門小院。

傳聞當年老皇帝曾經半是說笑半是認真的要用九卿其中一個官帽子換取獨門小院,潁川荀氏第一個拒絕了,其他幾個大望族思慮再三也是婉言謝絕了。

過去這些價值九卿的獨門小院,風格各異,弘農楊氏早些年是恨不得用黃金蜀錦建造,著實是被同在老榆樹周圍居住的鄰居譏諷了多年,一些逐漸落魄卻傳承三百年以上的世家望族,經常暗罵一句『樹矮房新畫不古』。

後來逐漸改成紫檀、漢白玉、越窯燒制的金磚等等奢靡而又不失文雅的事物,這才使得弘農楊氏在世家望族眼裡順眼了許多。

潁川荀氏的獨門小院,過去也是雕欄玉砌,朱牆翠瓦,短短三四年世間卻是變的自家子弟都快不認識了。

屋外,一竹一石。

屋內,一茶一案。

懸挂怨天尤人竹牌的儒生,端坐在『家徒四壁』的屋舍內,笑呵呵的望著屋外的風雪呼號。

風雪之大,頂多可以看見十幾步開外,白茫茫風雪裡,十幾株竹子正在劇烈搖擺。

獨門小院的木門被推開,儒生顯然是看不見的,更是聽不見一點『吱呀』聲,耳朵里只有那堪比小蔡先生撥動焦尾琴的風雪聲。

院子不大,沒用幾息時間,一名披著蓑衣的五短身材漢子,配著一口環首刀,火急火燎的快步走了過來。

大煞風景。

儒生抿了一口清茶,笑意更濃了。

「文若。」佩刀漢子解開蓑衣隨意的放在了門口走廊上,也不脫鞋,邁開沾著雪泥的步子,踏進了一塵不染的屋子內,埋怨道:「這麼著急的派人找本將來做什麼,再給我二十天准能攻下那座堅不可摧的歷下城,到時候也好給皇帝陛下當做登基的賀禮。」

說到堅不可摧,佩刀漢子不知為何突然笑了一聲。

荀彧拿起一隻倒扣的竹杯,倒了一杯冒著白氣的熱茶,推了過去:「主公說笑了,別說是二十天,就是再給主公四十天也是攻不下那座歷下城的。」

「守衛歷下城的皇甫規拋開大漢四大名將的身份不談,還是一位極為驍勇的悍將,傳聞上一代公認的軍方第一武將呂良剛邁入沙場時,都曾在皇甫規手上吃了掛落。」

「另外,主公應該還不知道,老將軍段熲戰死西壁壘一戰時,三分氣數給了名氣不顯的朱治,兩分氣數不知所蹤,還有五分氣數消失在往南的方向。」

「公達安插的摸金校尉已經查清楚了,是贈予了皇甫規的侄兒皇甫嵩,估計現在皇甫嵩起碼摸到了一品指玄的門檻,甚至有可能已經是指玄光景的無雙猛將了。」

「主公的族弟夏侯惇夏侯淵以及曹洪,雖說都是難得一見的猛將,尤其是夏侯惇夏侯淵二人有望成為指玄境的無雙猛將,可現在終究是沒成長起來,三人合力擋下皇甫嵩一百合已經殊為不易了,擊敗這位皇甫將軍是沒有指望了。」

見到主公不以為意的眯眼笑了笑,荀彧鄭重其事道:「將甲典韋是主公的親衛扈從,絕對不可以輕易離開主公身邊,主公安危重於一切。」

「再說了還有十來萬從邊疆退下來的百戰老卒,與虎牢關的情形不可混為一談,主公就不必拿這話來搪塞我了,攻打歷下城是假,想要趁著這機會去找靜貞姑娘是真。」

「哈哈。」曹操哈哈大笑一聲,趕緊灌了一口白氣蒸騰的清茶,咂砸了嘴,撇嘴道:「也不知道文若你咋想的,放著那麼多的貢品好茶不喝,非得要喝這種清湯寡水的東西,還沒有本將手裡的好書有味道。」

屁股剛沾著地面的木板,曹操迫不及待的掏出了一本快要翻爛了的嶄新書籍,封面寫著《封狼居胥演義》幾個大字,正是這段時間以來小說家撰寫的《千里走單騎》、《虎牢卸甲傳》幾本演繹傳記,一經推出,迅速風靡雒陽。

自從不小心傳出去是由青衣持桂郭八斗親自操刀,只用了短短三個月的時間,就連遠在交州的士大夫手裡都有了洛陽紙貴的《千里走單騎》和《虎牢卸甲傳》。

這件事內里的牽扯,荀彧早就從侄兒荀攸送過來第一手傳記那天,已然猜到郭嘉存了什麼心思,國士手談,屬於君子之爭,便沒去阻撓郭嘉說小可小說大又是極大的閑棋。

好在主公只是翻閱了一遍《千里走單騎》便沒了新鮮勁,倒是對那本《封狼居胥演義》一讀再讀,讀了不下於十遍了,硬是給他找出了二三十個錯別字,氣沖衝要拿刀去和抄錄的人理論。

孰不知手裡的這本,是由公達仔細研讀了一遍,親自手抄的,那些個錯別字也是故意留下的,目的是為了混淆裡面隱含的一些思想,誰曾想竟是被主公一個一個的扣了出來。

荀彧拍了拍手,一名以耳目聰穎著稱有著隔牆有耳別號的江湖供奉,立即從後院圍牆的外圍退了一里多遠,並且囑咐早就恭候多時的老管事送過去一件雪白貂裘。

打從第一次與荀彧賞雪,曹操實在不明白一個也沒什麼武學修為的書生,咋個比自己這個皮糙肉厚的武將還耐凍,在旁人面前他可管不著,在他面前可不行。

曹操立即解下身上那件帶著血腥味的厚實斗篷,強行蓋在了只穿一件單薄長袍的荀彧身上。

身上有暖意,心裡更暖的荀彧,等到主公披上貂裘,溫言囑咐道:「麻煩荀叔父抬來一尊火爐,再把奉孝送我的桂花醪拿出來一壺,公瑾送的桃花釀也拿一壺。」

忽然想起一事,再次溫言囑咐道:「文優派人從西涼送來的黃酷酒也取出一瓮來。」

老管事姓荀卻不是荀家的人,只是荀家的一名老奴,荀彧的祖父看在他家中三代都為荀家操勞了一輩子又是忠厚老實之人,便賜姓了荀。

老管事年事已高本來是要在荀家老宅找個清閑的活計養老,但看著荀彧荀攸荀諶這幾個孩子長大的他,實在是放心不下自己離開了會有愣頭青不知天高地厚的怠慢了少族長。

也奇了怪了,潁川荀氏幾個字有多重,從那薄薄一本卻走出了不下於二三十名大儒的家譜便瞧的出來,按理說少族長是天底下最應該跋扈的人之一,可偏偏少族長對誰都是溫言有禮,自己這些下人也不列外。

我看吶,長者之風,早就應該改成荀彧之風了,微微愣神的老管事,回過神來瞧見少族長也不著急,溫和笑著等著自己,那位佩刀將軍只是低頭翻書,老管事頓時鬆了一口氣,告罪一聲,趕忙退了出去。

老天爺賞飯吃,碰見了這麼一個寬厚少族長,咱這樣的下人可不能忘了自己的身份,真把自己當人了。

郭嘉釀造的桂花醪,周瑜釀造的桃花釀,還有董卓都沒喝過幾口的李儒手制黃酷酒,只用了一盞茶功夫便由幾名清秀少女端了過來。

曹操也不溫酒,與端著黃酷酒的清秀少女調笑幾句,掀開紅色封泥,直接仰頭就喝,幾息過後,長吐一口氣打了一個嗝道:「文若你這交友的本事真是天下第一了,老鴉蒜李儒都能交上朋友,曹某佩服,很佩服,尤其佩服。」

再灌了一口,笑眯眯道:「既然你們倆關係好的都快穿一條褲子,讓他送本將一批西涼大馬怎麼樣?」

這句話說出口曹操都沒怎麼當回事,想要從李儒手裡扣出來西涼大馬,甭說是一批就是一匹,比起攻克歷下城還難。

荀彧卻是點頭了,蓋上松鶴雕紋銅壺說道:「曹純校尉帳下的虎牢精騎經過這些年的四處征戰,還剩下不到五百騎,當然了對於中原各大世家來說依舊是個驚人的數目,但對於立志於橫掃塞北大漠的主公來說,委實是少的可憐。」

「天子六廄的良馬販賣一事,鬧的是滿城風雨,現在袁家陳家這些個住在老榆樹周圍的大望族都紅了眼,更不要說其他連役馬都沒有幾匹的中等望族。」

「雖說只是用這麼世家望族放在家裡都快發霉,值錢卻不值大錢的糧秣去換,但是主公切記萬萬不可拿著家中的儲糧去換良馬。」

天子六廄的良馬,只是次馬,對於主公這類武夫誘惑力有多大,荀彧再是清楚不過了,認真的看著曹操道:「關於這件事,彧心中自有定計,保證主公可以得到至少兩千匹丁等良馬。」

兩千匹?聽聞這個數字,天底下再也找不出幾個豪氣方面勝過自己的曹操,差點沒被黃酷酒嗆死,嘴張的極大:「咳咳...多...多少?」

望著荀彧那篤定而又堅定的眼神,曹操狠狠的抽了自己一個嘴巴子:「他娘的,我曹孟德不是在做夢吧。」

曹操自然不是在做夢,但這個數目實在是過於驚世駭俗了些,以至於面對一諾千金比皇帝的話還有信譽的荀彧,忍不住想要再確認幾遍,張了張嘴,終究還是忍住了。

荀彧待人溫和不假,更清楚君子不立危牆之下的道理,待到老管事清空了所有人,並且安排幾名弓馬嫻熟的荀家子弟守在門外,開口道:「糧秣這東西放在土地荒蕪的西北,是越多越好。」

「不過主公現在最需要的不是這些,也不是西涼大馬,而是紅漆札甲和精良的環首刀長矛長槍。」

「主公家裡因為曹節先生曹騰先生的緣故,囤積了大量的土地沒錯吧,之所以喊主公來是怕寫了書信無法說服主公。」

「彧希望,不,主公一定要在明年開春以前,把這些當今天下最好賣的田產,全部與糜氏甄氏或者是地方上的世家豪族換成紅漆札甲和環首刀。」

中原人士不同於逐草而居的草原胡人,自古鄉土情結極重,寒門讀書人一旦身居高位,第一件事必然是搜刮大量田產,徐庶足夠清廉了,還是紅著臉找到皇帝陛下,問問能否賞賜幾畝渭水平原上的水澆田。

宦海起伏,沒有誰可以永久起,沒有伏,遠的不說近的戲志才便是一個例子,當年他在太子心中那是甘願捨棄皇位也要招攬的國士,現在如何?已是一名大漢王朝的亡命徒。

所以說只有那一張張地契握在手裡才有底氣,那一畝畝青苗踩在腳下才踏實。

賣出家中歷經十幾代千辛萬苦才積攢出來的家底,可就是相當於在刨沛國曹氏的命根子,等同於把曹氏的祖墳給挖了。

荀彧不急不慢的悠悠煮酒,不去看主公那灼灼的目光,不知是逃避主公,還是在逃避自己。

懷揣遠大抱負的英雄,總想著招攬天底下最出彩的國士,這與男人想娶世間最美的女子沒什麼兩樣。

可是國士豈是那麼容易招攬的,新皇帝劉辯招攬戲志才,付出了讓整個稷下學宮都為之一震的三次大禮參拜,招攬徐庶有過一場暗流涌動劉辯不曾知曉的權利交鋒,暗中不知道死了多少太常寺協律郎奉禮郎。

招攬程昱也不輕鬆,即使程昱已經認定了劉辯,還是請他吃了一碗陽春麵,明知是人肉還毅然決然的吃了下去,同樣是不顧喪失皇位的後患,方才徹底收下了這位稷下第一陽謀大才的忠誠。

這一次何嘗不是荀彧對曹操的一次試探。

曹操只是愣了一息,迅速把酒瓮仍在了案几上,酒水濺的滿地都是,哈哈笑道:「好,就聽先生的。」

荀彧反倒是怔住了,站起身來,鄭重擺正衣冠,深深長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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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國悍刀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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